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霍時英沒去老夫人那裡請安,從龔氏的話里意思,她也不用去給老夫人請安,她去了霍時嘉那裡,結果霍時嘉還在睡覺,龔氏守了丈夫一夜熬得雙眼通紅,臉色灰敗,精神極不好,霍時英也不好打擾,又回了傾華院,等到卯時讓丫頭進來換了官服往皇宮裡去了。
進了宮,遞了牌子,一個中年的太監從裡面出來把霍時英帶了進去,一路到御書房,霍時英低眉斂目眼神沒敢亂看一眼,那太監把霍時英領到一個小房間,對她道:「將軍請稍等,皇上剛剛下了早朝正和王大人在議事,等那邊完事了自然就會傳喚您的。」
霍時英躬身道:「有勞公公了。」
那太監連忙避開,連聲道:「不敢,不敢。您稍等,雜家這還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霍時英伸手道:「您請。」太監躬著身退了出去,又把門帶上,片刻後又有小太監進來上茶,也不敢和霍時英隨便搭話,奉上茶又小心的退了出去。
這邊那中年太監出來進了正房,小太監為他打了帘子,他一腳他進去,落地無聲,拐到側間打起帘子邁進去,就聽坐在玉案後面的人說道:「韓棠這人還是堪大用的,卻管束不好自己身邊的人,又做不到獨善其身,王卿有機會還是要多敲打敲打他。」說著話的人抬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中年太監,太監微微一點頭,垂下眼,恭敬的彎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這人才又道:「我若用他,他勢必要有和韓林軒反目的一天,到時候他那個表兄夠給他留無數條尾巴讓人抓的。」
案前站著一個身著一品大紅官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鬢角斑白,眼角皺紋溝壑,面上布滿風霜之色,但卻精神健碩,雙目亮如燭火,他開口道:「韓大人的事情臣也有所耳聞,此人才幹還是非常好的,他自己其實過的非常清貧,若為了落魄時的恩情而謹身不嚴,遭人病垢卻也可惜,他若此關過不好,此人的成就也就到這裡里,臣會找機會提醒他的。」
「嗯。」座上之人點點頭道:「我就不留你了,下午的時候你再過來一趟,我讓你見個人。」
「是,那臣就告退了。」
座上之人低頭拿起一本奏摺,沒有說話,王大人彎腰退了出去。
等王大人出了正房,坐上的皇帝才問道:「她來了?」
身後的太監躬身:「是,正候在外面的退埗里,皇上可要現在就宣見嗎?」
皇帝御筆勾墨,批示著奏章淡淡的說:「不用,再等等。」那太監默默的退後半步再沒說話。
霍時英待的這個小房間,看起來應該是平時專門供大臣等候召見時用的,房間很小,兩張太師椅一個小機子,窗下有一張不大的榻,還有個書架,上面放著不少書,應該是用來供人打發時間的。
霍時英坐在太師椅上,一等就是一上午,太監來上過三次茶以後,她乾脆閉上眼睛如入定一樣,不動如山的坐在那裡。
正午的御書房裡,地下燒著地龍房內溫暖如春,中年的太監輕聲的進來躬身問還在批奏摺的皇帝:「皇上,午時中了,可要吩咐擺膳?」
玉案後的皇帝頭也不抬的問:「福康,她這一上午都是怎麼過的?」
福康弓著身道:「回皇上,霍將軍這一上午換了三次茶,然後就閉目坐著,不曾做過什麼。」
皇帝抬頭:「什麼都不曾做嗎?」
「是,既沒有走動過,也不曾翻看書格上的書籍。」
皇帝眉目一下變得寬鬆,神態間露出一種欣慰來,他終於放下手中的筆,對福康吩咐道:「去傳她進來吧。」
霍時英估算著應該是到正午的時候,房間的門終於再次被推開,早上的那個中年太監走進來:「將軍請隨雜家來,皇上宣您覲見。」
霍時英起身半行一禮道:「有勞公公帶路。」康福沒再說什麼,半側著身子引著霍時英走了出去。
進到正房,康福又領著她拐到側間,帘子一掀開,霍時英一眼望過去,玉案後面坐著的人,白玉般的肌膚,夜幕一般暗黑的瞳孔,鴉黑的頭髮,靠坐在龍椅上,手肘撐在扶手上斜斜的倚在那裡看著她走進來,不動聲色的臉上如昨日一樣的矜貴,冷峻,只是他今天穿著的是明黃錦緞九爪金龍的龍袍。
霍時英走步上前,在玉案的前方撩袍拜倒:「末將,霍時英參見吾皇萬歲。」
在霍時英看不見的上方,皇帝望著她如行雲流水般走步上前撩袍拜倒,眼中烏黑的瞳孔里閃出一簇暗火。
皇帝看著霍時英動都不動,一旁的太監福康也不說話,屋內落針可聞。
後來霍時英聽見上方傳來站起走動的聲音,然後一雙明黃緞面的錦靴出現在眼前的的空地上,頭上傳來輕緩的聲音:「霍時英,你可有小字?」
霍時英答:「有,臣的小字叫安生。」
「可是霍老將軍賜的?」
「是。」
其實女子的小字是不能隨便讓人知道,除非自己的丈夫或者是長輩,不過霍時英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是她矯情的時候,所以答的也痛快。
「安生。」皇帝背著手轉身咀嚼著這兩個字。然後他又扭頭吩咐福康:「傳膳吧。」後又轉身對霍時英道:「你起來。」
霍時英道了聲:「謝皇上。」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轉身對著她問道:「你今天胃口好不好?」
霍時英垂手道:「還沒吃,不知道好不好。」
皇帝就笑了:「那就跟我一起用膳吧,你就知道自己胃口好不好了。」
霍時英又道:「謝皇上賜宴。」
太監們魚貫而入擺宴上桌,江南的菜色講究精細,何況這是在皇宮裡更是講究,一道道菜式精雕細琢像是專門給人看的不是吃的。
霍時英發現其實皇帝膳食也沒有多麼不得了的奢華,也就四道冷拼,八道熱菜,兩道湯,皇帝應該是經常在御書房裡用膳,桌子是現支上的,四方的一個黃梨木八仙桌,皇帝先入座,然後扭頭對她道:「還要我請你嗎?」
霍時英連到:「不敢。」走過去在皇帝的對面落座。
到了這個時候霍時英覺得自己反而放得開了,這位君上手段如此了得,她再怎麼蹦躂都沒用。
霍時英想開了也不想裝了,讓她吃她就吃,雖然吃相斯文卻連著吃了五碗飯,給她添飯的太監表情淡定,被調教的極好。
對面皇帝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表情,甚至都鮮少抬頭,那吃飯的姿勢真的是高貴而文雅,也只有在一旁伺候的康復知道皇上今天多添了一碗飯。
用完午膳,太監撤下桌子皇帝又移駕到床邊的榻上坐下,還把霍時英也招了過去,霍時英走到跟前,皇帝又一指小機的對面:「坐。」
於是霍時英就在皇帝對面坐下,太監端上茶,皇帝道:「今年春天的雀舌,你嘗嘗。」
霍時英端起茶碗,有模有樣的撇了撇茶葉浮沫,啐了一口道:「還不錯,挺好喝。」
其實霍時英根本不懂茶,她那樣子皇帝怎麼看不出來,皇帝笑問她:「可是沒有人教過你怎麼品茶?」
霍時英只有老老實實的低頭回答:「是。」
霍時英覺得有些窘迫,她覺得自己在這位年輕的皇帝面前就像一個晚輩一樣,總能被他看出她的缺陷,又總能輕易的包容她的缺陷。
皇帝卻沒再說其他,扭頭吩咐一旁的富康道:「把那些奏摺拿過來。」
富康從玉案上搬了一小摞摺子過來放在榻几上,皇帝指指摺子對霍時英道:「你看看。」
霍時英疑惑的看向皇帝,拿起摺子翻開來看,摺子全是御史台參霍真的,不得不說這幫言官的文采就是好,罵人的話都被他們寫的花團錦簇的,連篇累牘,修詞或平實或犀利,羅列了霍真幾大罪狀:不戰而退,搶奪民財,擁兵自重,有通敵賣國之嫌,意圖謀反意。
霍時英看了兩盞茶的功夫,看的飛快,一本接一本,皇帝一旁安靜的坐著看著她。最後霍時英看完,一抬頭準備說話。皇帝抬手打斷她:「你想說什麼等會再說,我吃完飯有走一走的習慣,你跟我一起來。」
皇帝擺架向外走去,霍時英只有跟上。出了御書房,穿過兩進院子,霍時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最後眼前出現了一個大湖,她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到了有名的太液湖了。
既然皇帝讓霍時英陪著,那麼她也只有走在皇帝的身邊,後面跟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伺候的太監和侍衛。
這天天氣不太好,沒有太陽,天空一直陰沉沉的,空氣既潮濕又陰冷,太液湖裡的荷花早就凋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岸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禿禿的柳枝,其實景色也不太好。
皇帝裹著大麾,走的緩慢,霍時英穿著大紅的官袍走在他旁邊顯得有些單薄。
「霍老將軍此人……」皇上垂著頭看著地面忽然開口;「放眼滿朝之人能力之人有之,城府之人有之,仁義,忠義的人也不缺,唯獨像霍老將軍這般人物我生平僅見。」
以為就要一直走下去的霍時英忽然聽見皇帝開口說出這樣一句話,她下意識的把和剛才看到的奏章聯繫在了一起。她以為皇上在做一個鋪墊,接下來就會說道霍真,卻沒想到皇上接著說的卻是:「多年前,霍老將軍回京述職,曾與我私下見過一面,我當時非常好奇的問他,以霍家眾多的子孫何以會選一個女娃娃進行培養,當時滿京城都以為是當時霍元帥的荒唐之舉,卻沒想到霍老將軍卻告訴我,當初選中你的卻是他老人家。」
以霍時英的鎮定臉上也不絕露出了驚容,這件事霍時英也不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樣一直都以為自己以女子之身稚齡之年而被帶到軍營中一路長大全是當初霍真荒唐的任性而為,她的聲音有點乾澀:「您知道祖父當初為什麼會選我嗎?」
皇上轉身對霍時英笑了笑,那麼的溫和,他轉過身再次邁開步子邊走邊道:「二十年前,霍老將軍回到家中見到自己沒有長好的繼承人非常失望,他就想在自己的孫輩中再找一個好好的栽培,不說光耀門楣至少不要讓後世子孫辱沒了家風,結果他仔細的觀察了所有的孫子都沒有滿意的,就連兩個嫡孫在他看來也是固守方圓之人,成人容易,成器卻難。
直到有一天他午後散步路過家中的一個偏院,當時正值盛夏,炎炎烈日下連僕人都找地方躲懶去了,卻見一個幼童蹲在一棵大樹下玩螞蟻,老將軍走過去看見這孩子一手拿著點心和一手拿著木棍,引誘或驅趕著一窩螞蟻拍成一隊隊的隊形,成群的螞蟻在她手下隨她隨心所欲任意驅使,變換成很多圖案,老將軍大感意外,也蹲下來仔細觀察那孩子。
那孩子只有稚齡之年,卻及沉得住氣,雖知身邊蹲下一個人卻毫無反應,連看都沒看一眼,老將軍頓時有了興趣,折了一根木棍故意給那孩子搗亂,那孩子牽引這螞蟻爬向東邊,他就折一枝樹棍擋住去路,孩子把螞蟻引著往西爬,他就故意挑出一道淺坑改變螞蟻的路線,一次,兩次那孩子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那孩子就把螞蟻分成了兩批,用木棒趕過去一半,意思是讓給老將軍一半,老將軍心下大樂,一伸手把整個螞蟻窩給挑翻了,結果那孩子終於被激怒了,一聲大吼,衝上抽手就給了老將軍一個大耳光。
據說當時那孩子的一聲大吼,傳遍了半個王府,如虎嘯之聲,那一個耳光也抽的具有凜然之氣,當時老將軍就抱著那孩子哈哈大笑不止,老懷大慰。
老將軍說:此子有智,能忍還有大勇之氣,將來何愁不成大器。」
皇上說完轉頭看霍時英的時候發現她的眼圈紅了,霍時英愛她的祖父,在她的眼裡她的祖父就是祖父,什麼能人志士,君子之風,她從來不這樣去衡量他,他就是一個愛她的人,她從來不知道他們原來還有這樣的緣分。
皇帝突兀的給霍時英講完這段往事後,他們都沒有說話,走出去很遠,就如真正的在散步一般,氣氛平靜而沉默,後來霍時英對皇帝道:「謝謝您,皇上。」謝謝他把這段往事告訴她。
皇帝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霍時英,冷風把她的鼻頭凍紅了,髮絲也有些亂,身姿在冷風裡卻挺直的如一桿標槍,皇帝說:「霍時英,你有乃祖之風,卻少了乃祖之器,不過你還年輕,已是難得了。」
霍時英躬身道:「承蒙皇上誇獎,時英不敢與祖父相比。」
皇上看著彎腰在他面前的人,良久沒有說話,眼裡掠過一絲艱難,然後他非常輕微的道:「回去吧。」
回到御書房,暖風撲面,太監又奉上熱茶,身體慢慢暖和了過來,皇上又坐回剛才的榻上,依然指著一邊讓霍時英坐在一旁,皇上慢悠悠的喝了兩口茶然後對她道:「你現在可以說說了,那些奏摺你有什麼看法。」
在皇帝看不見的位置,霍時英右手無名指和小指微微的顫抖了一下,心裡驚懼,皇上先讓她看奏摺,不讓她說話又和她出去走了一圈,然後又說起祖父,祖父對她影響至大,她難免心情哀慟,就算她她再有城府,原先準備好的說辭一時半會情緒也難以回來,想說假話多少都會露出破綻,這種手段,這種掌控局面的能力,霍時英不敢深想下去,好在她也沒有打算說假話,她沒說話之前先笑了起來:「我爹那個人,說他想造反也沒人跟他的。」
「哦?」皇帝大概也沒想到霍時英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臉上露出意外來。
霍時英接著笑著道:「他那人私德有虧,他身邊那些人除了他自己的幾個幕僚以外,軍中的老將都是祖父留給他的人,正經打仗人家聽他的,造反,沒人會跟他。」
皇上這會倒是真的笑了起來,搖著頭道:「霍元帥這個人……」
皇上似乎對霍時英的回答算是滿意,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反而問她:「你是不是和你父親的關係不好?」
如今這年代全天下都以仁孝第一,誰敢說和自己的父親關係不好,皇帝這樣問已經顯得很唐突很親密了,霍時英不好回答只好道:「父親算是個慈父吧。」相比較家裡的那些兄弟姐妹,甚至大哥二哥霍真對她真的算是慈父了,霍時英覺得自己不能太昧良心。
皇上倒是沒有多問下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帶了過去,然後他就扭頭問一旁守著的太監:「福康,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福康去看了沙漏來回道:「回皇上已是未時三刻了。」然後皇上就吩咐他道:「去吧王大人請來吧。」
福康出去後皇帝扭頭對霍時英道:「等會讓你見一個人,開海禁就是他第一個向我提出來的,你昨天說的那套言論他是會很感興趣的。」
皇帝也沒說讓霍時英見得是誰,霍時英躬身說了聲:「是。」她也不敢多想,只覺得今天自己這一趟進宮當真是處處出乎她的意料。
皇上說完站起來又對霍時英道:「我看你看東西挺快,趁著這會的功夫你來幫我分分奏摺吧。」
霍時英趕緊起身,咽下心裡升起的巨大驚訝,不敢回話,那奏摺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看的嗎?皇帝看她遲疑笑了起來,道:「你怕什麼?不是多要緊的摺子,一堆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看的東西,太瑣碎了,你分一下類就好了。」
霍時英心想:「那不是之筆太監幹的事情嗎?」可她也不敢說出來,只好躬身道:「是。」
皇帝從新回到公案後面,霍時英站到一旁,太監抱上來一摞摺子往她面前一放,她只好拿起來翻看,看了兩本倒是也放下心來,確實不是些什麼要緊的摺子,多是些宮牆要休整,某地方上書要修功德牌坊之類的事情,但是國事無小事,她也看的戰戰兢兢。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福康進來回話:「王大人來了,正在外面等候覲見。」
皇帝放下筆,轉頭對霍時英道:「左相王壽亭王大人,有驚世之才,半生起落,見識不凡,你要好好的拜見。」
王壽亭的名字一入耳,霍時英心裡湧起一陣激動,忙躬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