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黎楚蔓第一次遇到孟其琛, 是一段很不愉快的經歷。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下著大暴雨, 她剛替父親監考結束, 校園裡已經沒幾個學生，豆大的雨滴砸在地面，帶著涼意的潮氣, 她還沒走出學校便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
耳邊的雨聲淅淅瀝瀝, 黎楚蔓靜靜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被一名男警察冰冷地告知, 她必須去一趟警察局, 因為一起碰瓷事故, 而涉嫌碰瓷敲詐的人正是她的弟弟, 黎俊。
黎楚蔓愣在原地, 直接傻了。
警方的大致意思是讓她過去接人, 黎俊未滿十八歲，所以不用拘留，讓家長帶回去批評教育就行, 但造成的經濟損失不小。
黎楚蔓一聽「車禍未遂」這個詞, 整個人瞬間清醒了不少, 她沒敢掛斷電話, 冒著大雨攔了輛計程車, 直接去了警察局。
黎俊今年才15歲，平時一直很乖巧, 黎楚蔓還算了解自己的弟弟, 一想到他居然會「碰瓷」, 黎楚蔓怎麼都不願意相信。
趕去的路上，警察十分含蓄地提了一下賠償的事情, 大概意思是，黎俊故意擾亂交通秩序，蓄意碰瓷，被碰瓷的那輛黑色邁巴赫一直正常行駛，為了避讓黎俊，直接踩下剎車，導致與後面的車輛追尾。
這次交通事故黎俊負全責，所以要承擔兩輛車的維修費用，而其中那輛黑色邁巴赫，交警初步判斷，賠償金最少也得20萬。
黎楚蔓靜靜聽著，後脊背卻一陣冷汗，此時滿腦子都是「黎俊碰瓷」「20萬賠償金」的字眼，整個人都快炸了。
好不容易趕到警察局，黎楚蔓剛進去，潮濕的鞋底打滑，差點摔了一跤，她渾身濕透，淋得像只落湯雞，看上去十分狼狽，與周圍著裝整潔的人格格不入。
看著門外匆忙趕來的女孩，剛才打電話的民警似乎認出她來，於是走過去，試探般開口：「你就是黎俊的姐姐吧？」
面前的女孩喘著粗氣，點點頭。
男警察見她焦急的神情，脾氣很好地低聲安慰：「你弟弟現在還在審訊室，等做完筆錄你就可以把人帶走了。」
黎楚蔓實在想不通，黎俊為什麼好好的會去碰瓷，還被說是敲詐，而且現在被拘留了。
「警察同志，能不能告訴我他為什麼碰瓷啊？」
面前的女孩說話不緊不慢，眉眼清麗，五官精緻柔和，看著一副溫吞閒靜的性子，剛才因為跑得太急，此時白皙的臉頰染上一抹粉暈。
男警察的語氣不免放緩了態度：「既然是碰瓷，十有八九都是想敲詐騙錢。」
裡面那小伙子一直不肯配合，脾氣非常倔。
聞言，黎楚蔓的神情僵住，小聲訥訥：「怎麼可能？」
黎家雖然算不上富裕，但她的弟弟絕對不會幹出碰瓷騙錢的事，黎爸爸在市一中教了大半輩子書，為人正直，對子女的教育也一直很嚴苛。
要說黎俊想騙錢敲詐，簡直天方夜譚。
警察見她不信，隨即帶黎楚蔓去了監控室。
黎楚蔓不知道的是，從她踏入警察局的這一刻起，就有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監控室內，警察調出那段事故視頻給黎楚蔓看。
黎楚蔓看著監控中那個不顧一切奔向車流的少年，黑色的轎車踩下緊急剎車，黎俊被撞到在地，應該只是擦傷，好半晌才見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周圍有很多看熱鬧的圍觀群眾，緊跟著黑色轎車內的司機下車，揪住了少年的衣領。
看到視頻中的一幕，黎楚蔓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整個人如墜冰窖。
黎俊不是碰瓷，他是自殺。
他選在了車輛眾多的大馬路，飛奔過去的那一瞬，就是在赴死。
女孩的臉色慘白如紙，看著讓人心疼，警察以為這姑娘許是被嚇到了，開口道：「你放心，你弟弟的傷不嚴重，應該只是蹭破了點皮，現在最重要的事，是那20萬的賠償金。」
警察頓了頓，神情也滿是唏噓，他看了眼外面的等待區，而後壓低了聲音善意提醒道：「小姑娘，你弟弟碰瓷的那個車主來頭不小，你待會最好帶著你弟弟跟人家好好賠禮道歉，要不然賠償金可不止20萬。」
其他幾名民警也有點同情這姑娘，居然會攤上這麼個不省心的弟弟，20萬對普通家庭來說挺困難。
黎楚蔓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監控室的，每走一步宛如千斤重。
審訊室外，孟其琛就坐在外面的長椅上，此時拿著手機，正在翻看秘書發來的郵件。
審訊室內有兩名民警，還有司機老周和那個碰瓷的男生。
黎楚蔓過來時，並不沒有注意到走廊里坐著個男人，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幾乎全部充斥著黎俊意圖自/殺的字眼。
黎楚蔓深吸一口氣，站在審訊室門外，看到黎俊的臉，少年身上的褲子被磨破一道長長的口子，淺灰色的布料上還布著鮮紅刺目的血跡，此時懶懶散散地靠在一張椅子上，警方問一句，他態度敷衍地答一句。
那一刻，一定是黎楚蔓這輩子情緒波動最大，最衝動的時刻。
下一秒，她直接衝進審訊室內，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
黎俊這會正拒絕回答民警的問題，忽然眼前多出一道陰影，他剛一抬頭，迎面便接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黎俊毫無防備，被打得直接偏過頭去。
腮幫子頓時又痛又麻，黎俊不服氣地抬頭，當看到面前女孩的臉時，他怒火衝天的氣勢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看到出現在這裡的黎楚蔓，女孩此時紅著眼眶，眼眼裡蓄著淚水，似乎只要一眨眼，就會有淚珠滾落。
黎俊剛才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狼崽子神態，這會見到黎楚蔓，直接從小狼崽變成小慫包。
「姐，你怎麼來了？
爸爸該不會也知道了吧？」
黎俊一出口，黎楚蔓的眼淚便奪眶而出，她渾身都在顫抖，再次揚起巴掌，這一次沒有朝少年臉上打，而是握成拳頭捶在他肩膀上，聲音已然帶了哭腔：「你不是想死嗎？
！為什麼還要提我和爸爸！」
「你以為死很容易？
！死了一了百了，你這些年的書都白讀了嗎？
！」
「我和爸爸平時就是這麼教你的嗎？
！」
面前的女孩越說越難過，幾乎聲嘶力竭，哭得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淚流滿面。
黎俊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對姐姐的拳頭不避不躲，沉默地承受她每一次敲打。
這裡的警察，連同那個司機，所有人都在說他是個碰瓷的，只有他的姐姐，一眼看出他是想自殺。
揚起巴掌揮下去的那一刻，黎楚蔓的身體，手都在顫抖，掌心滾燙髮麻，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審訊室內鬧得動靜不小，大家都知道，剛才匆忙跑進來的那個漂亮小姑娘此時在裡面泣不成聲，而那個桀驁不馴的弟弟，這會乖得跟小雞崽似的。
很多人都在猜測，小姑娘情緒崩潰是因為那筆20萬的賠償金。
其實從黎楚蔓進來，孟其琛就注意到她了。
他見過的漂亮女人多了，有當紅一線，也有十八線開外的模特，有嫵媚，有性感，也有清純的，但眼前這個女孩，顯然跟他見過的那些女人不一樣。
對於黎楚蔓，孟其琛一開始是嫌棄的，看到女孩淋得像只落湯雞，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還濺滿了髒兮兮的泥點子，剛才進來還因為走得太急，差點滑倒。
一個落魄又狼狽，甚至毫無形象可言，不太體面的女孩，這是孟其琛對黎楚蔓的第一印象。
當女孩被值班民警帶去監控室，孟其琛正欲收回目光，才注意到女孩那截不盈一握的細腰。
她穿的衣服很單薄，被暴雨淋過之後，潮濕的衣服貼著，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形。
孟其琛的目光也只是短暫停留，他不是色慾薰心的人，這類細腰也見得多了。
而當黎楚蔓闖入審訊室，裡面鬧出的動靜不小，走廊里的孟其琛再次抬頭。
他看到女孩紅著眼眶，竭力隱忍克制的情緒，也看到她情緒崩潰，眼淚奪眶而出的瞬間。
孟其琛看到黎楚蔓的第一眼，私以為是個性子內斂，唯唯諾諾的小丫頭，如今卻看到她揚起巴掌，揮向自己的弟弟。
並不是唯唯諾諾的人。
她一邊流淚，一邊訓斥著少年。
更匪夷所思地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的少年，挨了一巴掌後竟然一聲不吭，還以一種討好認錯的語氣，乖順地喊她「姐姐。」
目睹這戲劇性的一幕，孟其琛作為局外人，微微眯著眼打量起眼前的這對姐弟，不難猜得出，兩人骨子裡都是清高桀驁的人，碰瓷這事或許有誤會。
孟其琛饒有興趣地圍觀，忽然有點好奇，這個姐姐待會為了那20萬，會不會帶著她不懂事的弟弟，主動跟他低頭認錯。
那輛黑色邁巴赫全球限量，雖然只是追尾，但維修價格遠遠比20萬還要高兩倍。
孟其琛是個商人，自然不缺這點錢，若是想積德行善，他大可以將這事一筆勾銷，不再追要什麼賠償金，交給保險公司就行，但偏偏這一次，孟其琛不想這麼做。
審訊室內，民警勸了姐弟幾句，面前的小姑娘顯然被氣得不輕，眼睛紅得像兔子，看了惹人憐愛，而黎俊也一改之前的態度，此時態度良好地跟司機老周道歉，跟個乖乖仔一樣。
司機老周是個老實人，跟著孟其琛很多年，今天這事卻是頭一次碰上，剛才幸虧他車速慢，踩剎車及時，要不然這小伙子指不定得傷成什麼樣。
老周嘆了口氣，淡聲道：「你這孩子，以後可別讓車輪底下沖，這可是要命的事。」
老周看了眼不遠處的老闆，低聲道：「小姑娘，這事你跟我道歉了也沒用，我只是個司機，外面那個是我老闆，你們要是想道歉，還是跟我老闆說吧。」
老周今天本來要載老闆去一個很重要的飯局，現在遇到這事，耽誤了飯局，還被拖累來了趟警察局。
一想到老闆的脾氣，老周頓時後脊背一涼。
從老周口中聽到老闆的字眼，黎俊眉心微蹙，下意識抬頭，看向那個走廊里坐著的人。
男人一身熨帖精良的黑色西服，襯衫扣子扣得一絲不苟，皮膚冷感白皙，五官精緻，相貌偏陰柔，戴著一副銀色邊框的眼睛，那雙鏡片之後的眼睛沉靜銳利，深邃如潭。
無意中對上男人的視線，黎俊的心臟猛地一跳，忽然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讓他慌神。
今天事故發生以後，黎俊也驚魂未定，他頭腦混亂地一個人從地上爬起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兩條腿也痛得打顫。
他看到司機老周氣急敗壞的神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半晌，黑色的轎車上下來一個人。
男人身形高大，兩條腿修長挺拔，逆著光朝他走過來，最後在他面前站定，扯了扯唇角，語氣冰冷至極，還帶著顯而易見的諷刺。
男人對他說：「既然想死，撞車的時候就該毫不猶豫。」
聞言，黎俊整個人僵在原地。
衝上去的那一刻，黎俊的確感到恐懼，可那也是一瞬間的事，身體也條件反射跟著一頓。
這個男人他全都看見了。
一想到剛才的交涉，黎俊匆忙別開目光，扯了扯黎楚蔓的衣角，低聲道：「姐，我們回家吧。」
黎楚蔓不同意，拽著他出了審訊室，這才看到走廊座位上坐著的男人。
看到孟其琛，黎楚蔓的人神情很明顯頓了頓，對這張臉忽然有一種熟悉感，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她眉心微蹙，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
對上男人不加掩飾審視的目光，黎楚蔓抿唇，將一旁的黎俊拽過來，姐弟倆站在孟其琛面前，雖是道歉的姿態，卻不卑不亢。
黎俊看了眼孟其琛，嘴巴仿佛被膠帶封住，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黎楚蔓又急又惱地擰了一下弟弟的胳膊，這傢伙剛才在審訊室里態度還好好的，怎麼一出來又是這副德行？
黎楚蔓用眼神警告黎俊：「快跟人家道歉。」
黎俊緊抿著唇，裝作沒看見。
看到姐弟倆悄咪咪的互動，孟其琛挑眉，他慢條斯理地扯了扯領帶，不慌不忙地開口：「怎麼，有話要說？」
男人的聲音跟他形象很貼切，聲線偏低，寡淡又冷沉。
黎楚蔓無意識地舔了舔乾澀的唇瓣，微微低下頭，語氣包涵歉意。
「先生對不起，今天是我弟弟的錯，給您添了很大的麻煩。」
女孩的語速很慢，聲音溫和婉轉，很好聽。
孟其琛垂眸，目光正視她，漆黑幽暗的眼底滿是打量。
面前的女孩皮膚很白，素麵朝天，不施粉黛，臉頰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到，眉毛細長，眼睛乾淨澄澈。
典型的江南美人的長相。
末了，孟其琛點點頭，慢條斯理地開口：「是挺麻煩的。」
聞言，黎楚蔓的神色未變，小心翼翼地緩聲開口：「您的車所有的損失，我們一定會賠償，但20萬對我們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可以寬限我們一段時間嗎？」
沒想到這丫頭真打算還，孟其琛彎了彎唇角，黑眸定定地注視著她。
黎俊最討厭異性用這種眼神盯著他姐看，大多數人都是不懷好意的，見孟其琛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姐姐身上，黎俊的倔脾氣忽然又上來了。
「你不准盯著我姐看。」
黎俊一開口，孟其琛挑眉，像是聽到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卻未達眼底。
楚蔓眉心微蹙，忙拽了拽弟弟的衣角，眼神示意他別說話。
看她這麼乖，孟其琛倒有些意外，他理了理袖口，語氣冷冷淡淡：「小丫頭，這輛車的維修費可不止20萬。」
聞言，黎楚蔓心底一涼，愈發意識到這件事很棘手，要是被黎爸爸知道，估計會大發雷霆。
黎俊徑直擋在姐姐面前，看向孟其琛時眼神中帶著防備。
這人表面看起來一本正經，說不定就是個斯文敗類，看他姐姐好欺負，就想勒索他們一筆。
黎俊年少氣盛，做事又衝動，暴脾氣一上來，已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黎楚蔓看向孟其琛，又問：「那該賠償多少？
有專業的保險鑑定嗎？」
孟其琛打量著她，繼而點點頭，「有，40萬。」
20萬對黎家來說已經很困難了，如今翻了倍，更不好說。
面前的女孩眉心緊鎖，咬咬牙，「等鑑定結果出來，我們一定會賠償您。」
孟其琛挑眉，淡聲開口：「留個聯繫方式給我吧，不能你說賠我就信。」
面前的女孩肉眼可見地紅了臉，睫毛不安地撲閃撲閃，孟其琛眸光微頓，沒想到小姑娘臉皮還挺薄。
從工作人員那借來紙和筆，黎楚蔓一筆一划地認真寫上自己的號碼和名字，然後遞給孟其琛。
「讓您有這麼大的損失，我們一定會遵紀守法，慢慢還給您的，絕對不賴帳。」
黎楚蔓說得再認真不過，孟其琛抿唇，黑眸注視著她，神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