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饒是蘇毓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冷冷盯著眼前這張艷若桃李的臉,試圖從那對翦水雙瞳里看出一絲心虛。
什麼也沒有,這爐鼎理直氣壯,坦坦蕩蕩,直視他的雙眼,甚至還歪了歪腦袋,忽閃了兩下眼睛。
「可以嗎?」
小頂見他半晌沒回音,心中忐忑,又問了一句,「你,不要我,我找別人。」
蘇毓恍然大悟,原不過是打著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主意。
「這是你自己的事,不必來問我。」
他漠然道。
小頂嫣然一笑,大有買賣不成仁義在的豁達:「謝謝。」
蘇毓觀她神色欣然,不似作偽,不得不感嘆這爐鼎會做戲,難怪能將雲中子騙得團團轉。
小頂卻是已經憧憬開了。
下一任主人該找誰呢?
她想過給恩人當爐子,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只是她不知恩人的下落,去找也沒個方向。
當然,找不到是自欺欺人的藉口,主要還是恩人生得平平無奇,若是他像金道長那般美絕人寰,這爐子便是把六合八荒翻個底朝天,都要把他挖出來以身相許的。
總之,她已經在心裡打定了主意,就金道長了……
想到這裡,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似乎不曾聽說過金道長煉丹。
連山郡是金道長的師叔,想來是知曉的,正好順便打聽一下。
小頂便問道:「金道長,用得著,爐鼎嗎?」
蘇毓呼吸一窒,雖然知道爐鼎是在激他,卻也不免有些心氣不順。
雲中子的五個弟子中,金竹修為算是中游,又因為幼時被人下了奇毒,壞了樣貌,但他有個其他人都望塵莫及的優勢——他家有礦。
十洲境一共六條主要的靈石礦脈,金家就占了三條,而金竹身為嫡長子,自是要承襲家業的。
也就是說,他擁有十洲境一半的靈石礦。
金竹向來低調,金家繼承人的身份,只有內門弟子知曉。
也不知這爐鼎從哪裡打探出的消息,果真是無孔不入。
蘇毓自然不差錢,但若是認真和金竹比家產,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冷若冰霜道:「用不著。」
小頂一聽傻了眼,小臉頓時垮了下來:「為……為什麼呀?」
蘇毓冷冷睨了她一眼:「我奉勸你別打內門弟子的主意。」
頓了頓,帶上幾分冷厲之色:「有我在派中一日,豈容你壞了內門風氣。」
小頂不知道何謂「風氣」,她連猜帶蒙,料想是嫌她煉丹時冒煙了。
但是這就沒道理了,哪只爐子不冒煙吶!
何況她的煙也沒多少,就不能開了門窗通通風麼?
她心裡委屈,奈何嘴笨,不擅長與人爭辯,只能訥訥道:「白送的,也不要嗎?」
蘇毓越發不齒,就這麼自輕自賤麼?
果然是無可救藥的爐鼎。
小頂想起金道長圓圓的臉蛋和鼓鼓的肚子,實在捨不得就這麼放棄,看了一眼現任主人,乾脆死馬當成活馬醫:「你,能幫我,說說嗎?」
蘇毓差點沒背過氣去,每次他覺得這爐鼎的臉皮已經登峰造極,她總能突破自我,給他下一個驚喜。
這是把他當成拉皮條的麼?
他都快氣笑了,一個眼風掃向一旁的阿亥,冷聲道:「帶她出去。」
說罷便垂下眼眸不理人了。
阿亥正努力把自己展平了貼在牆上,假裝不存在,聞聲打了個冷顫,走到小頂身邊,用胳膊肘輕輕捅捅她,小聲道:「小頂姑娘,走吧……」
小頂便是再不會看人臉色,也聽出連山君語氣不善。
不答應就不答應,拿一隻爐子出氣很了不起麼?
她好性子,可也不是全然沒脾氣的,當下也不笑了,拉下臉來:「那我,走了。」
蘇毓眼皮也不抬一下,自顧自拿起書捲來看,吩咐阿亥道:」告訴她這裡的規矩。
「
阿亥偷偷拉她袖子。
小頂卻沒動,看向蘇毓:「不用,告訴規矩。」
蘇毓挑了挑眉,不知道她葫蘆里又在賣什麼藥。
小頂挺了挺胸脯:「我,走了。」
說著從阿亥手裡拿過自己的小包袱挎上:「走了,不回來。」
蘇毓這回總算抬起了眼,用指尖點點桌案,嘴角微微揚起。
阿亥嚇得一縮脖子,遊魂一樣飄到一邊,緊緊貼回牆上。
蘇毓:「我說過,今日起,你住在掩日峰,直至我命你離開。」
小頂莫名其妙:「你,又不要我。」
這是在要挾他?
蘇毓仍舊含著笑,但聲音冷得能把人血液凍成冰:「你留在這裡,直至我恢復靈力。」
小頂卻是不怕他的,就事論事道:「你的靈氣,關我,什麼事?」
她是來當爐鼎的,當不成爐鼎,留在這裡做什麼?
蘇毓冷不丁叫她一噎,這是有恃無恐,知道自己有求於她。
她的話的確是挑不出什麼理來。
但是連山君是講道理的人嗎?
不,他壓根不能算人。
他沉下臉道:「河圖石是你摸壞的,我因此沒了靈氣,你這麼一走了之,是不打算賠了?」
不是最喜歡裝傻賣乖麼,繼續裝。
果然,爐鼎一聽這話便慌張起來,小臉便是一白,愣愣地道:「可是,掌門說……」
若是換個有點良知的人,訛一個小姑娘多少會心虛。
然而良知這種東西,蘇毓自是沒有的。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師兄仁善,不想追究罷了。
我卻沒那麼好說話。」
小頂未料還有這一出,訥訥道:「我……我願意,賠的。」
蘇毓輕嗤一聲:「河圖石乃上古靈物,本是無價之寶,念你不是故意為之,賠一百萬上品靈石即可。」
小頂對錢財沒什麼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值十萬靈石。
她伸出手,低下頭開始認真掰手指。
蘇毓:「……」裝傻也不用做到這種程度吧。
小頂掰了半晌,發現一百萬靈石能買十個她,臉色更白了。
這得把她賣十次啊!
蘇毓看著火候差不多,這才矜持道:「本來只要你聽從吩咐,我也不欲難為你。
既然你不願意,那便照價賠。」
那爐鼎果然服軟,小嘴癟了癟,秀氣的腦袋微微耷拉著:「我,聽你的。」
雖是裝的,倒也有幾分可憐,蘇毓暗忖。
他心氣順了,紆尊降貴地一點頭:「既已明白了,那便退下吧。」
又掃了阿亥一眼:「還等什麼?」
從連山君的書房出來,小頂蔫頭耷腦,只覺前路茫茫——爐鼎沒做成,還莫名其妙背了一屁股債。
阿亥清楚他們道君是什麼貨色,十分同情這小姑娘,安慰道:「小頂姑娘,節哀順變吧,往好了想,至少你是真人,總有死的一天,死了也就不用還債了。」
小頂茅塞頓開,有道理啊!
她對阿亥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阿亥,你,真聰明。」
阿亥搔搔後腦勺:「不過爾爾啦。
是你太傻了,哈哈哈。」
小頂:「說的是,哈哈哈。」
修士耳聰目明,蘇毓在書房中聽到他們憨傻的笑聲,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這爐鼎竟然連假人都不放過!
他連節省靈力都顧不上了,屈了屈手指,便有一個響雷在小頂和阿亥當頭頂炸開。
一爐子一傀儡便即閉上了嘴。
等雷聲停歇,阿亥對小頂道:「我先帶你四處轉轉,一邊走一邊告訴你哪些地方是禁地。
本來那些不能進的地方都設了禁制,不過現在道君靈力不剩什麼,什麼地方都要摳摳索索,禁制便停用了。」
他說著將小頂帶到後院,指著緊閉的正房道:「這是道君的寢堂,不過他一般不睡覺,每晚在東軒靜室里打坐。
這兩處,沒有道君允許,誰也不能進的。」
接著,他將小頂帶到西廂:「小頂姑娘往後便住這裡。」
廂房比正房小了些,不過比起小頂前幾日住的客館,已是寬敞許多了。
裡面的陳設也很風雅,屏風几榻一應俱全,床前掛著鮫綃帳,床上鋪著水玉簟和雲絮被。
還有很多東西,小頂一隻爐子都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阿亥道:「得知小頂姑娘突然要來住,臨時收拾的,簡陋了些,往後再慢慢添置。
你缺什麼同我說,我們道君雖然……咳咳,但這些事情上不小氣。」
小頂對住所本來就沒要求,自然沒什麼不滿,點點頭:「已經,很好了,不缺。」
參觀完住處,阿亥又帶小頂看了專給她用的淨房浴堂。
接著兩人去了前院,阿亥道:「正堂是道君接待賓客的地方,所以從來不用。
除了書房和丹房不能進,別的地方倒是無所謂,不過也沒什麼好玩的就是了。」
「丹房?」
小頂一怔,「裡面,有爐鼎?」
「那是自然,丹房就是煉丹的麼,沒有爐鼎怎麼煉。」
小頂恍然大悟,難怪連山君不要她,原來是已經有現成的了。
還嫌她壞風氣,未必那隻爐子就不冒煙了?
阿亥一邊帶她轉悠,一邊跟她說掩日峰的規矩:「我們道君每日子時到寅時在峰頂雲台或是後院靜室中打坐,所以那兩個地方是不能去的。
「卯時他會去後園竹林里練劍,練一個時辰,這段時間裡你不能去後園。
晝間他一般在前院書房,你別去前院……」
掩日峰的規矩多如牛毛,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不能讓他找不到人,也不能去他跟前礙眼。
阿亥道:「其實你只要記住,儘量別去招惹道君,見了他繞道走,他也不會特地來難為你。」
小頂認真地點點頭。
阿亥又道:「對了,每晚戌時是道君沐浴的時候,沒有半個時辰出不來,那段時間你可以四處蹓躂,不用擔心遇上他。」
小頂默默牢記在心間。
「千萬不能去的地方記住了麼?」
阿亥掰著手指一一數來,「道君的臥房、內外兩個書房、東軒淨室……還有什麼來著……」
小頂:「丹房?」
阿亥一拍腦門:「對啊,瞧我這記性,哈哈哈。」
雖說五根手指已經掰完了,但他心裡隱隱有點不安,總覺得遺漏了什麼。
帶小頂在院子裡轉了一圈,便花了不少時間,阿亥看看升高的日頭:「時候不早了,小頂姑娘也該去學堂了。」
阿亥掏出紙鶴注了靈,讓鶴帶小頂去紫玉峰的學堂,然後回去向連山君復命。
蘇毓眼皮也沒抬一下:「送走了?」
阿亥一見主人,假汗毛都倒立了起來,結結巴巴道:「回……回稟道君……小頂姑娘……」
蘇毓一聽這名字就心煩,一拂袖,阿亥的嘴巴便脫離了他的臉,自動飛到背後的架子上。
「退下吧。」
他漠然道。
到底還是沒能留住嘴,阿亥在心裡嘆了口氣,便即退了出去。
繞過迴廊,走到後花園,他遠遠瞥見連山君浴殿的檐角,忽然一個激靈,難怪他剛才就隱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把這一處禁地給忘了!
他有些不寒而慄,但是嘴沒了,又不能亡羊補牢。
轉念一想,小頂姑娘再怎麼缺心眼,總該知道那地方不能去吧?
就這樣吧,阿亥心大地就地一癱,曬起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