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晴嵐掛斷電話,從僻靜的樓道返回圖書館內。
這圖書館是一座非常有現代感的建築,內部呈錐形,透明踏步的樓梯採用了彭羅斯階梯的概念,有大型機關供閱覽者們通往不同的樓層。
透過那些變化著的樓梯,宋晴嵐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桌前認真閱讀的人。
季雨時身邊壘起了高高的一摞書,看樣子短時間內不打斷挪動地方了。他看書不需要做筆記,翻頁的速度也比普通人快,但神情卻比所有人都要專注。
有人說,患有超憶症的人能清楚記得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大到世界轉折,小到腦海中產生過的每一道想法。他們過目不忘、求知若渴,使得他們極易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天才。
但這卻是第一次,宋晴嵐有了強烈的希望季雨時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想法。
會粗心地看錯題目,會忙著出門而忘記餵貓,會在大街上遇到高中同學卻叫不出對方的姓名。
季雨時安靜地坐在巨大的、似乎望不到頭的書架旁。
神情放鬆。
假期的這幾天,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樂。
「怎麼了?」
察覺宋晴嵐回來,季雨時抬頭問,烏黑的眸子清澈乾淨。
季雨時。
原名盛晗。
驀地,這雙眸子和幼時的一雙眼睛重疊了。
宋晴嵐仿若醍醐灌頂,關於寧大附小幼兒園,關於那個他快要記不清長相的小女孩,關於他開玩笑說的那句「初戀」……這一路季雨時可沒少暗示提醒,但是出於季雨時本人愛記仇又惡趣味的性格,恐怕是對被誤認為小女孩耿耿於懷,所以才這樣捉弄他。
宋晴嵐拉開他身旁的凳子坐下。
這一層人很少,長桌上更是只有他們兩人。
時光長河流淌,本流向前。
當年懵懂的小孩成長為今日的成熟男人,有過短暫交集的兩段人生,竟在十幾年後再次有了交集點。
奇妙的時間,非凡的緣分,讓宋晴嵐心中一片激盪澎湃,他直接問道:「什麼時候認出來的?」
季雨時不解:「什麼什麼時候?」
宋晴嵐眼中有一絲笑意,又有種說不出來的責備味,像是拿他無可奈何:「什麼時候認出來我就是幼兒園那個追著你跑的小胖子的?」
宋晴嵐拉開季雨時的手,合上他面前的書。
讓他只能專注地看著自己。
「晗晗。」
季雨時微微一怔:「你怎麼……」
宋晴嵐卻再問:「你小時候怎麼穿裙子?」
季雨時:「……」
宋晴嵐咄咄逼人:「季顧問,你那么小就男扮女裝欺騙我的感情,那么小就把我『掰彎』了,我就問你打不打算負責?」
季雨時呼吸一頓,勉強解釋道:「那是表演節目,不是男扮女裝!是你自己男女不分,非要天天跟著我,我怎麼知道你把我當女生?」
假裝聽不見嫌棄,宋晴嵐自顧自指控道:「我走的時候你還哭了。」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仿佛一瞬間回到幼兒園,兩人幼稚地對話進行了好幾個回合,以宋晴嵐的一個吻封住季雨時的唇,結束了。
他們坐在安靜無人聲的圖書館裡接吻。
唇舌糾纏,繾綣而溫柔。
玻璃反射出他們接吻的模樣。
一吻結束,宋晴嵐靠著他的額頭,又問了一次:「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季雨時終於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在江城第一次見面。」
那次他和汪部長一起參觀基地,聽到有人推門而入。
來者個高腿長,面容英俊卻帶著股令人不太舒服的匪氣,囂張跋扈。
「他叫宋晴嵐,旭日晴,山風嵐……」
人的面孔會因為成長而發生變化,但大致方向有跡可循,何況對季雨時這種行走的人臉檢索器來說更加容易分辨面孔。他原本還帶了一份懷疑,覺得這過於巧合,卻在汪部長介紹後確定了答案。
「操。」宋晴嵐忍不住低罵,笑道,「那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
季雨時說:「因為那時候覺得你的嘴臉很討厭。」
宋晴嵐笑出聲,胸腔都在震動:「說得也是,我看那時候你就不知道給我記了多少筆!不然後來怎麼會瞞我這麼久?」
季雨時不是喜歡讓人猜的類型,只要宋晴嵐問,他就一定會說。
可重點就是這句「只要宋晴嵐問」。
「明明什麼重要的事情都告訴我了,偏偏這個不說。」宋晴嵐道,「為什麼把名字全改了?」
季雨時說:「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其實不重要。」
宋晴嵐擰起了眉頭。
這句話之前季雨時也講過,但他當時不覺得有什麼,此時直覺這句話頗富深意。
果然,季雨時慢慢收起了臉上微笑的表情,問道:「剛才是汪部長給你打電話了?」
一切都在季雨時的意料中。
原來,他本也沒想要在宋晴嵐面前將自己就是「晗晗」的事情瞞多久。
「是。」宋晴嵐說,「如果不是你做的任務報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在魔方里……遇到了你父親。」
宋晴嵐幾乎可以想像季雨時當時的心情。
宋晴嵐也可以想像出當盛雲說出那一句「巧了,這位小哥手裡的遊戲機,我兒子也有一台差不多的」的時候,季雨時那句「是很巧」回答得有多艱難,因為送他遊戲機的人,就在他眼前。
可是,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所以季雨時當時的心情,宋晴嵐永遠也無法百分百體會,光是品嘗到其中的一兩分滋味,他的心中就已經苦澀難堪。
父子倆相遇在不分過去未來,交錯在一起的時空里。
時間在那裡沒有先後順序,只要輕輕的一句話,一句簡單的提醒,或許就能徹底改變他們的命運。
而季雨時只是坐著,眼睜睜看著父親離去,然後再對隊友們說:「我們走吧。」
「回來以後,我其實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季雨時緩慢地說,「你說,他有沒有認出我?」
宋晴嵐心中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疼得難以呼吸。
這個問題問得很殘忍。
到底應該回答有還是沒有?他不知道。如果說有,那麼盛雲未免太絕情,如果說沒有,季雨時也會很失望。
因為宋晴嵐知道季雨時的清冷外表下,還有一顆純粹的孩童般心靈。幼年失怙,無論多少歲,他都和世界上所有小孩一樣渴望來自父親的親情。
「誰知道晗晗長大了會這麼好看。」於是宋晴嵐這樣回答,「連我都沒認出你,他肯定也是沒有的,你的變化太大了。」
季雨時眨了眨眼睛:「哦,你說我小時候特別好看,原來是騙我的。」
宋晴嵐失笑。
他沒想到季雨時這麼快就能開起玩笑來。
季雨時重新說回了剛才的話題:「至於我改名字……」
宋晴嵐道:「是和你父親的『自殺』有關係?」
見季雨時點頭,宋晴嵐分析道,「你說曾經在樓道里碰見過兇手,這是一樁沒有破案的兇殺案。而天穹卻把這個案子定義為『自殺』。」
這其中,必定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繫。
季雨時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遇到一個人,能把全部的秘密都講給對方聽。因此他整理了一下心情和思路,要把這些年能想到的線索和謎團都告訴宋晴嵐。
「那幾年短時間內的時空躍遷發展已經很成熟了,如果真的想要破案,其實很快就能鎖定兇手,何況我父親本來就是天穹內部的重要研發人員。」季雨時道,「但與之相反的是,這個案子不僅結案晚,而且對我有許多沒完沒了的問詢。我母親死於車禍,去世很早,父親走後我便沒有法定監護人。老師想要保護我,便辦理了收養手續,將我更名換姓,用法律手段把我徹底圈了起來。」
失去父親,連姓名也失去了。
季教授告訴他,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並不重要。
他骨子裡還是囝囝,還是盛晗。
但季教授沒有想到的是,季雨時由此刺激患上了超憶症,即便換了一種身份生活,也從來沒有放棄過想要追尋真相的決心。隨著歲月流逝,當年負責盛雲案的核心人員早已更迭,這個案子不再有阻力。當年的盛晗長大後順利進入了天穹,他出色的能力得到記錄者部門的肯定,在各級默認的情況下,開始完成任務賺取積分。
季雨時:「我覺得,我父親的死亡,和這個『所有時代意義上的天穹』有關係。」
宋晴嵐皺眉:「他是研發組的一員。」
據說當年的研發組成員瘋的瘋死的死,看來是不是傳聞。
所有時代意義上的天穹,卻最終成型並投入使用了。
「不僅是這樣。」季雨時看著他說,「魔方也是他參與設計的。」
宋晴嵐神色變了,深感震驚。
魔方變化莫測,甚至能從某種意義上,真正地做到將「所有時代」聚集在一個點。所以他們能見到來自一年前的林新闌、能見到幾十年後的Zoe,甚至還有不同紀元的森田佑。
「他曾經送給我參加會議的紀念品,是一個真正的魔方。」季雨時說了自己在魔方里做的那個夢,然後道,「我對這件事情不確定,也不知道魔方具體是怎麼設計的,所以最開始我也不知道要怎麼破解。後來找到了破解辦法時我仍沒確定這一點,直到他和同事一起出現,我才確定,魔方的設計他真的有參與。」
不是守護者的人,卻出現在了該由守護者完成任務的時空里。
當時的事略過不提,季雨時問宋晴嵐:「你不覺得魔方這個任務本身就很奇怪嗎?」
宋晴嵐:「願聞其詳。」
季雨時:「先前的銜尾蛇、卡俄斯,至少是有目的性的任務,不管是毀滅一個崩潰的世界也好,還是關閉一條時空的裂縫也好,我們知道我們那麼做是為了什麼,因此邏輯貫穿任務始終。但是魔方任務……」
「做了個寂寞。」宋晴嵐適時吐槽,「看著是挺厲害陣仗也挺大的,但做完了都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時間線挺亂,拼好了就算完事兒。」
「你說得對。」
季雨時點頭表示贊同,然後說出想法,「它本來就是個半成品。」
「半成品?」
「是的。」
季雨時道:「或者說它本來就沒有什麼目的,因為它只是一個構思,一個試驗。」
「他們在試驗,如果時間線完全被打碎,有沒有可能用一種方法,將來自不同的時空的、彼此間毫無聯繫守護者匯聚在同一個時間點,不管他們是來自未來還是過去。這是一個很大的概念——所有時代同時存在。」
時間本來是流線性的,有先後順序。
事物在這個順序中產生變化的過程,就是時間本身。
但,如果時間是一汪水呢?
它沒有頭尾,不分先後,靜止在那裡,只隨著事物的改變產生波瀾,但永遠保持原本狀態。
某種意義,人們將生活在另一個維度。
宋晴嵐不寒而慄,只覺得悚然。
季雨時的感受也和他差不多。
宇宙浩渺,人如螻蟻。
人類文明再發達前進,也不是真正的神,這個構思光是一聽就讓人覺得十分可怕。
季雨時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現這個研發項目違背自然原理,所以他們才……」
說到這裡他似乎難以再繼續,聽得出喉嚨發硬,連語氣也緩了一下子才緩過來,接著道:「最終項目叫停,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產生了『所有時代意義上的天穹』,產生了這個高於項目、也桎梏這個項目發展的天穹母系統。」
「這就是你那天說的智能系統。」宋晴嵐單手將人抱進懷中,在季雨時額頭上親了下,「也就是負責維-穩的母系統。」
前事種種,如一團迷霧。
他們深陷其中,只有找到一個突破口,才能徹底了解真相。
所以季雨時必須回去。
兩人在圖書館待了一會兒,季雨時問:「我們的假期是不是結束了。」
汪部長來電,就預示著假期的結束。
他們都有這樣的自覺。
「是。」宋晴嵐說,「好短。」
季雨時輕輕地嘆了口氣。
宋晴嵐笑:「怎麼,覺得沒玩夠?」
季雨時「嗯」了聲,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宋晴嵐說:「不過,我們的任務獎勵都下來了,經過申請,可以在領取獎勵以後再返回工作中。」
季雨時坐起來。
他看著宋晴嵐,好像在等著宋晴嵐告訴他最終的結果。
「江城分部想要你來的願望十分懇切,汪部長給林部長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挖牆腳。」宋晴嵐道,「所以她同意你當時的要求,讓你先處理完私事再正式做決定。」
「真的?」季雨時不算興奮,宋晴嵐講這麼多卻不說重點,聰明如他已經猜到一部分,「是不是我的心理評估沒通過?」
宋晴嵐:「是。」
季雨時:「……」
「幹什麼失望成這樣?不還有我嗎?」宋晴嵐睨他,囂張道,「我累積下來有兩個獎勵,經過申請,我已經成了你的臨時監護人,上面同意我帶你一起回到那一天了。」
季雨時怔住:「你把兩個獎勵都使用了?那、如果你還想要別的怎麼辦?」
宋晴嵐隨意地站起來,替他抱了一摞書準備交給旁邊的機器人:「走了季顧問,餐廳訂了六點鐘的位置,抓緊時間進行最後的約會,吃完飯我們就得返程。」
季雨時也站起來,認真地建議:「我可以等待下一次評估,你不用兩個獎勵都用掉。」
宋晴嵐:「我想要的獎勵只有一個。」
季雨時問:「是什麼?」
「我說過很多次了。」宋晴嵐走過來,「我要你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