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2024-08-22 09:09:28 作者: 餘酲
  密閉的狹小空間裡,聲音經過四面牆壁的回彈被無限放大,一點點啜泣聲都逃不過人的耳朵。

  葉欽不想哭的。媽媽的葬禮上他忍住沒哭,走投無路進娛樂圈的時候沒哭,被人排擠欺負的時候沒哭,跟朋友說起往事的時候也沒哭。實在難受狠了,淚水在眼睛裡打個轉再吞回去,就可以自欺欺人,當做無事發生。

  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人覺得他懦弱可欺,隨便動動手指頭就能將他攆進泥土裡。他想生存下去,想變堅強,想讓程非池看到他穩重可靠的一面。

  單單只是黑暗的話,根本不足以讓他掉眼淚。他怕的是被程非池討厭,怕再也不能靠近他。他們離得太遠了,身體距離不到兩米,中間卻仿佛隔著萬丈溝壑,生死在這遙遠距離面前都變得不再重要。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葉欽實在太怕了。他狠狠握拳,指甲嵌入掌心裡,不讓上下牙撞擊打顫:「第、第一次,是經紀人帶我去那裡,跟幾個沒見過的老闆打招呼,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會來。」

  程非池沒有出聲阻止,他便繼續說了下去。

  「第二次,在醫院,真的是尾椎摔傷了,貼、貼膏藥也不管用,才請假去看醫生,拍的片子我還收著,可以拿給你看。」

  「第三次,在山上,第二天一早要去給媽媽掃墓的,沒、沒想到會迷路,打你的電話也沒想到會通。民宿早就訂好了,不相信的話,可以給你看訂單記錄。」

  「第四次,湯崇騙我說你在那兒喝醉了,我過去之後才發現被騙了。第五次,還是湯崇搞的鬼……他跟我有點過節。」

  在逐一敘述的過程中,葉欽慢慢放開了。

  他怕黑,可黑暗的環境卻賦予他勇氣。互相看不見對方的臉,他便可以假裝臉面和尊嚴不存在。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程非池跟前這樣不體面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想說的一股腦說完,也好過吞吞吐吐,拖泥帶水。

  「這次,我在這裡錄節目,聽說你可能會在這裡,才讓助理把衣服送過去。」終於說到當下的狀況,葉欽既覺得無力,又感到一陣輕鬆,「坐這部電梯是因為樓下有粉絲,我沒有……沒有玩……」

  掙扎許久,還是沒能把「戀愛遊戲」說出口。聽著耳邊依舊平穩的呼吸聲,葉欽泄氣般地耷下肩膀,說:「我保證,這一定……一定是最後一次了。」

  不知為何,「最後一次」四個字觸動了程非池腦中某根敏感的神經,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一下,像是聽完番話做出的唯一反應。

  修電梯的工作人員很快就到了。

  電梯卡在七樓和八樓中間稍微偏上一點的位置,接應他們的人從八樓扔下救援繩索。

  程非池想把葉欽先送上去,葉欽搖頭往後退,垂著眼皮看地面:「你……你先上去。」

  站在光源下,說話又開始磕磕巴巴。

  程非池只好先上去,反身蹲下伸手去拉他。葉欽拽著繩子不敢動,最後實在害怕,才抬手攙了一下程非池的手,借力爬上來之後就立刻鬆開了,一秒都不敢多停留。

  他鼻頭紅紅的,凍狠了的樣子,手也是冰涼的,臉上斑駁交錯滿是淚痕。身上裹著的浴巾在電梯超速下降的時候就掉了,這會兒只穿著濕噠噠的T恤和休閒褲,緊緊貼在身上,顯得他腰很細,凸出的肩胛骨支棱在背上。除了身高,其他地方都單薄得不像個二十三歲的成年男人。


  幾個工作人員正就電梯故障的原因向程非池解釋,葉欽聽了個大概,原來程非池是來視察工作的,領導坐電梯碰上這種事,怪不得他們嚇成這樣。

  此刻程非池的臉色很不好看,葉欽猜想除了電梯事故,應該還有自己剛才在電梯裡胡扯一通的原因。他抓住談話間隙,小聲插話道:「打擾了,那我……我先走了。」

  想不出這句話能配個什麼動作,葉欽習慣性地鞠了個躬,然後扭頭就跑。

  手機在口袋裡被捂得濕乎乎,好半天才解鎖開,葉欽邊走邊給小芸打電話,拐個彎從側門到外面,剛淋一頭雨,冷不丁撞上一群舉著「賀」字燈牌的姑娘。

  為首的姑娘「嗷」一嗓子,帶著後面一幫人呼啦啦往這邊跑,葉欽在心裡把賀函崧罵了一萬遍,急得左右張望,到處尋找可以躲的地方。看見不遠處的安全出口指示燈,打算往那邊去,突然被人從身後抓住胳膊。

  葉欽以為遭遇埋伏,剛要掙扎,轉身對上程非池的臉,緊繃的肌肉頓時卸了力氣。

  程非池的想法與葉欽一致,帶著他拐進平時只有打掃的員工會進的樓梯間,下到地下一層停車場,穿過曲折的走道,來到一部無人等候的電梯前。

  葉欽這會兒對電梯有陰影,縮著脖子往後退了一步,說:「我去樓梯間等著就行,她們不是來找我的,一會兒就走了。」

  程非池聽了他的話,滑到他手腕上的手卻握著沒有松,說:「這是專用電梯,不會有事。」

  仔細想來,「專用電梯」與「不會有事」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聯繫,葉欽卻輕易地接受了這個邏輯,愣愣地「哦」了一聲,跟著程非池上了直達頂樓的電梯。

  酒店的頂樓是不對外開房的私人場地,走道安靜非常,腳踩在地毯上幾乎聽不到聲音。套房門上也沒有編號,開門用指紋鎖,程非池率先進去之後,葉欽背著手站在門口,躊躇著不敢進去。

  他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偷偷用右手摩挲左腕上溫度比別處高的那一圈皮膚:「我腳髒……可以脫鞋嗎?」

  程非池扭頭看他,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頓了一會兒,說:「直接進來,不用脫鞋。」

  這個頂層套房顯然是獨屬於程非池的私人領域,裝修與酒店其他房間的風格不同,是簡潔乾淨的灰白色調。

  客廳放電視的位置改成整面牆的書架,餐廳的桌上擺著一隻馬克杯,衛生間的毛巾、拖鞋、牙刷全都只有一份,到處都有生活痕跡,由此可以推測程非池經常住在這裡。

  葉欽剛掛掉跟助理報備的電話,衛生間門被敲響了。程非池沒進來,只從門縫中把洗漱用品遞到裡面,隔著門板告訴他:「左邊熱水,右邊冷水。」

  葉欽站在鏡子前拆新拖鞋的包裝,偶然抬頭看見衣服皺巴巴、頭髮亂糟糟的自己,跳個不停的心臟逐漸放緩速度,恢復到正常頻率。

  這副慘樣子,每個善良的人看了大概都會心生憐憫吧,好比順手救一條落水狗什麼的。

  洗完熱水澡,葉欽身上暖洋洋的,整個人都活了過來。他生怕洗太久程非池等不住,頭髮也沒擦就出來了,看見桌上放著的一杯水和兩顆感冒膠囊,聽見廚房傳來的動靜,這才定下心。

  雖然杯子是一次性的,乖乖把藥吃完也沒有棒棒糖作為獎勵。

  室內空調打得偏高,加上緊張拘束,坐了一會兒便出了一身薄汗。葉欽借調溫度經過餐廳,偷摸往廚房裡看,程非池背對著他站在灶台前,襯衫袖扣解開挽起,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


  看著他的背影,葉欽恍惚回到在嘉園小區同居的那段時光,那時程非池也是這樣站在廚房裡做飯,聽見腳步聲,還會回頭沖他笑。

  他忍了又忍,才沒有像從前一樣衝上去將這個久違的背影抱住。

  他怕把人嚇跑,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更怕自己貪戀溫暖,再也捨不得放手。

  程非池從前就不愛吃外食,現在亦然。

  兩碗雞蛋面擺在桌上,他見葉欽吃得很慢,問:「不合口?我幫你叫客房服務。」

  正是午飯時間,星級酒店的廚房提供各色美食,哪樣都比這碗簡單的麵條好。

  「合口的,很合口。」葉欽忙道,「只是有點……燙。」

  他不擅長撒謊,眼神四處飄忽找不到落點,僵硬地挑起兩根麵條,挪動嘴唇一點一點往嘴裡抿,真的怕燙似的。

  程非池吃完的時候葉欽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看見他起身,放下筷子也跟著站起來。

  「吃不完就放在桌上。」程非池去洗了個手,邊穿外套邊交代,「坐專用電梯到負一層,走道左拐右拐再右拐,直走上樓梯就是後門,那邊可以打到車。」

  葉欽知道他要走了,一頓飯的時間太短了,他還什麼都沒來得及說。

  他想問程非池有沒有看到塞在西裝口袋裡的紙條,想問你這五年怎麼過的,你的手還好嗎,還想問你還恨不恨我,我站在這兒讓你打讓你罵,你能不能消消氣啊,哪怕就消芝麻大的一點點。

  葉欽小尾巴似的跟上去,慌張忐忑、欲言又止的樣子讓程非池想到什麼。他從外套內側口袋裡拿出錢包,掏出幾張百元紙幣:「到蒼泉山應該夠了。」

  手抬起又放下,葉欽在拿與不拿之間反覆糾結。拿了顯得很沒出息,不拿的話他又不知道以後借什麼跟程非池建立聯繫。

  程非池見他拿不定主意,把錢放在玄關的柜子上,轉身便要走。

  被一隻手從身後拽住衣角。

  這回大概是那碗面給的勇氣,葉欽有些著急地說:「我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在電梯裡說的那些……我沒有騙你。」

  以後也不會騙你了,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再騙你了。

  他知道想得到原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只是不想讓這本就千瘡百孔的關係再添一層解不開的誤會。

  客廳里的壁鍾滴答滴答地走著,仿佛希望在一秒一秒流失。在心裡默默數過二十,葉欽以為沒戲了,手指蜷縮,慢吞吞地往回收。

  意料之中,可還是會覺得難過。

  數過三十的時候,面朝門口的程非池身體動了動。他稍微偏過頭,視線下垂,落在葉欽戴著戒指的手上。

  葉欽聽到他低低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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