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人思想逾牆姦淫,空入夢幻。他的游神被化善警戒一番,醒來正驚疑嗟嘆。化善乃變了一個僧人,走入屋內。這人正是心思不遂,被夢中這一宗懊惱,見了僧人進屋,沒好心情,道:「和尚,別處化緣要布施去,我家不便齋僧。」化善道:「齋僧布施,是一種功果,保佑施主所謀遂意,好事稱心。」此人聽得說好事稱心,乃轉過笑臉兒來,問道:「長老,比如我要謀宗好事,齋了你,布施了你,卻是你有甚妙法能使我心遂?卻是種在哪裡待後稱心?」化善道:「我僧家有三樣功果:一樣是現在功果,一樣是積下功果,一樣是望空功果。」此人問道:「怎叫做望空功果?」化善道:「有一等混帳僧人,心裡要化你布施,口裡許著你遂意稱心,卻不知在哪裡,叫你望空歡喜。這叫做望空功果。」此人又問:「怎叫做積下功果?」化善道:「有一等德行的僧人,受了你布施,冥冥作福,將來受用。這叫做積下功果。」此人又問現在功果。化善道:「這宗功果,卻是施主有甚謀求,不得遂意,做夢顛倒,若肯布施了僧人,那僧人若是個有道行的,便叫你眼下遂心。」此人聽得,乃請化善入堂坐下,說道:「師父,這現在功果你可會做?」化善道:「正是小僧會做。但不知施主有何事謀求要遂,我小僧一一包管你遂心。」此人乃悄悄附耳,說道:「師父,我是要謀求一宗婚姻喜事。若是師父包管我個現在功果,定以大布施齋你。」化善聽了,道:「婚姻,人道之常,世間好事,包管成就。只是有一件,這其中卻有邪正兩分。若是行財下聘,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卻為媒妁不善調停,六禮有些不備,我僧家與人許個願,求個神,多管你成;若是私相調引,暗約佳期,指望鑽穴隙相窺,逾垣相處,這卻是邪謀,我僧不但包管不得,卻也最惡這情。」此人道:「為何惡他?」化善道:「僧家但惡他立心不正,還可憐他自投惡門。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報應昭彰,憐他個迷而不悟。施主,我小僧也有幾分道行,方才也知你思慮傷了些心術,耗了些精神。莫說夢幻不靈,卻也有一場懊惱。你若不改邪歸正,這心術壞處,就生出一種患害事來。」此人聽了,笑道:「闇昧小節目,哪裡就有甚麼患害?」化善道:「施主,你若不信,你看門外,就有你的樣子來了。」此人乃出門觀望,卻是兩個使者,一個假裝著犯奸之人,一個扮做捉拿之役,說道:「奉官長法令,把這姦淫罪惡示眾。村鄉人等,莫要像他壞了行止,受這法度。」此人見了,忙入屋內,向僧人說道:「師父真是神人,怎便知我夢寐,卻又指我見此惡孽。小子實有一種姦淫邪想,願在師父前懺悔。但問師父在哪寺院出家?小人還來求度。」化善道:「我在顯靈廟裡出家。」說罷,不辭而去。走到廟裡,卻不知高僧已離廟前行。他也不問廟祝,也不在廟中,乃遠入林谷之中逍遙,方知人道行善之樂。後有說狼心一正,也知積此善功,可以人心不歸於善?因賦七言八句,說道:
世間何事最為樂,惟有存心善一著。
善能感動鬼與神,善能交契仙同佛;
善能享福保長生,善能家室常和合。
為人何苦不如狼,昧卻善心專肆惡。
話表祖師師徒離了顯靈廟,正才行了十餘里,只見後邊許多善信人等趕來,說道:「眾位師父正在地方度脫眾生,為何未盡有情,便棄眾而去?且師父們未來時,孽怪在大家小戶村里鬧吵。如今既去時,冤愆尚爾未盡消除。望師父們再留住幾日,把未盡的冤愆消滅。」道副聽了,道:「我等未來,果是孽怪無端,誰叫你習俗淹女?我等已去,料是孽怪歸正,警戒無義,消滅冤愆。但願列位莫慮冤愆怪孽,只要永守善行,篤信善功,自然長保無怪。」眾人聽了,辭謝而退。時值春和,師徒在道,但見:
四野芳菲物色榮,游蜂浪蝶鬧花叢。
山青水綠描佳景,日暖風和見化工。
鳥喚深林人不見,客行芳草興偏濃。
惟有山僧心把定,良時不染道眸中。
祖師師徒正才由大路前行,只見到了一村落人家門前,彩幡擺列,門對兩鋪,屋內鼓缽聲喧,卻是許多僧眾做齋修善事。祖師問眾弟子說:「人家卻是一個善門,雖然是個燈燭道場,卻勝如花費無益之鈔,墮入淫慾之愆。」道副答道:「齋主卻也虔誠。」尼總持道:「師兄,你如何知齋主虔誠?」道副說:「若非虔誠,怎感動得吾師來此?我等到來,也當隨緣一遇。」乃稟命師尊,暫停雲步。祖師道:「隨喜一遇,固也是出家人行所住處。只是我於智光中,已知汝等又要耗一番精力,總是吾演化中一情識耳。」師徒走近門前,只見門內飛走出幾個善信與僧人,忙忙問道:「老師父們可是從國度中來的麼?」道副師答道:「我等正是從國度中來的。」善信道:「聞說高僧演化本國,度脫眾生,一路前來,在庵廟寺觀參禪打坐,也不知度脫多少僧尼道俗。我等修齋建會,正乃恭迎高僧降臨,瞻仰些道力。不知列位師父曾聽得高僧住在何處?或是行在路中?」道副道:「就是我等四個師弟子。」善信道:「我等聞知高僧到處,香幡迎送,怎麼只師父們四位?」祖師笑道:「四位還多了三個。」只這一句,道副等已知師意不欲多隨,但見性明心之理雖知,而超凡入聖之道未悟,怎肯舍離師尊,只得隨師周流演化。
當下眾善信僧人知是祖師師徒,乃躬身合掌,請師徒入堂,延坐禮拜,說道:「我等弟子聞師演化,自揣愚蒙在世,上不能報四重之恩,下恐隨三途之苦。欲求出世之因,以不負生人之道。望師尊指教。」祖師聽了,笑道:「眾善信已自參明,又何必我等饒舌?」乃向道副等說:「一路前來,種種冤業,虧汝等點明消釋,於此演化,有裨功果。卻不似眾善信居此方,說出一番理話,已證無上菩提,想地近禮義,道化使然。汝等有可理論,不妨多方開悟。」祖師說罷,道副乃問眾善信及僧人名姓,各相敘答。惟有這家齋主,名喚近仁,便盤問些禪機妙理,問一答二。三位高僧應對如流,眾人稱讚大喜,擺出齋供」師徒吃了,便要辭行。只見近仁再三留住,說:「弟子們仰望日久,今幸師尊到此,正圖請教,便多住旬日,只怕褻慢為罪。」祖師師徒只得住下。近仁當時灑掃三間淨室,師徒安寓在內不提。
卻說十八位阿羅尊者,於佛會中已知高僧演化之願將畢,眾尊者試化聖心已遍,圓滿功果乃在於己。卻顯出靈通,早知高僧行所住處,步雲到來,化現一僧人,在一處荒沙地界,攜著兩個童子,侍立兩旁,剝果進食。卻遇著齋主近仁,同著建齋僧眾閒行,見了上前問道:「老師父何處來的?欲往何處去?怎不到我齋堂道場中來隨喜?」僧人不答。只見童子答道:「我師來試演化,未計道場隨喜。也是你等道會虔誠,感動我師降臨。即此相逢,便是功果。」近仁聽了,向同伴僧說:「觀此僧人莊嚴色相,莫非是演化高僧?怎麼家中又有那四位?」正疑慮躊躕,忽然僧人童子不見,留下一紙帖兒,上寫著四句,墨跡未乾,道:
佛心何試?助此化緣。
我聞福善,無量無邊。
近仁撿起帖兒念了,隨回家遞與道副。看畢,便問那僧人莊嚴色相。近仁說:「旁還有二童剝果進食。」道副三僧乃向祖師說出。祖師道:「吾於靜中已知,但汝等助吾化緣,實又不專在汝等助化力也。」三僧點首,合掌望空拜禮。近仁與眾僧哪裡知道緣故,乃向道副說道:「這僧人明明是菩薩降臨,若說是我等道場法事誠敬,卻因何菩薩不到壇中顯應,乃在荒沙地界坐著?這帖內道理,我們愚昧不知,望師父指教,不外一心之善。」近仁道:「正是,正是,果然人若存一點善願,天必從之,福生無量無邊,真實不差。」
近仁方才說罷,只見同會一個善信說道:「師父講的雖是。我有一個親戚,離此村落三十餘裡邊海境界居住。這境界卻是四通八達,買賣客商必由之路。我這親戚姓施名才,平日為人卻是個廣行方便的善人,就該享福無量,也只因家富於財。一日,黃昏黑夜,在屋裡盤算帳目,說進來的財利卻少,濟人出去的卻多。欲要謹守,無奈人來求托,甚是難卻。正思慮間,忽然一陣狂風。風過處,門外有人敲戶。施才叫家童開門一看,乃是四五個失水的客商,個個通名道姓,說道:『我等俱是販海賣貨物的客人,偶被風打行舟,止救得隻身登岸。望長者收留。』施才見此光景,善心便發,乃留住在家。次日天明,見這幾人生得魁梧精壯,個個哭訴把資本漂失,難以回鄉,情願與人家傭工,合夥生理。施才便問道:『客商姓甚名誰?販的是甚貨物?』只見一個答道:『小子名喚陶情。這幾個都是合夥販賣蜜淋淋、打辣酥、醇釀美酒的。不意遇風,酒皆失去。老長者若是出些資本,這往來通衢,倒也是宗買賣。』施才一則憐他異鄉遇難,一則喜他都會經營,便出了資本,留他開張酒肆。誰知酒肆開後,他這幾人也有會花柳的,也有好風月的。店雖廣招,把些資本占盡。我這親戚原來何等快活享福,如今被這幾人弄得倒辛苦煩惱。這可不是行方便一點善心,倒惹了憂煎萬種。卻才師父講福善無量,這卻如何不等?」道副不答。尼總持乃說道:「據善信說來,『善』之一字,你哪裡知道百千萬種:有見人行出,分時是善,卻乃是惡;有見人行出,分明是惡,卻乃是善。比如官長鞭笞罪人,分明是無慈悲方便之惡,卻哪裡知道他是懲一警百,戒惡人、勸良民一點善意。你這施才,不事鄙吝,廣行方便,分明是個仁心,哪知輕費了難得金寶,亂濟了無義之人。那陶情等若是有義之人,感受施才救濟之恩,正當本份小心,經營報德。乃肆貪風月,恣行花柳,致使恩人吃辛受苦,惹這憂煎。無怪乎遭風失水,分明是無義之人的報應。」近仁聽了,笑道:「師父,據你說來,舍財濟貧,可是善麼?」尼總持道:「是善。」近仁道:「比如一個乞兒,定是他生前無義,今世做乞丐。你卻舍財濟他,不為善,反為惡了。」尼總持道:「貧不過舍我有餘,濟人不足。一點慈仁善念,怎比那送賊鈔,齎盜糧,捐我資財,以濟不義?」近仁又問道:「只就師父說,舍我有餘之財,濟那不足之善,卻有幾等是善?」尼總持答道:「愛老憐貧,恤孤念寡,修橋補路,奉道齋僧,放生救活,種種數不盡的善功。」近仁道:「這也事小,還有大善。」尼總持道:「救人賣兒鬻女,免人犯法遭刑,安葬無主之魂,出脫含冤之罪。」近仁道:「更有大善,望師父見教。」尼總持道:「捐義急公家,傾囊養父母。」尼總持說到此處,恨了一聲,道:「地獄,地獄。」近仁問道:「師父為何恨此一聲,說那『地獄』二字?」尼總持不答。道育師忙應道:「不答善信之意,是不忍言之心。善信必欲要知,小僧卻有五言四句偈語,代吾師兄言之。」說道:
世多貪鄙吝,小善不能行。
況無忠與孝,怎不墮幽冥?
道育說罷,近仁與眾善信個個合掌,道:「善哉!善哉!師父們果是演化高僧,度脫愚蒙。我等今日始知忠國家、孝父母,乃為大善。就是小善,人能慨然行一件,也不枉了為人在世。」這善信僧人見了高僧到來,善願已遂。道場已完,祖師師徒辭謝前行。
卻說離村前界,這施才只因他輕財重義太過,入了個費用不經之罪。這失風壞舟那裡客商,卻是前劫陶情、王陽等一班兒業障,附搭著幾個酒肉冤魂。他要阻絕高僧演化,不遂他邪魔迷惑人心。恰好走到這地界,探得施才仗義,乃弄個風兒借本開張,還不離了他當時冤業。陶情沽美酒,王陽肆煙花,艾多計財利,分心仗兇狠,在這地界,也不顧施才資本,弄得他七零八落。怎見得七零八落?一日,南來北往一起行道客人,見了個酒肆,一客欣欣說道:「行路辛苦,酒肆中吃兩杯甚好。」一客道:「無妨,無妨,便吃兩杯。」一客道:「趁早趕路,若是一杯工夫,卻誤了十里程途。」一客道:「做客的拋家離眷,辛苦掙得幾貫鈔,吃了何益?」一客道:「在家也是吃。」一客道:「出外為商,不宜貪酒,以防奸盜蠱毒之害。」一客道:「你我都是一氣同行,有何疑忌?」一客道:「今日風色寒冷,吃一杯兒御風。」四不拗六,大家一齊走入店來吃酒,果然陶情造的酒美,有香甜滑辣。那客人有吃甜的,有要苦的,有叫辣的,有喚香的。陶情樣樣沽來,一個個吃得醉醺醺,把個包傘丟下,行李亂拋,唱的唱,舞的舞,一時便動了王陽高興,艾多心情。艾多卻貪客人的行囊財寶,王陽卻要弄出煙花。艾多乃叫王陽,說道:「二哥,何不弄個美麗,勾引這一班醉客,使他亂了春心,一則多賣些酒,一則貪他些鈔。」王陽道:「我正有此意。」乃叫那酒肉冤魂,變了兩三個美麗行貨,走到店來。醉客見了心渾,便問道:「店主人家,我們趕路天晚,你店中可安歇得麼?」陶情道:「安歇得,盡有空屋,列位但住不妨。」內中卻有一客雖醉,乃說:「天晚我們也要行路,不住,不住。」這一客卻是何說,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