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哪有親人親到一半, 開始商量正經事的。
賀蘭瓷腹誹著,但陸無憂就是切換起來異常自如。
他鬆開了她的腰,將案上的奏章拿起幾冊, 神色正經起來些:「關於益州的事情, 奏章我一共寫了三份。」
賀蘭瓷接過,卻發現一冊比一冊厚。
「第一條路是我把這件事交給恩師定奪, 他大概會先將奏章按下,待到合適的時機, 再以此事上諫,甚至可以左右朝局,但現在聖上對麗貴妃寵愛未弛,又對朝臣十分失望,只會覺得是拿來攻訐掣肘二皇子, 為大皇子鋪路的……」
隨著他的聲音,賀蘭瓷打開了第一本奏章,確實是遞交給徐閣老的。
「第二條路則是我暫且不管上敬, 只彈劾益州官場上下,但因為此事同樣牽連甚廣, 所以仍需斟酌再斟酌, 尤其官場上下大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怎麼分責,怎麼論罪,究竟誰之過,措辭都要異常小心……其中繁難我就不贅述了,你看摺子就知道了。雖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但運氣好應該能還益州幾年的清明, 運氣不好我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以小彈大,多少要付出點代價。」陸無憂按了一下眉心,「其實原本說不準更應去找賀蘭大人,但我從宮中內侍那裡探聽到了風聲,你爹可能不日就要調任了。」
賀蘭瓷一愣。
陸無憂繼續道:「眼下這個時機,正常來看未必不是好事,不過……也罷,這第三條路……」他勾起唇笑時,眉眼上挑,一抹鋒利桀驁的光從他眼中閃過,「就是不管不顧,把事情全部寫明,直接死諫,但我在大雍官場的日子,可能暫時也就到頭了。」
第三封奏章是最厚的,洋洋灑灑,寫滿了字,筆鋒力道十足。
賀蘭瓷一行行看下去,觸目驚心,不用看到底,都知道這一封怎樣能引起軒然大波的奏章。
看到其中某行時,她忍不住道:「益州決堤後的賑災款……」
陸無憂索性一併都說了:「因為先前已經賑過災了,沒能想到今年雨水大還能再決一次堤,加上益州往年修堤要的錢款不少,戶部已經撥了搶修堤的錢,現在拿不出銀子正在扯皮,北狄那邊似乎又有動向,開春後說不準又要打,九邊還欠餉銀三十萬兩,也拖不得了,不然兵士怕是會譁變,還有……總之哪裡都缺錢。」
賀蘭瓷回想道:「可是沿途……」她猛然反應過來,「你繞開了?」
他們沿途並沒有看到多少流離失所的災民。
陸無憂道:「免得你看了傷心。」
原來向西取道,還有這層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氣,一時也心潮起伏,手指捏得發緊,連呼吸都急促了。
賀蘭瓷慢慢望向陸無憂。
陸無憂依舊立在書房前,笑容淡下去:「興許還有其他法子,但總體來說並無太大區別,譬如去找大皇子,我不是說過他的人之前找過我,我去投誠自也是可以的……屆時我大概會成為一枚棋子,賭他的運了……」
賀蘭瓷道:「那你打算如何?」
「所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麼,是忍一時,還是圖一時的痛快,我一個人自然怎麼決斷都可以,但是……」他也慢慢看向她,眸光帶些微的溫柔,語氣也變得柔和了,「你怎麼辦?」
陸無憂在其他方面坦誠得甚至有些可怕。
書房內的炭火仍在灼灼燃燒著,賀蘭瓷的手一陣冷一陣熱。
陸無憂如果真的被貶,被下獄,眼下平靜的生活或許真的會到頭,但是……
賀蘭瓷把陸無憂的奏章從頭看到尾,胸腔肺腑間都溢滿了難以言說的臆氣,反覆擂擊心臟,直教人無法呼吸,她眼瞼澀然,半晌道:「你雖然娶了我,但我並不想成為你的牽絆。」
賀蘭瓷斟酌著,一字一句慢慢道:「我一路都不清楚你具體在煩惱些什麼,現在總算明白。我們之前曾經聊過,我問你為什麼想做官,你當時的回答我……還記憶猶新,我覺得,只要你還堅定著自己的心,做出的什麼決定,我都不會阻攔。先前說希望你改變大雍,也只是願景,而並非要求。嫁給你的這段日子我很開心,算起來應該還是我虧欠你比較多,所以不要有負擔,我還是希望——你能做你覺得正確的事情。」
到了現在,她已經完全不去想散夥的事情了。
賀蘭瓷抬起手,碰了碰陸無憂的頰,道:「好了,別煩惱了。我又不會跑,也不會怪你,你應該也知道我不是那種……」
話音未落,那隻縴手便被陸無憂攥住了。
他在她的掌心輕吻,終於笑了聲道:「娘子你倒是挺大義的。」
賀蘭瓷一愣:「……嗯?」
他在叫什麼稱呼。
陸無憂另一隻手從她手裡抽出奏章,捉著她的下巴,再度親了上去——所以這個人真的切換得過於自如——賀蘭瓷還未反應過來,他已經掃開了奏章,把她抱坐到了桌案上,一邊親熱地吻著,一邊去解她的衣帶。
賀蘭瓷按著他的胳膊,艱難道:「……是在書房!」
陸無憂含糊道:「我知道。」
說話間他的手竟已摸到了她的腿,賀蘭瓷的前胸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腿根還在被人用指尖摩挲著,並稍稍抬起,她渾身都在跟著顫,粉霞布滿了整張芙蓉面。
說話聲也顫顫巍巍。
「……你等等!我們剛才不是還在聊正事嗎!」
陸無憂埋首道:「不是談完了麼?」
賀蘭瓷繼續顫聲道:「那也不能……」
她努力想把自己架到他腰上的腿放下,陸無憂已輕聲道:「試試嘛……」聲音里還帶著種說不出的誘哄味道。
等賀蘭瓷睏倦疲憊地被他從書房裡裹緊了抱出來,很想踢他兩腳但沒有力氣時,眼眸張闔的罅隙間,恰看見窗外一抹柔軟的雪白飄落。
今冬下了第一場雪。
雪纏綿無聲地飄落,遍撒向上京的每一個角落。
還沒等人感慨是祥瑞吉兆,就先出了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月前,聖上為了給麗貴妃慶生,命人重修崇光殿,並在旁邊建了一座升仙樓——這是聖上近來十分寵幸的龍虎山道士提議的,說是建成之日,能向上天請命,為聖上延壽十年。
可不巧就不巧在這雪下的。
日夜不停修築升仙樓的出了事故,有工匠修樓時腳下一滑,竟滾落了下去,砸塌了架子不說,還牽連著竟致使三死七傷,因為工部的一位官吏恰巧就在下面,被當場砸死,事情也瞞不下去了。
本來此事可大可小,但恰逢朝臣本來就對修築升仙樓耗資頗具一時甚為不滿,如今各部又都缺錢,近日還因為立儲一事和聖上吵得不可開交。
一時間朝堂上下,更是爭論不休。
賀蘭瓷和陸無憂的生活仍舊十分平靜。
前院的雪已積了足有一指,霜枝正領著人掃雪,屋檐和樹梢上也都綴著霜白,她還嘀咕著跟賀蘭瓷道:「我們要不要裝點新雪,我聽說新雪水化了泡茶味道會更好。」
賀蘭瓷應著聲,卻又有點走神。
——「重修崇光殿和新建升仙樓一共耗銀兩百五十萬兩,不計勞工,光是運大量的名貴木材抵京,就是一筆巨大開支。」
——「世人都怕死,縱使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但老實說,我很失望。」
陸無憂在院子中坐著,桌前又橫七豎八地擺了好些酒壺,他人也微醺,看見賀蘭瓷過來,他神態有些散漫地笑:「我決定了。你要不要過來陪我喝一杯。」
賀蘭瓷定了定神,坐到了他對面。
陸無憂本來也只是隨口一說,可沒想到,賀蘭瓷搶過他的酒杯,竟一口把酒飲盡了。
他眸光一閃道:「你怎麼真喝了?」
賀蘭瓷仍然被辣到,她張口哈了會氣道:「送送你。」
她甚至都不問他到底做了什麼決定。
陸無憂忍不住想笑:「你對我還真有信心。」
賀蘭瓷歪著腦袋道:「可能覺得你是這樣的人吧。」
陸無憂乾脆又倒了一杯:「那你是不是誤解了,我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不會以卵擊石,不會頭撞南牆,不會飛蛾撲火,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賀蘭瓷搖頭,又點頭道:「但你是個讀書人。」
陸無憂笑道:「我又不是什么正經讀書人。」
賀蘭瓷不由道:「你怎麼說話還反覆的!你不是說你自己是正經讀書人……」
陸無憂慢悠悠道:「所以上回醉酒的事情,你還記得。」
賀蘭瓷:「……!」
幸好,陸無憂也沒有繼續調戲下去的意思:「好吧,我雖然是個聰明人,但卻不喜歡什麼蟄伏十年忍耐的戲碼。若真是太平盛世,聖明君主也就罷了,我骨子裡,還是喜歡快意恩仇那套。」
「要不,再抱一下。」
雖然未醉,但賀蘭瓷仍有些臉紅。
天寒地凍,她披了件斗篷——還是陸無憂買的,她猶豫著走過去,被陸無憂一把撈到了自己腿上,手從斗篷下面覆蓋住她的脊背,身軀瞬間貼得極緊,她不由心跳加快,卻聽見陸無憂的心跳聲也慢慢加快。
一聲一聲,清晰宛若在耳畔。
那股很微妙的感覺又涌了上來,賀蘭瓷的眼眶居然有些發熱,她無法控制自己也伸出手來,腦袋枕在陸無憂肩膀上,手臂抱住了他的身軀。
陸無憂的聲音很不適時的響起:「……你現在看起來倒很小鳥依人。」
賀蘭瓷剛才還發熱的眼眶一下子酸澀散去:「你這種時候就不能閉個嘴嗎?」
陸無憂道:「不行,你投懷送抱,我心跳有點快……」
賀蘭瓷道:「我才沒有。」
算了……
她又抱了抱他。
陸無憂突然道:「你是不是對我有點上心了?」
賀蘭瓷無語道:「我到底怎麼讓你覺得我不上心了?」
陸無憂沉默了一會,又笑了笑,道:「行了,我抱夠了。」不然明早捨不得出門了。
不料,賀蘭瓷道:「再抱一會。」
「……」
陸無憂一怔,語氣微妙地側過頭去:「還說你沒有投懷送抱。」
賀蘭瓷意識到什麼,也微妙道:「你也太血氣方剛了吧。」
陸無憂指責道:「你坐在我腿上,還在蹭我,我沒反應大概不是人。」
賀蘭瓷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剛才還很溫存的氣氛,被陸無憂三言兩語就變成了這樣。
最後依然是在很尋常的氣氛下,陸無憂起了個大早,帶著奏章,乘車轎去了通政司大門口,等了一會。
許多官員許久未見他,得知他「死而復生」,都一一前來祝賀,說著什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類的客套話,一貫長袖善舞的陸六元這次卻只是淡淡笑著,並不多言語。
他把一封看起來頗厚的奏章遞上,隨後便離開了。
因為是陸六元的文章,通政司官員命人謄抄副本的同時,也有不少人圍過來準備拜讀拜讀。
誰料剛看了一會,便驚得頭皮發麻。
「快去叫上官!這、這奏章要命了啊!」
「壓不下去了吧……陸霽安不是徐閣老的……他平時不是挺圓滑的,怎麼突然發瘋了啊!」
「陸六元怕是要倒霉了!」
又有人忍不住道:「這道奏疏要是傳出去,只怕會引起大風波,整個益州都……」
「可他字字懇切,若真有其事……」
「這朝堂上下哪有人敢言啊!」
「這沈一光我認得啊,原來他竟……死得這麼慘。」
「可聖上如今……」
「慎言!慎言!」
陸無憂走完,又直接去翰林院走會極門遞了一本,結結實實,內閣攔都攔不下來這封死諫的奏疏。
密密麻麻近萬字。
「詹事府右中允兼翰林院編撰臣陸無憂謹,臣聞君者以民為重,社稷次之,今臣以死諫君……」
不止將益州官場上下貪墨說得清清楚楚,如何將益州道監察御史沈一光謀害致死,如何欺上瞞下,甚至這些錢銀都流向何處,都寫得明明白白,包括麗貴妃袒護下,其兄平江伯欺男霸女奢靡成性,最後竟連二皇子都寫了上去。
後半段則是說青瀾江多段之堤壩偷工減料,九邊軍費拖欠,百姓水深火熱,聖上曾自比堯舜,怎容身邊妖祟作亂,而不以管之——他甚至還罵了龍虎山的道士。
字字鏗鏘,言辭激烈,通篇都是誠摯之言,讀之慷慨激憤竟不能停。
可又隱約覺得全是罵聲,罵了益州官場,罵了麗貴妃平江伯二皇子,罵了龍虎山的道士,就連聖上都沒落下,說是怕百年之後史書記載,朝中奸佞作祟,而聖上不能明辨,故而以此死諫,以全陛下名聲。
如今暫代首輔的內閣徐閣老看完,也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讓他暫避風頭!
他這哪裡是暫避風頭,是恨不得把天都捅破了!
奏章傳進禁宮中。
順帝正躺在榻上,麗貴妃倚靠在他的身側侍奉湯藥,嬌艷雍容的面孔滿是擔憂:「聖上,為了臣妾,再喝一口。」
「朕實在是喝不……」
「不喝怎麼能好呢?」麗貴妃手中拿著湯匙輕吹,音色綿軟,越發惹人憐惜,「臣妾以前也不喜歡喝藥,可那時在清泉寺病了,連藥都沒有,還是兄長夜半爬山去替我採藥,摔得鼻青臉腫,才知藥材珍貴……聖上,這藥雖然不是臣妾親手采的,卻是臣妾親手熬的,手都燙破了皮,您就再喝一口。」
順帝氣順了一些,軟下言語道:「手給朕看看。」
就在這時,一名太監神色慌張地進來,手裡還揣著一本奏章,看見侍奉床頭的麗貴妃,神色更是不安。
順帝微微不悅道:「奏章待會再拿來。」
太監為難道:「可是……」
麗貴妃反而巧笑道:「聖上看便是了,不用在意臣妾,不過藥還是得喝。」
順帝心知緊要,還是接過奏章。
片刻後,只聽一聲怒吼:「來人!陸無憂這個逆賊呢!」
剛停了一陣子,又開始下雪。
陸無憂沿著宮中的大道,又走回了會極門,安靜地等待著,雪花盤旋而落在他的肩頭,發梢,帽緣的雙翅上也覆蓋著一層銀輝。
這位年輕又清貴俊雅的狀元郎宛若一道筆直挺拔的風景線。
會極門前還能遙望見內閣和文華殿,距離他並不太遠。
雪花一片片飄落,陸無憂忽然想起,似乎前朝也有一位編撰在這個鬼地方,帶著一百多名大臣叩闕,大叫著「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哭喊上諫。
至少他還是挺優雅的。
已經隱約可見錦衣衛的殿廷內衛朝他走來。
陸無憂平靜地想著,昨晚沒多抱一會,確實有點虧。
作者有話要說: 是最早想好的情節之一。
某人大概是「去他的忍!大不了爺不幹了!」
引用自明·楊慎
ps:明朝重修三大殿,光天啟五至七年就花了五百九十五萬兩,還沒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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