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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紀綱對姚杳頗有幾分印象,依稀記得她長眉入鬢,杏眸靈動,英氣十足,樣貌生的俏,性子又爽利,不嬌弱也不怯懦,辦起差事來也盡心竭力。
夏紀綱收回心思,點頭笑道:「若非老夫熟知久朝的心性,還真會誤以為久朝對姚參軍起了什麼心思。」
韓長暮像是沒聽到這話一般,沒有尷尬也沒有羞澀,更沒言語什麼。
夏紀綱花白的眉毛挑了一下,還是個年輕後生,等他到了自己這個年歲,就該知道屋裡有個貼心人,是一樁比位極人臣還要舒心愜意之事,不過,姚杳這樣的,還真配不上他的家世。
方才進宮面聖,說正事的時候,聖人意味深長的提了一句,叫他好生照看這個後輩。
這照看二字,公事私事皆有。
坊間傳聞,這位身份顯赫的韓家嫡長子,早過了議親年紀,房裡卻無一人,若非緣分未到,就是身有舊疾。
他乾乾一笑,叮囑起來:「甲支的暗樁都是楊幼梓的心腹,精心栽培,久朝盡可以帶去,一箭雙鵰。」
韓長暮應聲稱是。
夏紀綱扶著膝頭,慢慢思量:「久朝,這幾年朝廷對突厥用兵,雖說重新收回了玉門關,打通了西北商道,可幾場大仗打下來,又連年天災人禍的,國庫里已經窮的叮噹響了。」
他哭了半天窮,終於轉到正題上:「雖然布防圖若是落到突厥人手裡,是塌天大禍,但好歹兵部還有備用的法子,不至於盡失先機,但丟失的餉銀不是小數目,聖人嚴命,要查個水落石出。」
說到底,在聖人眼裡頭,銀子終歸還是比人命要緊一些。
韓長暮點點頭:「卑職明白。」
夏紀綱從袖中取出一頁紙,疊的四四方方:「茶稅鹽稅都不足,傳來的消息是突厥頻頻騷擾,還有馬匪作亂,大黃的事也不能再拖了,龜茲國看起來是心向我朝,其實是個牆頭草,在突厥人和我朝之間見風使舵,久朝此去,一併留心查訪吧。」
韓長暮看了看那頁紙,上頭只寫了一行字:太醫署醫令韓增壽長子韓久朝。
這是個不錯的新身份,韓長暮點頭:「大人,那麼姚參軍的身份。」
夏紀綱呵呵笑了:「韓醫令的長子出遊,帶個大丫鬟隨侍左右,不算過分吧。」
韓長暮挑眉,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便再未多言什麼,告辭離去了。
長安城裡一百零八里坊如同星羅棋布,曲巷深幽縱橫阡陌,正所謂東貴西福,緊挨著皇城的大坊里住的多是顯貴人家,寸金寸土的地界兒上,連茅房都蓋得格外精巧,根本沒有荒廢無人的宅子。
而遠離城中,位於城南的眾多里坊,就荒涼的多了。
住的都是在長安城中艱難討生活的貧民,有那些活不下去的,只好離開長安城,另謀生路。
這些里坊里的空宅子,富人看不上,窮人買不起,也就慢慢荒廢下來,有些個原本就偏遠少人的里坊,竟有了十室九空之勢。
夜深人靜,月影婆娑,長安城裡宵了禁,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就發生在這些空宅子裡,可事無絕對,總有那些不怕死的,將見不得人的事,晾到明晃晃的月光下。
深幽的屋脊上,趴著個人,一動不動的趴了半個時辰,就像死了一樣,初秋的夜裡,已經很冷了,可他連個哆嗦都沒打,足見身板兒硬實。
眼見子時將至,內衛司丁支和丙支換防,一隊從內衛司出,一隊從長樂門出,要穿過寬約二十餘丈的街巷。
那條街上,沒有燈火,沒有月色,黑黝黝的不見五指。
屋脊上的人終於動了動,以此證明自己是個大活人,他微微抬頭,發出類似貓頭鷹一樣的咕咕咕的叫聲。
秋夜裡,有貓頭鷹不算稀罕,內衛司外的一棵大榕樹頂,就常有貓頭鷹。
三短兩長,咕咕咕叫了五聲。
聲音剛消,子時的更聲就敲了起來,丁支和丙支相對著,走到街巷上。
一道黑黑的人影,從大榕樹上飄落下來,輕飄飄的樣子,就像秋葉無聲落地,趁著兩隊換防,步入黑暗街巷的轉瞬之機,那人無聲無息的走進內衛司的大門。
公事房裡,韓長暮捧著書卷,見孟歲隔匆匆進來,頭也不抬道:「來了。」
孟歲隔點頭:「來了,牢里那個已經抓了,屋頂那個,也跟著了。」
書卷在手心輕輕一磕,韓長暮平靜道:「先關著,不用理他。」
屋脊上的那個人,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沒有見到有人從內衛司出來,便知道大事不妙,人定然是折在了內衛司牢里,他不再猶豫,「呸」的一聲,把口中的草根吐到灰瓦上,飛身而走。
宵禁以後,各里坊都有坊丁巡視,坊門也鎖著,有坊丁看守,這守衛看起來嚴密,卻是漏洞百出,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且不說有權有勢之人,亮個牌子就能隨意出入行走,單是那些高僅及肩的坊牆,還有隻會些拳腳功夫的坊丁,就攔不住飛檐走壁的高手,那就更別說偏僻的坊牆根兒上,還有人刻意掏的狗洞了。
那人身手極為利落,又格外熟悉坊丁巡邏的路線,小心翼翼的避開了。
無聲無息的穿街過巷,翻越坊牆,沒有驚動任何人,便一路穿過太平坊,延壽坊,那人最終拐進了普寧坊的祆祠中。
這人沒有驚動任何人,他身後的二人,也沒有驚動他,眼看著他進了祆祠,便留下一人守著,另一人回了內衛司。
韓長暮聽了孟歲隔的回稟,屈指在長安城圖上磕了磕,平靜道:「這祆祠有前後兩個門,派四個機靈的輪換守著,等牢里那個吐了口再說。」
孟歲隔顯然對牢里那些手段捻熟於心,忙點了點頭:「已搜了身,餵了軟筋散,脫光了扔到圓室里,隔一個時辰給他餵一次胡餅,沒有給水。」
「再把圓室的地龍燒上。」韓長暮平靜道。
孟歲隔輕笑:「又干又熱又沒水,估摸著沒兩天就撂了。」
韓長暮捻著書角,神色平靜:「明日,你跟著程校尉他們走陸路,此間事畢,我再和京兆府的姚參軍走水路過去。」
孟歲隔仗著與韓長暮關係近,嘿嘿一笑:「大人,姚參軍是個姑娘,你們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吧。」
「......」韓長暮無語,只好拿書卷敲了孟歲隔一下,平靜的眉心驀然起了一絲隱痛:「到玉門關後,你全力查訪那位神醫的下落,案子就讓程校尉他們先查著,你不必管,只消盯著他們即可。」
孟歲隔斂盡了笑意,點頭稱是,轉身退了出去。
深夜裡,浮雲遮蔽圓月,影影綽綽的朦朧,布政坊西邊,巨大的牛角狀的剪影投上坊牆,剪影下方黝黑朦朧,融進泛著水光的青磚曲巷。
祆祠中靜悄悄的,祭壇里的火燃的正旺,通紅的火光照在雪白的牆上。
兩個男子借著祭壇藏起身影,只傳出刻意壓低的聲音。
「普寧坊泄露了。」這把聲音有點粗,漢化說的生澀蹩腳,句尾都帶著些胡音。
另一個男子猶豫了片刻,分明有些害怕眼前的人,聲音壓得又低又恭敬:「是,老四太大意了,竟沒察覺到後頭跟著內衛司的人。」
粗聲咳嗽了幾聲:「顧老三在內衛司,沒幾天就會招認,叫普寧坊的人先撤了。」
恭敬的聲音低低應了一句,繼續道:「南邊兒都安排好了,五日後上船,在風陵渡換貨。」
粗聲道:「前頭連著被玉門關的戍軍扣下兩批貨,這一批貨再不能安穩送出去,薩寶就要換人了。」
「是,您放心,這批貨萬無一失。」
話音漸消,兩個男子一前一後出了祆祠,月色下,那身白袍朦朧如風,一晃而逝,直如鬼魅。
太極宮的西側,穿過千步廊,走進嘉猷門,大片鱗次櫛比的低矮宮殿在夜色里起伏,暗影黑壓壓的低沉壓抑。
掖庭宮裡人多而雜,都是些賣苦力的罪奴宮人,辛苦勞作了一整日,天擦黑便早早的就歇下了。
一入夜,燈火盡數熄滅,與燈火闌珊的內苑恍若兩個人間。
無數雙眼睛盯著黑暗裡的蠅營狗苟,嘉猷門和千步廊之間,有個不起眼的窄小夾角,四圍青磚高聳,上有屋瓦層疊,日光曬不到這裡,頗有些陰冷森然,平日少有人來。
少有人來,也不是沒人來,這個沉沉的深夜裡,便短促燃起一個火摺子,幽幽暗暗的亮起一盞燈。
燈下傳來個男女莫辨的尖聲利嗓,雖說聲音壓得低,但仍有些刺耳:「回稟靈使,聖人今日下了密旨,命內衛司少使韓長暮去玉門關查餉銀失蹤案了。」
「聖主果然所料不錯。」恍若一陣風吹過,黑暗裡的聲音悠悠蕩蕩的:「聖主吩咐了,你設法查清楚韓長暮什麼時候,都帶了什麼人去,走的什麼路線。」
尖聲利嗓道:「聖主果然要動手了?」
風聲遊蕩道:「聖主的心思,豈是你我能揣測的,你只管聽命行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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