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究竟活了個啥？」
江凡一口吹完一瓶啤酒，將酒瓶重重的砸向桌子，發出一聲悶響。
江凡今年已經五十好幾，成了家，有了孩子。
卻沒有一個能夠吐露心聲的朋友。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身為男人，他肩上的擔子太重，太重。
滴滴滴
手機鈴聲響起。
望著屏幕上顯示的熟悉號碼，江凡沉默良久。
最終在來電五十幾秒後接通了電話。
「江凡，你是不是不想過了？這都幾點了還不回家。」
聽著妻子的質問，江凡面無表情。
心中早已打好腹稿，嘴邊掛著千言萬語，經過一陣沉默後，只得化作一個無奈的字符。
「嗯。」
說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只是這經書晦澀駁雜，哪怕窮盡一生，也讀不完開篇。
江凡出生在一個重組家庭。
父親的上一任妻子，因為婚內出軌而離婚。
當時的父親，育有二子一女。
因為三個孩子年紀「還小」便沒有將已經離婚的實情告知兒女。
父親年輕時，生活條件較為艱苦。
家裡有兄弟姐妹幾人，父親的年紀最小。
聽說，父親那時候的學費，都是他上山砍柴一點一點湊出來的。
父親的文化程度為高中。
據說是因為高考時，把作文題當做問題來解答，因此落榜。
對於這樣的說法。
江凡不做任何表示。
落榜後，父親經人介紹與他的第一任妻子結婚。
後來經人介紹，外加高中學歷，進了交通局。
也算是端起了鐵飯碗。
這一點，江凡看過父親早期的身份證，居住地確實在交通局宿舍。
按照當時那個年代的大環境，根本無法造假。
後來，父親在朋友的引薦下，辭去了交通局這個鐵飯碗的工作，毅然決然的決定下海。
當時正好趕上改革開放，各種各樣的商品無論真假，都能在市面上流通。
就這樣，父親下海經商，賺到了別人一輩子都想像不到的巨額財富。
在那個萬元戶都家喻戶曉的年代。
百萬。
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當時的父親，在縣城裡可謂是家喻戶曉的存在。
也因此，父親的大兒子，在一群狐朋狗友的薰陶下，成為了縣城裡數一數二的紈絝子弟。
至於父親的二兒子，並沒有與其他人同流合污，一心撲在學習上。
直到現在，父親的二兒子，在我們中，屬於是過得最舒服的一個。
父親為了他的大兒子，投入的實在太多太多。
百萬家財幾乎敗空。
儘管如此。
直到現在父親對他的大兒子，還是心心念念，有啥機會，都會考慮他的大兒子。
以後。
父親辦過食品廠、海綿廠。
都是當時那個年代的硬性產品。
我的母親，在父親的食品廠上班，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當時的母親快三十歲的年紀。
家裡姊妹七人，她排行老六。
據說，在認識父親前，母親在村裡的追求者很多。
當時，還不願意跟父親談戀愛。
聽說，在父親離婚後，曾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
人在銀行工作，條件也還好。
但是被父親拒絕了。
父親跟母親的結合，受到了不少人的反對。
或許是因為母親的出身，跟當時父親的地位不對等的緣故。
父親跟母親結婚了。
搖身一變成了老闆娘。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但父親卻帶了母親以及一些跟母親關係較好的工友去旅遊。
父親的小女兒，當時因為跟男友鬧矛盾，也跟著去了。
又過了一些時間。
父親和母親定居在了我出生的縣城。
聽說，他們當時過來的時候，這邊的縣城還只是一片荒地。
父親的海綿廠就坐落在這個縣城裡。
後來，據說是因為工人冬天用熱得快燒水，導致電路短路引起了大火，將一切都化作烏有。
事後，父親和母親專門上門，去找了那個工人。
本打算索賠損失。
卻因為對方條件過於艱苦，而選擇不再追究。
當時，家裡能湊出來的錢，不足三百元。
父親的朋友聽聞，自發上門，借了些錢給父親。
這才讓家裡渡過難關。
打從江凡記事起，家裡的條件都不是很好。
最早的記憶，停留在家裡開的撞球室。
整個一樓大廳，就兩台撞球桌，母親支了一個煙攤。
忙事，奶奶會代為照看煙攤。
每天晚上，父親都是一身酒氣的回家。
父親的酒品還行。
只要吐完了，就會安靜的睡覺。
後來，撞球室也不來了。
將一樓的大廳改成門面，對外出租。
慢慢的，江凡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
把江凡送去幼兒園後，母親也開始找些臨工補貼家用。
至於父親。
基本上很少能夠見到。
後來聽母親說，父親那段時間是出去打麻將去了。
幾乎所有的擔子，都壓在了母親身上。
當江凡再大一點。
母親用積攢下來的積蓄，又支起了小攤，賣磁帶。
而父親，依舊是無所事事的狀態。
直到城市規劃。
原本的自建樓需要拆除。
一切事宜都是母親在跑。
父親作為最後的敲板人。
規劃後。
家裡重新拿了一塊地。
並向銀行貸款重新建了一棟自建樓。
樓房坐落在鐵道邊。
火車的鳴笛聲，一開始感覺神煩。
久而久之便慢慢習慣了。
值得一提的是，新建的自建樓，是父親學建築的二兒子設計的。
至於父親的大兒子。
據說是在村里養豬。
隨著江凡一天天長大，父親的小女兒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拖家帶口的回來了。
還記得，那時候搬家，父親的小女兒開出了兩元的天價，讓江凡等幾個小的幫忙。
就在江凡準備答應後，父親卻提出帶江凡外出。
還記得父親當時的口吻。
「你叔叔的人，跟你姐姐是平輩……」
跟著父親出門後。
父親給我買了很多好吃的，就連當時在小孩子心中的「奢侈品」旺仔牛奶，父親都給買了。
至於玩具，也都是十幾二十塊的。
拿到玩具後的江凡十分開心。
就在這時，父親笑著看向江凡。
「跟著老爸出來，還在乎你姐給你的兩塊錢嗎？」
以後的事，江凡壓根沒心情關心。
就只知道父親帶著他跑了很多地方。
具體做什麼不知道。
只是隱隱約約的聽到父親的話。
好像是出來要債的。
之後的一段時間，家裡的生活突然就好了一些。
直到江凡上小學。
家裡莫名其妙的又多出了一棟自建樓。
說是政府補貼的地。
幾家人合資一起建。
江凡中午放學，被母親用一個「月餅」為好處，讓江凡去抽籤。
結果江凡抽到了一號簽，父親和母親都很開心。
江凡如願的拿到了「月餅」獎勵，也十分的開心。
時間荏苒。
很快江凡上了初中。
期間也發生了許多事。
在某個小學同班同學的教唆下，江凡學會了上網。
從《流星蝴蝶劍》到《魔獸爭霸》。
從《帝國時代》到熱門網遊。
上初中的江凡，在同學朋友的教唆下，開始背著父母外出通宵上網。
後來，被父母發現，並沒有打罵江凡。
只是加設了一把門鎖，外加父親徹夜的在客廳值守。
老話說得好，貓也有打盹的時候。
過了一段時間。
或許是父母的精力放鬆了。
江凡抓住機會，再次外出通宵。
這一次，江凡被母親抓了現行。
回到家後。
父母依舊沒有打罵江凡。
反倒是語重心長的對江凡說。
「你要是想出去網上，可以，但必須是周六日，你想通宵上網也可以，但前提是不能影響學業。」
有了父母的這句話。
江凡再也沒有偷跑出去通宵，就連去網吧的次數也少了。
一次跟朋友的聊天中。
朋友提及的家用電腦的事。
江凡一聽瞬間有了想法。
回來後，江凡向父親提出了購買電腦的想法。
當時用的理由，正是從朋友那裡聽來的「用於學習」。
父親聽後，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應下來。
周末，父親聯繫了他的二兒子，也就是江凡的小哥，一起出發去往了市區的電腦城。
那個年代的電腦，大多是那種台式的「大屁股」，配置什麼的，按江凡小哥的說法，就是「電腦這東西更新換代太快，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新的出來，所以用不著買太好的。」
當時的江凡，完全沉浸在了購買電腦的喜悅中。
直到電腦買回家，江凡才發現，沒有聯網的電腦，在他手裡，跟「破銅爛鐵」沒啥區別。
就這樣，江凡再次以「學習」為由，讓父親去辦理聯網業務。
父親依舊沒有拒絕，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當時的網絡運營商，只有電信、網通以及鐵通。
在江凡的認知里，網吧用的都是電信寬帶，所以他只接受電信網絡。
哪怕當時的寬帶費用很高，但父親依舊沒有拒絕。
（512mb，費用為996/年）
網絡連通。
江凡耗時兩個日夜，將《魔獸爭霸》、《冒險島》等熱門遊戲下載下來。
徹底開啟了，沒日沒夜的網絡生活。
因此。
導致江凡白天上課睡覺，全天無精打采，學習成績一降再降。
直到期末，中考，江凡光榮的拿到「八等」的好成績。
期間，在班主任的「威逼利誘下」江凡冒出了提前進技校的念頭。
後來被父親得知。
父親當晚就打了班主任的電話，一頓劈頭蓋臉的理論。
據當時在班主任家裡補習的同學說，那天的班主任說話很大聲，幾乎整個小區的人都聽到了。
第二天。
父親坐在客廳里，跟我說。
「你只管好好上學，考試，之後的事他來安排。」
江凡只是淡淡的「哦」了一聲，便去上學了。
以後。
在江凡的要求下，選擇了計算機相關的技校。
經歷了幾個學校後，江凡最後就讀了「藥劑」相關的技校。
在技校的最後一年。
江凡找到父母提出退學外出工作的想法。
父母見勸不動江凡，便選擇了答應。
父母帶著江凡辦理了休學後。
江凡便整天關在房間裡，沒日沒夜的上網打遊戲。
期間沒錢了，還偷偷摸摸的去技校，辦理了退學手續，將退回的錢，用於揮霍。
時間一天天過去。
江凡也滿二十歲了。
在現實與父母的雙重壓力下，江凡選擇了妥協，找個一份超市防損員的工作。
工作簡單，只需要站在超市出入口，觀察是否有人偷拿東西就行。
月工資998。
幹了三個多月。
因為請假問題，江凡選擇了曠工加強辭。
並與上級主管發生口角。
最後在超市經理的調解下，辦理了離職手續。
之後，江凡又過上了幾個月的家裡蹲啃老生活。
後來，在母親的介紹下，江凡成了一名私人門店的銷售員。
底薪1000，加1%的營業流水提成。
幹了一年左右。
江凡便被一條高薪的招聘GG吸引，選擇了辭職。
那是一份列車銷售的工作。
打出月薪過萬的誘人條件。
剛出社會的江凡，顯得愚蠢又單純。
在入職之前，便交了600元的保證金。
經過一個月的培訓後，江凡拿到了「乘車證」，帶著商品上車了。
這份列車銷售的工作，分「外包」與「內包」。
「外包」就是拿「市場價8折」的商品進行銷售。
「內包」則是拿「市場價1折」的商品進行銷售。
當然「內包」模式，還需要支付「乘車費」根據列車旅途長短定價。
而「外包」則不需要。
跑了一段時間的「外包」，江凡在經理的忽悠下轉了「內包」。
在辭職那天，江凡才發現，他在做這份工作的時間裡，非但沒有賺到錢，在扣除了保證金後，還要倒貼六百多塊錢。
至今，江凡都還記得，培訓時，背過的「GG詞」。
「本節車廂的旅客朋友們大家好，我是本次列車上的一名工作人員，很高興與大家開啟這段旅途，祝大家旅途愉快……這次過來主要是給大家帶來一款產品……」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像極了「傳銷」。
之後，江凡做過的工作很多。
例如保險銷售。
需要繳納200元的培訓費，以及50元的教材耗材費。
與列車銷售一樣，沒有底薪。
但可以自己組建團隊。
依舊是「傳銷」模式。
只是保險公司屬於是「正規的」。
以後，江凡去到了商場，做了一名女裝賣場的男銷售。
底線1000，加營業提成。
後來因為江凡所在的專櫃效益不好被撤櫃，江凡也因此選擇辭職。
後來，江凡選擇了進電子廠工作。
底薪加上加班費，一開始能拿到3800左右，有五險一金。
後來，廠里控制加班，一個月只有2000不到。
江凡幹了一年多，期間被放「一個月福利假」回來後被調往其他部門，最終因為與組長性格不合外加被強制調離崗位而選擇離職。
之後，江凡又做過文案策劃，以及裝修公司的電話銷售。
直到最終，找了一份有五險一金的保安工作，「安穩」度日。
江凡晃了晃神，甩了甩頭，拋開腦子裡雜亂又模糊的思緒，無比隨意的將手機收進褲兜。
如今，江凡的兩個兒子已然成年，也到了娶妻的年紀。
或許是「命」不好。
江凡的兩個孩子，跟他年輕時一樣，一事無成。
幻想著結婚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街道上。
江凡搖搖晃晃的走著。
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摸進褲兜。
掏出一包抽了一半的「小蘇」，那是他心底所剩不多的倔強。
近三十年來，無論經濟如何，他的底線依舊是「小蘇」。
無論再苦，他都不會選擇比「小蘇」更便宜的香菸。
「或許，這個世界上，唯一懂我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深吸一口點燃的香菸，隨後將兩指夾著的香菸放到眼前。
「等解決了孩子的婚事，我也該好好的，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這到底算個啥，人這一輩子究竟為了啥？」
回家的路，已然烙印進了江凡的骨子裡。
這座不大不小的縣城，無論他怎麼走，都不曾真的出去過。
晃晃悠悠的走到那棟與其他人家合資建起來的自建樓前。
江凡將手裡的菸頭一丟，雙眼逐漸變得混濁。
江凡已經記不清，他是怎麼回到家的。
這套住了幾十年的小區，當初的模樣江凡都還記得。
四房兩廳的布局。
如今主臥給了老大。
次臥給了老二。
江凡與妻子，住在由書房改造而成的房間裡。
至於次二，用來招待客人小住。
迷迷糊糊的聽著耳旁來自於妻子的念叨，渾渾噩噩的江凡洗漱後，直接癱倒在床上。
伸手摸了摸枕頭裡藏著的文件，江凡內心嘆息一聲。
「這應該是我最後能為這個家做出的貢獻吧。」
第二天。
與買家聯繫後。
按照談好的價格，江凡將自建樓賣了。
拿到的錢，給大兒子與二兒子付了彩禮。
「開心」的參加完大兒子與二兒子的婚禮，江凡回到家，將枕頭下藏著的《人身意外險》保單拿出來，放在妻子常用的抽屜里。
沒有任何話語，江凡只是在臨出門前，默默的看了一眼在家裡忙進忙出的妻子，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家。
坐上老舊的小電驢，帶上許久不曾使用過的釣魚裝備，江凡抽出一根「小蘇」，點燃後深吸一口，擰動電門騎著小電驢離開了他居住了幾十年的老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