玉溪村歡慶盛事。
鞭炮聲動如雷,響了很久。
周邊村落隔著遠遠的距離都能聽到聲響,感受到那份喜悅。
上東村張家,入夜後沒有點燈,比往日更死寂。
月色灑下微光,張老婆子倚門坐,頭髮凌亂像很久不曾梳理,神情呆滯眼睛空洞。
屋裡老漢躺在春凳上悄無聲息,不知是死是活。
這邊的院子也很久沒有打理了,農具、家什到處散落,雜亂不堪。
一堵圍牆之隔,張家老大張世聰坐在院子裡夯鋤頭,夯一下停半晌,聽著遙遙鞭炮聲失神。
那麼大的盛事,上東村下午就收到消息沸騰了。
村里很多人趕去那邊相賀,回來時興高采烈高聲議論。
張家哪怕刻意不去想不去聽,也架不住聲音入耳。
林家這次,得了皇上嘉賞的聖旨,得了御賜書匾,上頭「積善之家」四個字是皇上親自題的,蓋了璽印。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林家門楣拔高了一大截。
那麼大的榮耀啊。
日後便是在官老爺面前都能挺直了腰杆說話。
家中子孫後代更是前途錦繡。
還有,太子殿下就住在玉溪村,住了一年多,宅子建在林家邊上。
聽說殿下與林家甚是親近,與林家小輩也感情極好。
林懷松林懷柏將來際遇怎麼也不會差了去。
張世聰想到這裡不禁又怔怔失神,滿臉苦意。
如果當初沒有跟林家鬧成那樣,如果沒有跟翠娥斷親……那些榮耀與福氣,張家總能沾著一點吧?
又或者爹娘欺上林家時、為了百相草寧可與女兒斷親時,他哪怕攔一攔,幫林家、幫妹妹說幾句公道話,今日是不是也會不一樣?
可這世間,沒有那麼多如果。
一切因果必然,張家咎由自取。
只能日日悔恨噬心。
「老東西!又沒做飯?你們是死了還是殘了!想餓死我是不是!」
「好啊,餓死老子,看看你們以後有沒有人摔盆!」
「一個兩個老不死!沒用的東西!」
隔壁摔打罵咧聲傳來。
張世聰面無表情收拾好農具,拎了凳子進屋,關上了屋門。
他慶幸自己當初寧願背上不孝罵名也要分家,否則養著那麼一條吸血蝗蟲,兒女都要跟著受累。
綁架不成被抓,在大牢里關了數月,出來後仍然不思悔過,依舊遊手好閒好吃懶做。
且瞧著吧,日後沒了血包,那個廢物得活活餓死!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有妻有小,不會再去沾這種蝗蟲。
至於爹娘,除非哪天他們能撇下張世明,否則他最多僅能保證給老兩口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再多沒有。
鎮上從下午開始,空街空巷。
從長街頭到長街尾,所有店鋪都關著門。
居民、商販、店鋪老闆……全涌去了玉溪村。
一開始是憂心,奔去為玉溪村喊冤。
之後是同喜,留在玉溪村吃流水席,共享那份熱鬧喜悅。
這一整天的,所有喜歡玉溪村的人情緒都來了個大落大起,最後聚在一處痛快的吃,痛快的笑,分享榮光。
皇上對玉溪村一應賞賜,對梧桐鎮人來說,不僅僅是玉溪村的榮耀,也是整個鎮子的榮耀。
皇上欣賞的玉溪村,太子殿下親近的玉溪村,為民建起兩座大工坊的玉溪村,惠民益民的玉溪村,是梧桐鎮的。
一連四道聖旨的賞賜,全在玉溪村,全在他們梧桐鎮。
數遍整個大瑞各府城,各縣鎮,唯有他們梧桐鎮有此殊榮。
大瑞百年來頭一遭!
包子鋪老闆娘坐在橋邊的宴桌,月上中天了仍然不捨得走。
當然,跟她一樣不捨得走的人多了去了。
除了她,還有首飾鋪的、農具鋪的、糖餅鋪的……四方藥館夥計也跟他們湊了一桌。
「瞧瞧這石碑,我怎麼瞧不夠呢?皇上御筆!皇上的字寫得真好啊!」
「瞧半天了,這句馬屁你也拍半天了,還不夠啊哈哈哈!」
「不夠,怎麼看都不夠!真是奇了怪了,這裡的月亮都比別處更大更亮,你們覺不覺得?」
「看看周圍坐的,全是老熟人,咱街上的人是不是全來了?」
「那不能,曾家肯定沒臉來,他們家姑娘過兩日出嫁,聽說是臨時定的日子,急得很。」
「……當初好好的姻緣,目光短淺,嘖。林家阿江那麼好的後生,林家那麼好的人家,不知道哪家姑娘恁大福氣,能嫁進去。」
「哈哈哈,估摸明兒林家門檻就得被媒婆踩平嘍。」
上東村也有來人,參宴的人太多,他們壓根擠不進村里去,坐在更外頭。
跟周圍工人、外村村民言笑晏晏間,誰都沒提一句老張家。
……
鎮上曾家,鬱氣沉沉。
門戶緊閉。
一條長長民巷,只有他們家沒人出門。
曾家已經敗落了。
即便曾如玉出面去求,林江也不假辭色。
曾家濟世堂最終撐不下去倒閉,鋪子已經轉給他人做了別的營生。
饒他們厚著臉皮,跟林家的關係也無法再修復。
曾如玉跟馬縣何家的親事到底沒退。
定了成親的日子,明日何家小子出孝期。
後日便成親。
姑娘已經是老姑娘,而且外頭起了流言,說曾家看不上何家,吊著這門親事騎驢找馬,說曾家女兒得隴望蜀。
親事再不提上來,以後怕就真嫁不出去了。
蠟燭輕燃,曾如玉坐於閨閣花窗前,看著面前大紅嫁衣怔怔出神。
後日出嫁,家中各處已經貼上雙喜紙花,拉起紅綢,掛上紅燈籠。
卻感受不到半分喜氣。
林家一遭翻身,起勢如破竹,如日中天。
有太子殿下的親近及照拂,只要林家人不犯傻不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至少能餘蔭百年。
而今,曾家已是遠遠高攀不上。
用力咬唇,曾如玉倏而抬眸,眼底迸出一股決絕。
當真高攀不上了嗎?
她還是不想死心,哪怕只是一試。
否則她便是嫁了,餘生也放不下這樁心事。
曾如玉拿了件披衫,吹熄燃燒的蠟燭,悄悄打開房門,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經過客廳時,隱約能聽到裡頭煩悶對話。
她低頭藏在房屋陰影中,悄然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