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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城。
維納斯酒吧外。
醉酒的人們打鬧著從酒吧後門走出。霓虹燈的光影里,有人注意到門口倚著一個男人。
男人正在抽菸,身穿一件樣子有些過時的風衣,看上去就像不知道是從哪個年代冒出來的一樣。可對方簡直是個天生的衣架子,傲人的身高加上近乎完美的身材比例,讓這樣的衣服在他身上穿了不一樣的氣質,硬生生地被提高了好幾個檔次。
可惜的是,順著他的身材一路往上看去,他的臉被隱沒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楚。
在這裡遇到這樣的男人,即使看不清楚臉,也足夠讓大膽的人走上前去搭訕了。
「帥哥。」染著栗色發的年輕男孩走過去,褲腰松松跨在腰間,露出清瘦的胯骨,「約嗎?」
男人修長指間紅星一閃。
口中吐出了煙圈。
「不約。」
對方的聲音也好聽到極致,屬於不算太厚重,卻很有味道的中低音,講話時自帶共振效果讓人心癢。
年輕男孩很是大膽,再靠近了些,頗具挑逗性地用手指勾住對方的皮帶:「別這麼冷酷嘛,一起去玩一下啊,總比你一個人在這裡抽悶煙好。」
手鬆開皮帶,卻沒有離開。
像蛇一樣繼續往下,正要意有所圖地做出下一個動作,就被人猛地捏住了手腕。
年輕男孩猝不及防一陣劇痛,大叫出聲。
「不約。」
男人又說了一次,聲音裡帶著刺骨冷意,毫不留情面地說:「滾開。」
年輕男孩被甩開了。
這麼一來,男人隱沒在陰影中的臉也露了出來。
那是一張非常平凡普通的臉,眉毛不夠濃密有型,鼻子不夠硬挺,連嘴唇也是平淡至極的那一款,除了一雙眼睛尚算深邃,卻也不明地帶了陰鷙。不由得叫人失望,這張平凡的臉孔與這副叫人垂涎不已的身材完全不匹配,簡直浪費了造物主的神作。
年輕男孩自尊心極強,被拒絕後原本正要發作,見到這樣的長相也沒了興趣,甩甩被捏痛的手腕咒罵著走了。
維納斯是寧城的一家Gay吧,名字聽上去很艷俗,實則算是少有的乾淨夜場。
男人卻露出厭惡神色,趕走一隻蒼蠅後更讓他覺得這種地方烏煙瘴氣了。
他掐滅手中的菸頭,彈指間將它輕鬆彈進了垃圾桶。
今天他沒等到想等的人。
或許那個人今天不會來了。
他起身離開,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進入了一條小巷。
寧城初冬的夜晚很冷,夜風如刀。
男人穿行於寧城永不停歇的夜裡,走過一條又一條小巷,走過寧城的繁華商圈,走過高樓大廈間的天橋,走過這一派繁華喧囂。
他的住處在一處便宜的旅館。
只需要做一點簡單的、不起眼的工作,就能在不造成任何影響的情況下應付房租。
旅館所處的片區黑暗貧窮,有起早貪黑的小攤販,有住著地下室打拼著的年輕人,也有不務正業的小混混抑或是賣笑迎客的暗-娼。他與這裡格格不入,卻又奇妙地融合。
他聽著隔壁房間的笑聲低語,打開房門,觸摸到潮濕牆壁上的開關。
「啪。」
昏暗燈光亮起來的一瞬間,他驀地眯起了眼睛。
房間裡多了一個人。
來者戴著眼鏡,身穿白色襯衣,年紀還不到四十。剛步入中年,使得來者看上去尚算年輕,身上帶了令人覺得有幾分熟悉的書卷氣,卻與那股子清冷完全不相同。
「盛教授。」他冷冷地開口。
「宋隊。」盛雲的眉間有淺顯的皺紋,「你不好找。」
他們在魔方任務中已經見過,盛雲要完全弄明白他的身份很簡單。
但宋晴嵐使用了模擬面孔,可以模擬不同的五官組合,不太方便盛雲對他進行檢索。
「作為一名來自未來的時間見證者,我相信你一定背誦過天穹三大定律:絕不改變過去、絕不談論現在、絕不迷戀未來。」盛雲說,「嚴格算起來你不算違背這三條,因為你迷戀的是過去。」
宋晴嵐抬起手在耳後輕輕一碰,關閉了模擬面孔。
他原本英氣俊美的五官就這樣露了出來,用原本的面孔去面對盛雲,並且毫不掩飾臉上對盛雲的冷漠。
盛雲不介意這種不滿,而是說:「1456年的稽查者暫時還沒有發現你不見了,可是你頻繁穿越,即使關閉了通訊器也難免留下痕跡,他們發現你是早晚的事。」
「你來找我也很冒險。」宋晴嵐不屑,「不怕被稽查者發現,前功盡棄?」
「不怕。」盛雲說,「你和盛晗既然會來找我,那說明在你們的時空,我並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你們才會回去那一天了解真相,所以我很安全。」
作為一位父親,盛雲講這些話的時候顯得過於無情。
作為一名長輩,他此時又尚算年輕,毫無威嚴。
但是天穹十二隊的叛徒謝思安說得沒錯,雖然盛雲與季雨時長得不像,但是兩人身上的氣質和做分析時的談吐在某種程度上分外相似,都是冷靜得令人害怕的類型,不愧是父子倆。
宋晴嵐咬了咬牙。
光是察覺到這樣微乎其微的一點,就足以讓他的心被攪個鮮血淋漓。
這幾天他的狀態不對,他自己知道。
整夜整夜的合不上眼,稍微墜入夢鄉,就會從滿手血紅中醒來。他像一個百蟻噬骨的癮君子,只得一次一次躍遷,去看看季雨時在時光中曾經有過的模樣,那股焚身的渴望才會稍微消退。
只是看著,什麼也做不了。
什麼也不能做。
他不知道再這樣下去,他會不會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衝出去,讓季雨時認識他。
提前三年、五年認識他。
提前他們將會在時光中發生過的一切,管他什麼時空的穩定性、管他什麼祖父悖論、管他什麼命運的圓。
他統統都不想管了。
做個叛逃者。
搶走這件事發生前的季雨時,趁他還沒回到原來的時空,兩人一起逃到別的時空去。
宋晴嵐不止一次產生過這樣的想法。
面對盛雲的到來,宋晴嵐很難不遷怒於這位早已「逝去」的長輩,可是對方篤定自若的語氣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對盛雲的遷怒更是讓他對盛雲尊重不起來。
宋晴嵐冷笑一聲:「你的確很安全,看到他被誤殺,你竟然可以做到轉身離開。」
說到這裡,宋晴嵐眼眶忽地紅了,眼神中怒意盎然,「我不管你所謂的平衡,也不管你為了這個世界做出了多大犧牲,或許你的確在某種意義上是個偉人,但是你完全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不配他將你的死放在心中耿耿於懷十七年!」
八歲失怙。
超憶症,認知障礙。
沒有人的童年是這樣度過的。
盛雲被懟,卻一句話也未辯解。
他摘下眼鏡,疲累至極地按壓自己的眉心,明明還算年輕,發間卻已有了白髮。
「我原先認為,你們或許是很好的朋友。」盛雲喃喃道,「所以他回到那麼重要的一天才會帶著你,現在看來,不是這樣了……你們的關係遠遠不是我想的那樣。」
「說得沒錯,」宋晴嵐直接宣示了占有權,「他是我的人。」
盛雲沒有一絲訝異。
他追溯這位宋姓隊長在時空中的痕跡,對方表現出來的種種都足以說明任何問題。
作為一名深不可測的學者,一名見過大格局的科學家,盛雲對時空、世界的理解或許比世人想像的都要多,或許比季雨時想像都還要廣。
除了季雨時被誤殺的那一刻,盛雲沒有表現出任何失態。
就連見證過自己死亡、無奈穿梭於各個時空隱姓埋名的現在,他身上的襯衣都不見褶皺,乾乾淨淨。
宋晴嵐:「怎麼,你還要管他的性取向?」
盛雲搖了搖頭:「不,我很高興,在我看不到的未來,有人會這樣的愛護他。」
實際上兩人確定關係後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
宋晴嵐喉頭一緊。
盛雲重新戴上了眼鏡,問:「那麼,你會為他做到哪一步呢?」
宋晴嵐沒有立刻回答。
因為他很敏銳地抓住了盛雲語氣中的深意,下意識握緊了拳頭:「什麼意思?」
盛雲道:「或者說,你願不願意為他犧牲,哪怕是你的生命?」
「你對我們了解得太少了,我們經歷過的可能不比你少。」宋晴嵐從齒縫中迸出回答,「只要能改變這個結局,我可以為他死1000次。」
年輕男人語氣中的傲然與決絕,讓盛雲怔住。
曾幾何時,他曾經也有過這樣的魄力,雖然不是為了愛情,卻也一腔熱血。
時空躍遷會讓人忘記時間的重要性,會忽視身邊本來擁有的一切,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短暫的怔忡後,盛雲說了句「很好」,就回到旅館中滿是污垢的桌旁,打開了自己帶來的透明面板。
宋晴嵐站在原地未動,只緊緊地看著他。
「對我來說,距離那天其實已經過去好幾年了。」盛雲一邊敲擊鍵盤,一邊說,「這些年除了找你,我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宋晴嵐神色微訝。
他知道盛雲現在說的是那個「所有時代意義上的天穹」,也就是後來天穹的母系統。
界面閃爍。
透明面板投射的全息投影中出現了天穹的標誌。
緊接著,一個機械的女聲響起:「您好,盛雲,歡迎您使用天穹。檢測到您現在的時間坐標是1451年11月22日,距離您的終結點已超出12年,當前坐標的時空波動數為7,共有7次躍遷活動正在交互……」
她的聲音讓宋晴嵐覺得熟悉,正播報著著7次躍遷的出發坐標與目的坐標,說得準確並巨細無遺,竟然監控到了這個時間點世界上所有天穹分部的活動軌跡。
這是「所有時代意義上的天穹」的雛形。
宋晴嵐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內,盛雲就能研發至這種程度。
「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像是猜到了宋晴嵐在想什麼,盛雲說,「除了我,時空中還有很多個像我一樣的人在為此努力,他們中有人付出的遠比我多千百倍。比如,你們在魔方中見過的那一位。」
宋晴嵐一下子想到了魔方中和盛雲一起出現的那個胖胖的中年人,也想到了傳聞中那個瘋的瘋、死的死的那個研發小組。
也就是說,或許他們並不是外界所猜想的那樣,而是所有人都用了不同的脫身方式,躲在某個不被察覺的時空默默努力著。
見宋晴嵐表情變化,顯然已經明白了一切,盛雲對他點了點頭。
「我們得到的結果不止如此。」
盛雲重新輸入了一段代碼。
緊接著,另一個更為柔和、人性化的女聲出現了。
「歡迎,宋晴嵐,歡迎您連接天穹,很高興再次與您見面。檢測到您已執行並完成過13個A級任務,21個B級任務、2個超S級任務、1個S級任務,當前評級:超一星。您的獎勵已清零,是否需要執行更多任務,以獲取更多獎勵?」
宋晴嵐這下是真的震驚了。
時間、時空,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他竟第一次感覺身處其中猶如亂麻,深切體會到了它的可怕與自己的渺小。
「雛形剛剛做出來的時候,天穹母系統的完全體就出現並取代了它。」盛雲說,「我們就像是……只播下了一顆種子,它就已經在不知道多遙遠的未來長成了撼天大樹,種子出現的時候它就已經掌控了所有時空。或許,這就是『所有時代意義上的天穹』本來蘊含的意義。」
所有時代不可能同時存在。
它卻能同時存在於所有時代。
宋晴嵐雙手抱臂:「它的出現能改變這件事?」
盛雲搖了搖頭:「盛晗在1439年發生的事,已經是歷史,不可能更改。但是在你們來臨的1456年,對那個時空來說,他還處於躍遷狀態,他的死亡不是最終結局。」
宋晴嵐慢慢地放下了手。
「時間是一條線,只要你們原本的線不變,就有無限發展下去的可能,也就是說你們可以選擇從別的時間點回到1456年。」盛雲說,「謝謝你迷戀於過去,沒有立即回到1456年原本的時空,讓這件事得以執行。」
盛雲不是季雨時,他分析事情的時候遠沒有季雨時說得那麼清楚。
這對他來說就像要解釋1+1=2一樣,過於簡單了反而說得簡略。
但宋晴嵐很快就想到了一點,問道:「你的意思的,我們原本的時間線不變,我們回到過去的這件既定事實也不變,而是從別的時間點回到原本的時間線?」
反向思考,那就是——從未來穿越回去。
而他們,正好去過1470年的未來!!
天穹女聲道:「我將在你們1456年的躍遷過程中對你們進行抓取,帶你們去1470年,把當前時間點與該時間點進行重疊。」
宋晴嵐陡然明白了:「這是不是形成了一個時間錨?」
而錨點,就是他們被劫持的第三秒。
相當於他們身處於一個巨大的時間錨中,從未離開過。他們會隨機與銜尾蛇任務某一個循環中的自己重疊,一起重生在起始點。
「可以這麼理解。」天穹說,「準確來說,是屬於您與季雨時的時間錨。」
「1470年的銜尾蛇任務,對你們來說即是未來,也是歷史。您需要注意的是新的時空重疊後產生的悖論,在保持最終結果的基礎上儘量不要影響已有歷史。任務完成後,你們將從1470年回到1456年,時間坐標為你們兌換任務獎勵後。」
也就是說,他們回到原本時空的時間坐標,會在他陪季雨時來到1439年後。
這樣時間線不變,歷史也依舊完整。
他們在1439年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時間錨里周而復始存在的過去而已。
一個小的時間錨之外,套上了一個更大的、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時間錨。
這段話換了旁人在側,一定非常難以理解其中含義。
盛雲的邏輯思維之縝密,比季雨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既然能相處完美的金蟬脫殼,也能想出完美的死而復生。
「我剛才問你願不願意為了他犧牲。」盛雲面向宋晴嵐,「是因為時間錨的觸發條件。」
說著,盛雲拿出了一把手-槍。
銀白色的小巧手-槍,仿PPK的款式,名為鑽石鳥。
父子倆的喜好如此相似。
宋晴嵐接過了它,沉甸甸的冰涼槍身窩在手中,讓他想起了那隻逐漸在他懷中冷卻的手掌。
時間錨的觸發條件:全員死亡。
而這是他與季雨時的時間錨,他需要做的不言而喻。
「為什麼這樣做?」
宋晴嵐沉聲問。
盛雲知道,宋晴嵐問的是這個「所有時代意義上的天穹」。
天穹溫和的女聲道:「我已經提示過您,經過我一億七千萬餘次的測算,您的小隊勝率高於所有時空守護者小隊平均值。希望您能帶領隊員,執行更多的任務,時空維-穩需要你們。」
宋晴嵐無聲咧了下嘴角,不知是笑是諷:「所以條件是多少個任務?」
天穹:「接下來,我為您和您的小隊準備了2個超S級任務,1個S級任務,1個A級任務。」
「我的小隊。」宋晴嵐說,「我他媽可沒替他們答應你,到時候別怪我食言。」
天穹靜默著,沒有反駁,可能它已經知道了結果。
這種開掛的感覺,讓人很不爽。
槍中的能量子彈還是滿的。
宋晴嵐學者季雨時的樣子,拉開保險栓,忽然沉默了好幾秒。
2個超S級任務,1個S級任務,1個A級任務。
這熟悉的任務評級給了他提示,讓他收起所有表情,問了最後一個深奧的問題:「那麼,會不會是因為這一次,才有了你原本對天穹七隊的劫持呢?」
否則怎麼解釋他們被劫持後恰巧完成了這些任務?
事情因果,孰先孰後?
到底是先有了原本的劫持,才有後面這發生的一切,還是因為後面這發生的一切,母系統才順便劫持了整支小隊?
或許季雨時沒有看見的,是這更大的一個圓。
他們身處其中,螞蟻一般在沙盤中奔波。
「無法解答您這個問題。」天穹說,「時間的發展在我這裡是同時進行,不分因果,不分前後。」
宋晴嵐把槍抵在了心臟處。
答案對他來說不重要了。
盛雲、稽查者、1439。
都是歷史。
不管怎麼樣,他將回到原點。
扣動扳機前,他聽見天穹道:「您已觸發了分支任務,超出原本任務條件,為您命名該任務為:【超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