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道門。
以南北地域劃分,有正一道和全真道。
正一道重符籙,而全真則修內丹。
要是按照理論區分的話,自古以來就有丹鼎、符籙、積善、經典以及占驗五派之說。
而如今的天下,有完整古法傳承,而且幾逾千年者,武當、龍虎、龍門、嶗山、茅山、天師、靈寶、紫陽……
但無論南北、丹符、龍虎還是武當。
往前回溯兩千年,都是從天師道中分化而來。
也就是說,眼前青城山顛的洞府,真要算的話,才是天下道教祖庭,而非龍虎山。
「崑崙,去敲門。」
「一定要有禮,切不可亂來。」
斂去腦海里雜念,陳玉樓回過頭,目光在崑崙、楊方和老洋人三人身上掃過。
楊方年紀太小,一身江湖氣,雖說自師傅金算盤離世後,性格沉穩了不少,但還是略顯青澀。
而老洋人畢竟是色目人,金髮碧眼、雙眸深邃,即便千年下來,扎格拉瑪一族幾乎與漢人無異,但血脈長相卻磨滅不去。
好歹是道家清淨之地。
這初次登門,終歸是要考慮周全些的好。
三人當中,也就崑崙最為合適。
「是,掌柜的。」
點頭領命。
崑崙好不耽誤,在一行人目光中,繞過老君閣,從兩座山崖間的廊橋上徑直穿過,一路抵達洞府石門外。
此刻,山中夜色藹藹,雲霧飄蕩。
但仍舊能隱隱看到洞府外,矗立著一塊石碑,上書『太清玄元』四字。
筆走龍蛇,道法自然。
當年張道陵在鶴鳴山著道書二十四篇,修得大道,於是自稱太清玄元,託言乃是太上老君親降,授其三天正法,命為天師,傳道天下。
如今看到那方石碑,傳聞果然非虛。
而洞府矗立的石門,其實與柵欄無異,只能防住君子,山外寒風呼嘯,穿過石門而入洞內。
其中深處,那一盞青燈渺渺,燈火幢幢。
崑崙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情緒後,這才拉著石門上的銅環,輕輕叩動了幾下。
鐺鐺——
金石相撞的清越聲,打破山中幽靜。
洞內一道正伏案讀書的道人,下意識起身,拉開石門。
「你是?」
看著門外那道高大的身影。
玄真微微一怔,他確信自己似乎從未見過此人,而且……天師洞不奉香火,是以很少有香客過來。
只偶爾會有山外遊客會誤入此地。
但像今日這麼晚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見到道人。」
「在下崑崙,奉我家掌柜之命,特來拜會!」
崑崙雙手抱拳,聲音洪亮,一臉認真的道。
「崑崙?」
「你家掌柜是?」
細細回憶了下這個名號。
因為封家一層身份在,他在江湖上混跡多年,識人無數,卻似乎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又敏銳捕捉到他話里另外一人。
玄真下意識開口問道。
「回道人話,掌柜陳玉樓,乃是湘陰陳家家主,常勝山總把……」
聽他問起。
崑崙仍是一字一句,認真回道。
只是……
一句話還未說完。
門後一身道袍的玄真,神色間已經掀起一陣滔天駭浪。
湘陰陳家、常勝山。
單憑這兩個名頭,他要還不知道來人身份,這些年江湖也就白跑了。
如今的倒斗江湖上。
發丘早不已不顯露世間,摸金幾人也是各居一方,至於搬山道人,還是一貫做派,隱姓埋名,縹緲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
唯有卸嶺一派,這麼多年,非但沒有沒落,甚至反而借著亂世起而青雲直上。
陳家三代人各有手段,勵精圖治,厚積薄發。
到如今,卸嶺在陳家手上,幾乎超越了歷代,不僅常勝山上網羅江湖奇人,天下好手無數,南北一十三省綠林,更是皆受常勝山管轄。
說是綠林匪寇,還不如說是割據一方的大軍閥。
畢竟……
從古至今,卸嶺便多是落草為寇的綠林之輩,以陳家的威望,怕是真要振臂一呼,轉眼就能拉起一支數萬人的行伍起來。
放在哪個朝代,這樣一個勢力,無論是誰都不敢小覷。
而反觀他棺山一脈。
如今卻是凋零落寞至此。
到了他這一代,甚至都只能將兒子過繼給他家,以求保留一絲血脈,不至於會斷了封家的香火。
最關鍵的是。
他暫時還猜不透,這位卸嶺魁首,從湘陰遠道而來,大半夜登青城山,來天師洞尋找自己,究竟所謂何事。
雖然不知道,自己身份究竟如何泄露。
但常勝山作為三十六大山之一,山上奇人無數,抽絲剝繭,勘破自己身份,似乎也不算特別難的事。
「不知……陳掌柜現在何處?」
「貧道也好一見。」
無數念頭在腦海里逐一閃過。
玄真臉色也是接連變化。
最終暗暗吐了口氣,強行壓下心中思緒問道。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當年他們這一脈的先祖,犯下的罪孽,終究不是一味靠躲就能躲得了的。
他只是遺憾,自己忙碌了大半輩子,還不曾尋到地仙村的入口。
要是就這麼走了。
如何對得起父親臨死前的遺言交代?
一旦屍仙出世,到時候必然會為禍世間,死傷無數,而他們封家又要欠下世人一筆大罪業。
「掌柜的就在橋外。」
「等著拜見道人。」
崑崙並未察覺出他神色間的異樣。
只當是自己一行人,半夜登門,打擾了人家清修。
此刻聽他問起。
當即回應道。
「好。」
「還請帶路,貧道去請陳掌柜上山。」
玄真呼了口氣。
事已至此,坦然面對就好。
畢竟,這樁大仇,確是封家有錯在先,即便是出於無奈。
放到那個境地下,先祖封王禮但凡敢露出一絲拒絕的情緒,等待封家的絕對就是滅族之禍。
如今幾百年過去。
人家找上門來也是情理之中。
崑崙點點頭,讓出半步,然後前邊帶路,引著玄真道人一路穿過廊橋。
只片刻後。
玄真遠遠便看到,一行四道身影候在橋頭處。
為首一人,年紀不大,卻是靈資毓秀,雙眼深邃,眸光清澈,氣息和煦,半點不像江湖人,反而像是山中修道的幽隱之士。
至於身後幾人。
其中兩個竟是道人打扮。
不過,長相卻是明顯異於漢人,看上去頗有些不倫不類的意思。
但……
看清那一大一小兩位道人的瞬間。
玄真卻似乎想到了什麼,瞳孔微縮,嘴唇張大,一張臉上滿是不敢置信。
能同時符合這兩者特徵的。
世上除了搬山道人,他再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所以,當先一人便是卸嶺此代魁首,常勝山總瓢把子陳玉樓,那兩位則是當世搬山一脈傳人?
本以為今日上山的,只有卸嶺一派。
沒想到,連向來隱世不出的搬山道人也來了。
想到此處。
玄真心中更是苦澀。
看來,今日他就該命絕於此了。
只是他封思北何德何能,這半輩子隱姓埋名,年少時不敢以封為姓,為封家留下兩道血脈後,又不惜出家為道。
就是想著行走江湖,不至於會引起四派注意。
但他又怎麼能想得到。
就算如此,還是毫無用處。
「卸嶺陳玉樓,見過封兄!」
見他怔怔的站在廊橋上,一張臉上儘是複雜之色,陳玉樓哪裡猜不到,他應該是認出了自己一行人。
當下也不耽誤。
抱了抱拳,淡淡笑道。
封思北一身青色道袍,木釵束髮,人長得消瘦,雙頰都已經深深凹陷進去,兩鬢微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不少。
按照原著時間線計算的話。
他中年上山,如今差不多過去十年。
也就是最多也就四十左右。
但眼下的他,看上去差不多有五十來歲。
算起來,比他和鷓鴣哨也就大上一輪,算是江湖同輩。
所以稱呼一聲兄長並不為過。
只是……
關鍵就在封兄這兩個字。
顯然陳玉樓今夜登山拜訪,並非以天師洞掌教身份,而是最後一代觀山太保。
封思北亦是聰明人,一瞬間便查明其中差別。
眼底苦澀之色更濃。
下意識行了個道揖,不過剛伸手又反應過來,改為雙手抱拳。
「見過陳把頭。」
從這一刻開始,他便不再是山中道人,而是回到俗世封家人的立場。
「封兄客氣!」
陳玉樓擺了擺手。
封思北則是看向他身側的鷓鴣哨,淡淡道。
「想必這位就是此代搬山魁首了。」
「正在在下。」
鷓鴣哨點點頭,「搬山鷓鴣哨,見過封家主。」
「我看諸位風塵僕僕,想必是遠道而來,不嫌棄的話,還請隨我入洞中一敘,就是清貧了些,只有些粗茶淡飯招待。」
簡單交流了幾句。
封思北心緒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對他而言,無論何種結果都是能夠接受,倒斗江湖四派八門,觀山太保未必就不如發丘摸金、搬山卸嶺。
而今既然人家已經登門。
瞻前顧後,反倒是落了下乘,還不如坦坦蕩蕩。
「也好。」
雖然已經入春,但山上仍舊寒風呼嘯,晝夜溫差極大,甚至處處還能見到積雪,天寒地凍,不是說話之地。
陳玉樓點了點頭。
招呼了幾人一聲。
跟在封思北身後,穿過廊橋,推門往洞府內走去。
比起之前建福宮的古洞府,天師洞就要差了一籌,並無飛瀑,只有醴泉,日月之象也不是尤為驚人。
算是上品,但非絕品。
其實想想也算正常,畢竟張道陵從鶴鳴山來到青城山時,只能算是後輩,那時山中早已成為寧封真君道場,修行之輩無數。
以他的江湖地位。
能尋到這樣一處洞府幽隱,已經殊為不易。
加上一兩千年下來,天師道愈發沒落,幾乎完全融入了正一道中,青城山這一處傳承,真正的後繼無人。
建福宮中除卻行崖道人坐鎮外。
好歹還有數位門人弟子,修行入境。
天師洞中,竟然只剩下玄真一人守著。
說是斷了傳承都不為過。
將幾人迎入洞府後,封思北去醴泉中取了一壺清水,又忘火塘中加了幾塊木炭,很快,一陣茶水清香便慢慢泛開。
趁著煮茶的時間。
陳玉樓也沒歇著,朝封思北簡答介紹了下一行人。
只是,說到楊方時,封思北終究還是沒能繃住。
有種白日見鬼的感覺。
「摸金?」
原本見他一路沉默,跟在眾人身後,對山中各處似乎都尤為好奇。
封思北還以為他不過是陳家心腹之類。
眉宇間可見俠氣,周身又有江湖匪氣。
但他如何也想不到。
這一行五人,竟是集結了摸金、搬山和卸嶺三派。
一時間,他甚至都有些恍然。
倒斗江湖,四大門派,他封思北竟然有機會,一次見到三派傳人,甚至其中還有兩位是此代魁首。
「見過前輩。」
楊方雙手抱拳,平靜道。
他在陳玉樓幾人面前,皆是以晚輩自處,如今既然他們以同輩相稱,他自然也不好稱呼封兄。
「不知楊方兄弟師承哪一位?」
封思北雖然在青城山隱居多年,但對倒斗江湖還是極為了解。
當年張三鏈子一人帶三符,壓得整座江湖抬不起頭。
之後,又先後收下四位門人。
眼前楊方如此年輕,不過二十左右年紀,自然不可能是那四人之一,只可能是第三代摸金校尉。
他甚至從楊方領口處,看到了一枚摸金符。
也就是說,他絕對得了摸金完整傳承。
「在下師承金算盤。」
「乃是仲脈門下。」
見他一口道破,楊方也不意外,畢竟倒斗行江湖就那麼大,行走的時間久了,自然能夠摸清。
「原來如此。」
封思北點點頭。
同時心頭又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摸金門規,符不離身,人死符傳,如今這一枚摸金符帶在楊方身上,其實也就意味著金算盤已經故去。
「茶水好了,我來給諸位倒茶……」
等回過神來,他才恍然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連忙轉身,準備去取茶盞。
不過話音才落。
就被陳玉樓打斷。
「喝茶不急,封兄,陳某一行人今夜不請自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說清。」
聞言。
封思北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神瞬間黯淡下去,神色也是變得極不自然,但最終還是轉過了身。
「還請陳把頭直言。」
「封家先輩,確實造孽太多,作為封家子弟,我絕不會推脫……」
聽到這話。
陳玉樓不由搖了搖頭。
「封兄想多了。」
「我們此行上山,絕不是為了幾百年前與貴門之間的仇恨。」
「那是……」
本來都做好了引頸就戮的準備。
忽然聽到了一絲轉機,饒是封思北黯淡的眼底,都忍不住閃過一抹光澤。
螻蟻尚且求生。
他又如何甘心就這麼死去?
迎著他那張複雜的臉龐,陳玉樓淡淡一笑。
語氣平靜。
卻是平地起驚雷。
「封兄,難道就不想知道……地仙村入口究竟何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