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處北地的冀州入夜以後氣溫驟降,曠野里燃起了無數巨大的篝火,霍時英從戰場上退下來,她的戰馬和她都如同沐浴了一場血雨,一人一馬走動間直往下淌著血水,看著著實是有些嚇人。
從戰馬上跳下來,霍時英從她的親衛手裡接過布巾隨便把臉和頭髮擦了擦了,馮崢迎著她走過來,問道:「你看接下來怎麼辦?魏將軍那邊我們是不是要主動過去打個招呼,始終是要碰面的,還是我們先過去比較好。」
「招呼肯定是要打的,但我這樣子不太好,等我先清理一下,你比我能見人一些,要不你先過去,我隨後再去。」霍時英把手裡的布巾扔給親衛回道。
「也好,那我就先去招呼一下。」
「恩。」霍時英點頭。
馮崢轉身就要走。
「誒!」霍時英又張口叫住他,馮崢疑惑的回頭:「怎麼了?」
霍時英道:「我覺得魏將軍對我爹的怨氣可能不小,這人能帶著殘兵在這裡支撐了這麼久肯定是個硬氣的,你到時候注意一點,別兩句話不對付再談崩了。」
馮崢衝著霍時英笑了笑:「行,我知道了。」
霍時英也朝他笑了一下:「行,那你去吧。」馮崢轉身走了,霍時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馮崢終於能自己轉過彎來了,她也能輕鬆一些了。
斥候在五里外找到了一條小溪,溪水從山上下來,難得的水面沒有結冰,親衛在小溪中間圍起一圈圍布,霍時英淌水走進裡面,整個人躺進刺骨的溪水裡,潺潺流動的溪水泛起大片的嫣紅,後又慢慢淡去。天際掛著一彎殘月,繁星點綴著漆黑的天幕,曠野里荒草橫生,寂靜而淒涼。
霍時英再次回到戰場上,士兵們已經開始在打掃戰場,戰利品繳獲不少,到處都是鬧騰的人馬聲。
迎著霍時英來的方向,一個衛兵服飾的小兵策馬飛奔而來,遠遠看見霍時英也顧不得下馬行禮,衝上來急吼吼的道:「將軍,您快去看看吧,馮指揮使那裡怕是要打起來了!」
霍時英一看來的是馮崢自己的親衛,心下一驚,也來不及問是怎麼回事,趕緊讓小兵帶路,打馬而去。
衝到一堆篝火跟前,遠遠的就看見四五個人圍站在那裡,馮崢梗著脖子低著頭,他對面幾個人一臉陰沉具是神色不善,氣氛看著就僵硬。
霍時英離著兩丈的距離跳下馬,先在站在原地穩了穩神,然後才步履的匆忙的走了過去。
魏將軍看著五十多歲的年紀,大個子,面目威嚴,身材非常魁梧,身穿魚鱗盔甲,往那一站威風凜凜,氣勢十足,氣派也極大,他如泰山般的站在那裡,漠然的,撩著眼皮看著霍時英走來。
霍時英兩步趕上前去,拱手深深的彎下腰,非常恭敬的道:「霍時英,參見魏老將軍。」
魏將軍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嗯。」目光像兩道長鞭一樣掠向霍時英,然後他問道:「你是霍真的女兒?」
「是。」霍時英仍然彎著腰道。
「你們霍家倒是竟出一些怪胎。」魏將軍又是居高臨下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
霍時英躬著腰不吭聲,魏老將軍忽然就爆發了:「你跟我說,霍真到底在搞什麼鬼?開著關門就把羌人放了進來,潁昌府整整被屠了十日啊!五萬人!摞起來的人頭堆成幾座山高,你知不知道?整個冀州之地羌人所過之處,一路血流成海,那是多少條人命,多少條的冤魂他霍真背的起嗎?啊!霍時英你見過死人吧,你見過屍山骨海嗎?你見過血河嗎?真正的血河。」魏老將軍梗著脖子,指著潁昌府的方向吼道:「潁昌府南門外有個菜市口,一夜之間漫出來的血水沒過腳脖子,你愧嗎?他霍真愧的慌嗎?」
魏老將軍在霍時英的頭頂吼叫著,鼻涕口水,撲頭蓋臉的直來,霍時英相信他此時的眼裡還有淚水,那些被屠殺的人裡面可能就有他的妻兒和家眷,她沒有抬頭,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嘶啞著道:「時英有愧!」
風吹四野,篝火里傳出木材燃燒出的「噼啪」爆裂聲,周圍忽然靜寂下來,良久後才聽見上方的老人發泄過後脫力而虛弱的聲音:「你跟我跪又有何用?」
對面的老人吼完了,然後走了,跟著他的人也一起走了,霍時英長跪不起,每一個冀州軍里跟著魏老將軍來的人,路過她時,眼神皆是冰冷而木然,沒有一個人唾罵她也沒有一個人伸手扶她一把。
人都走乾淨了,馮崢走到霍時英的跟前,冷冷的道:「我們沒有錯。」
霍時英從地上站起來,彎腰掃掃膝蓋上的塵土回道:「有時候這世間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對或只是絕對的錯的,端看你站在的是哪個立場罷了。」
馮崢見霍時英的神色平靜的異乎尋常,轉身想走,他皺眉伸手就攔住她的去路:「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剛才為什麼下跪?」
霍時英也是皺眉:「我沒想什麼,就是想著快點打完仗找個地方好好的睡上三天三夜,我就這點願望,你就是想的太多了,才一天到晚跟自己過不去,至於我為什麼下跪,你要是實在想不通,就試著想想你要是冀州軍里的人,如果你的妻兒父母被強人蹂躪,屠殺,你就想通了。」
馮崢低下了頭,片刻後他道:「我剛才沒跟他頂。」
霍時英點點頭道:「我知道,老人家火氣大了點,他那麼大歲數了,我給他磕個頭也是應該的。去清點戰場吧,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一會就給我報上來,還有死了的就就地埋了,名字都要好好的登錄在冊,千萬不能有漏下的。就這樣吧。」
霍時英揮揮手,馮崢轉身去了,她才疲憊的在一堆篝火旁坐在,望著火堆累的再也不想開口了。
天色灰濛的曠野里,昨夜燃燒了一晚上的篝火剩下一地的灰燼,空氣中瀰漫著蒙蒙的白煙,霍時英睜開眼的時候,留戀著羊皮氈子裡的那點溫暖,暫時躺著沒有動,四周都是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遠處有戰馬悠閒踱步的馬蹄聲,近處的火堆里偶爾爆出一兩聲「噼啪」的木材的爆裂聲響。
這難得的一點悠閒時間裡,霍時英翻了一個身,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個人,被打掃乾淨了的戰場邊緣,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男人,霍時英這一生見過各色男人無數,她覺得她能被這個人留住目光,可能是因為這個時候太安靜了又或者是這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氣質和這裡的環境比起來顯得是那麼的突兀。
他是一個很健壯的男人,羌族人的皮革衛胸被他撐出一個很漂亮的輪廓,曠野里颳起的微微晨風把火堆里燃盡後的煙火吹的四處飄散,在這個帶著點菸氣蒙蒙的空間裡,他的胸前抱著一把帶血的長刀,散亂的頭髮里甚至還有凝固的血跡,但是他的手裡卻拿著一朵小花,一朵在冷風中微微顫抖的細嫩的小黃花,他把那朵嬌嫩的花朵舉到眼前細細的看著,一片花瓣一片葉子,細細的打量,然後他笑了,潔白的牙齒露出來,是那麼的純粹的笑容,那麼的突兀,霍時英的心在那一片刻忽悠的顫了一下,那人似乎朝她這裡看了一眼,然後一翻身跳下石頭,轉眼跑走了。
霍時英翻身坐起來,有點懷疑自己剛才在做夢,剛才那一刻別人看見那人可能會覺得他有點病,但她卻忽然感到一種蒼涼,就像你始終走在荒蕪乾澀的沙漠裡,經歷了無數的苦難和困苦,但是你可能始終不會覺得它的荒涼與殘酷,因為你身在其中,但是當有一天,某一個時刻,你忽然聽到一種音調,一種被表達的淒婉而悲壯的音調,你會在勃然間淚如泉湧,那些被埋藏在骨血里的悲壯與蒼涼會被引發的噴薄而出,那個人給霍時英的就是這種感覺。她從他眼裡看見了一種渴望,通過對一朵嬌嫩的花兒對一種美好事物的渴望,她看懂了那種渴望才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是那麼的荒涼,心裡生出一種蒼涼的悲哀來。
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做,但是這一刻霍時英卻不想動,哪怕只是片刻的,她不想那麼快醒過來,這是不是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都還忍不住這樣想。
太陽升起來了,頭頂投下一片陰影,一個男人在她面前蹲跪下來。
他說:「有沒有人送過花給你?」他手裡拿著一小把野花,他把其中一朵插在了她的耳邊的鬢角處,霍時英想他真是大膽,但是她沒動也沒說話,然後他把一把野花輕輕的放在了她攤開的雙手裡。
霍時英盤腿坐在氈毯上,他雙膝跪地整個陰影籠罩著她,他說:「霍時英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元皓。」他一直在笑,皓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亮眼的光芒,霍時英搖搖頭。元皓伸手撓撓頭:「是,那時候你還那么小,才剛會走路,被你爺爺抱著到處走,你張牙舞爪的。」
「你是誰?」霍時英迎著陽光眯著眼睛問他。
元皓的笑容羞澀起來:「你不認得我了。」他又笑:「我有個弟弟,叫元奎,我如果死了,你能不能把我的戰功記到他身上,幫他改籍?」
霍時英緩緩的點點頭,他再是一笑,一躍而起,幾步跑走了。
他消失的飛快,幾步就淹沒在了煙塵後面,霍時英抬手輕輕的摘掉耳邊的花朵,小小的黃花在她手裡被風吹得顫抖,她輕輕笑了一下。
「將軍!」馮崢遠遠的走來,霍時英迅速的把手裡的一把野花在氈毯里捲起來,人從地上一躍而起,跳了兩下,幾把挽好散亂的頭髮,清晨的那個場景就像是一個散亂的夢瞬間被衝散。
「昨日一戰,殲敵約四千人,我方戰亡八百六十四人,受傷的有六百七十多人,其中兩百人重傷,剩下的都是輕傷。」馮崢站在一邊匯報著情況。
霍時英一邊轉動著手腕腳腕,活動著身體一邊皺眉聽著,馮崢說完,她沉吟了一下下了一連串的命令:「馬上派人和揚州聯繫,讓他們可以送人過來了,並確定我們這邊接人的時間,把重傷的人從隊伍里分離出來,給他們留下口糧和武器,還有要提一些人上來了,隊伍不能再這樣亂了,以後每曲轄三屯,每屯設六百人,斥候屯,後衛屯三百人的編制你按著這個編制把人都歸攏好了,讓揚州這次送五千人過來。」
「還有。」霍時英停了一下又道:「我要建一個六十人的親衛隊,這個選人要講究一些,你慢慢的選,一定要悍勇的,別的我不要求,就這樣。」
馮崢一臉嚴肅的聽完,沒說什麼,躬身準備領命而去,走出兩步。
「唉!」霍時英又忽然出聲叫住了他,馮崢轉頭的時候就看見霍時英低頭站在那裡,有些猶豫的神色,然後就聽她用不高的聲音道:「你幫我查一查,隊伍里有沒有一個叫元皓的人,元皓可能是他的名字,應該是不姓元,查查他的原籍,是因何入伍的。」
馮崢楞了一下,想張口問什麼,被霍時英揮手打斷了:「你去吧。」霍時英顯然是不想解釋的,馮崢只好轉身走了。
打發走了馮崢,霍時英往冀州軍的軍營里走去,昨天雖然兩軍打了一次配合戰,但是最後整軍的時候兩方卻分離的渭水分明,一軍一邊誰也不跟誰搭個。
冀州軍這邊還是用巨盾豎圍起一個大圈,人就歇息在裡面,他們似乎也是出來打野戰的,沒有支軍帳。
霍時英到了巨盾外面,厚著臉皮讓人往裡面通報,等了半刻鐘的功夫裡面才傳話讓她進去。
魏老將軍還如昨日一般老大的氣派站在空地上,霍時英上前去給他行禮,他撩著眼皮問她:「你來幹什麼?」
霍時英摸摸鼻子道:「侄女也不講那些虛的了,此番來其實是想請世伯收留我那些打不動了的傷兵的。」
魏老將軍鼻子裡嗤出一聲:「你讓老夫給你養人?你看我混的好是吧?我拿什麼給你養?」
霍時英就賠笑道:「世伯不要為難小女了,我知道世伯絕不止這些人馬的,這裡出去向西二十里就進了邙山了,我想世伯的人馬現在都應該是駐紮在山裡的。至於補給,我想世伯也是不缺的,畢竟羌人還沒有站穩腳跟,地方上多的是身在朝營心在漢的官員。」
霍時英說的含蓄,魏老將軍又撩著眼皮看她,半晌才道:「那我就是要為難你了,不管你那些人,你怎麼辦?」
霍時英就低頭沮喪的道:「那按照我原來的規劃,就只能捨棄他們了,留下武器和水食給他們,剩下的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魏老將軍就狡猾的笑了笑:「據我所知,羌人似乎就是這麼養兵的,以戰養戰,不帶補給,走到哪裡殺到哪裡,搶到哪裡,前鋒部隊都是死囚和奴隸,按照殺敵的人頭數脫籍和晉升,死了沒人收屍,傷了丟在原地,你這好手段啊。」
霍時英低頭站著不吭聲,過了一會才又聽見魏老將軍哼出一聲道:「霍真能養出你這麼個女兒也真是他的本事來著。」
霍時英馬上就順杆下去道:「多謝世伯成全。」
魏老將軍立刻就接了過去:「我答應了嗎?我成全你什麼啊?」
霍時英也不接話,低頭賠笑了一聲,魏老將軍就又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不吭氣了。
從冀州軍營里出來,兩邊隊伍都開始整隊,準備開拔,霍時英吃著早飯,馮崢來跟她匯報:「隊伍基本整頓出來了,暫時分了三個屯出來,斥候屯一百五十人,後衛屯一百五十人,人數不夠只能暫時這麼編制了,親衛隊暫時找來了十個人,昨天一戰,每人殺敵都在十人以上,和揚州聯繫的信鴿也已經派出去了,至於你要找的叫元皓人,隊伍里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霍時英聽到最後眉頭皺緊,過了一會她才道:「一會吃完早飯就傳令全軍開拔吧。」
馮崢又匆匆的轉身走了,霍時英開始在隊伍里閒逛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人。
辰時中,兩軍開始整軍開拔,冀州軍營里出來一群人默默的抬走了那兩百傷兵,兩方隊伍一個向西一個向南緩慢在平原上分開。
霍時英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人馬一隊隊過去,她就不相信這兩千人裡面找不到那個人了,隊伍過到中途,終於見一個人打馬揚鞭而來,他似乎做了屯長,呼喝著自己的隊伍神采飛揚,遠遠看見霍時英他就笑了起來,兩人錯肩而過,他用嘴型叫了她一聲:「霍時英。」
霍時英的嘴角拉開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他見了笑的更加的歡快,從她身旁飛揚而過。
望著他的背影,霍時英覺得他會死的,她在戰場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太飛揚了,或者說這種人太熱愛生活了,他不夠狠所以他活不下來,這樣的人不屬於戰場和血腥,但是她無能為力。
霍時英這一戰在冀州大地上一戰成名,駐紮在冀州的羌人開始派出軍隊圍剿他們,十天他們打了四戰,隊伍迅速消耗的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每次戰鬥結束,霍時英都在戰場上搜尋一個人,找到了她就對他笑笑,他也望著她笑,他們再也沒有說過一次話,終於在十天以後她再也沒有找到他,然後她就知道他死了。
元皓死的的很難看,胸部以下幾乎被馬蹄踩碎了,只有一張臉埋在土裡,霍時英把他從地上翻過來的時候,脖子從中間斷了,霍時英抱著他的頭,撥開他臉上灰土,他其實長得很好看,五官很英挺,就是一笑的時候眼角就有了皺紋,他應該一直過的不好,早早臉上就有了風霜,他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不知望著的是哪個方向臉上也沒有痛苦,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想的是什麼。
霍時英合上他的眼睛,他乖乖的就閉上了,那時候霍時英知道她的心裡曾經開過了一朵花,可是還沒來得及盛放就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