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蘇毓心口像是被誰重重地錘了一下, 悶悶作痛。
他小時候曾聽師父說起過七魔谷的傳說。
據說那些入谷清剿魔君殘部的大能並沒有死,而是變成了另一種東西, 去了另一個世界。
說是清剿魔君殘部, 其實是打著清剿的幌子進七魔谷搜刮魔族世代累積的珍寶。
歸藏當時的掌門,蘇毓的師祖,秉持著祖師爺「有錢沒命花, 掙了也白搭」的遺訓, 沒去湊這熱鬧,也嚴禁門下弟子靠近七魔谷。
歸藏不止躲過一劫, 門派近百年的壯大也和這件事不無關係——當時幾大宗門都有大能折在七魔谷中, 有幾個大宗甚至就此一蹶不振, 給了歸藏冒尖的契機。
不過也正因如此, 歸藏對此事只是知道個大概, 蘇毓方才在外面見到那些鮫人, 才知道那「另一種東西」指的是什麼,也明白了當時幾大門派大費周章下禁制封谷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幾個不成氣候的魔君殘部,卻是為了門派的顏面。
然而現在變成鮫人的是自家徒弟, 蘇毓張了張嘴, 卻發現嗓子眼又干又澀,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傻徒弟兀自不覺, 繼續用唱歌似的音調道:「魔幻之玉容丹兮, 吃了能變圓,師尊沒變圓兮, 是何緣由?」
調子竟還有些遺憾悵惘。
她又用魚尾拍拍水面, 接著唱:「一朝變作鮫人兮, 與師尊如隔萬里,看得見摸不著兮, 如何是好?
看得見摸不著兮,如何是好?」
調子有些苦惱,卻依舊輕快。
許是因為變成了魚,這小傻子似乎更傻了,若是換了往常,蘇毓應該嘲笑她兩句,但此時他一點也笑不出來。
小頂見師父似乎不太開心,體貼唱道:「師尊之來迅如風兮,想是氣海又見底……」
蘇毓心裡有些發堵,他總拿氣海說事,這回氣海真的快見底了,他甚至不知道眼下這情形還能不能填上,卻有生以來第一次沒在意氣海。
他沒好氣道:「氣海不空便不能來救你?」
小頂心說你每次都氣海空了,誰知道這回又不空了,沒心沒肺地接著唱:「師尊之氣海兮,據說浩瀚無垠,不知為何兮,一日三空……」
蘇毓捏了捏眉心:「先出去再說。」
他眼角餘光瞥見一旁勤勤懇懇念千字文的魔球,仿佛這時候才發現他,嫌惡道:「這什麼鬼東西?」
小頂繞著池子邊游邊唱:「邪魔之君王兮,大字不識……」
摩球好不容易念到「鳥官人皇」,叫他們一打岔,不小心跳過了一行,那鞋底板毫不容情,噼里啪啦又是一頓毒打,打得池子裡水花四濺。
小頂在池子裡翻了個身,歡快地甩甩尾巴:「大字不識兮,還想雙修……雙修不成兮,變成個圓球。
變成個圓球兮,有點眉清目秀……」
蘇毓一聽的目光瞬間凝成了兩道冰錐,仿佛要把那顆圓球釘穿。
他冷笑道:「區區鼠輩,也敢借著那老東西一口魔氣興風作浪。」
小頂驚訝地擺擺尾,聽這意思,原來魔君是假的?
難怪連千字文都不會念,她正好用歌聲表達自己震驚的心情,剛起了個調,被忍無可忍的師父打斷:「別唱了,好好說話。」
鮫人能用歌聲惑人,以他的定力雖不至於頂不住,但也不是毫無影響,被她幾句一唱,他原本蒼白的雙頰已經覆上了一層薄紅。
小頂這才發覺自己方才不知不覺唱起了歌,變了鮫人之後,她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迷失心智,但也染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毛病,比如忍不住戲水,比如不由自主把想說的話唱出來。
若非師父提醒,她自己還沒發現。
就在這時,半空中的千字文忽然燃燒起來,魔球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總算擺脫了千字文的摧殘,「騰」地從池水中一躍而出,在地上滾了一圈,讓臉朝上對準蘇毓,眯了眯眼,眼神中充滿了危險的意味:「本座便是聖域之主,區區黃口小兒,也敢造次。」
可惜他擺脫了千字文,卻抵擋不住魔幻玉容丹的威力,氣勢大打折扣。
蘇毓眼皮都沒抬一下,不慌不忙地抽出劍:「那老東西雖說也是個半文盲,倒不至於連篇千字文都認不全。」
且百年前他年紀雖小,卻也記得魔君在十洲掀起的腥風血雨,當時的六大宗門被迫聯手,數百高手圍攻他一人,才將他殺死。
那魔頭自視甚高,即便躲在老巢里韜光養晦,也不至於滿腦子就這點破事。
他接著道:「聽說老魔頭身邊有隻魅獸,頗會討他歡心,引得他做了不少荒唐事,令一幹部眾與他離心。
老魔頭死後,殘部要殺那魅獸泄憤,卻遍尋他不得。」
頓了頓:「原來是躲在這地下迷宮裡。」
那魔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叫他道破身份,到底不敢再冒前主人的名號,他與主人朝夕相對,將他言行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修為終究差得太多,僅有的力量都來自主人死前渡給他的一口氣——這是用來給他保命的。
蘇毓嘴角一挑:「看來是讓我說中了。
真是不明白,那魔頭大小也算個人物,怎麼眼光這麼差呢?
許是因為讀書太少。」
他一邊與魔球長篇大論,極盡挖苦之能事,眼角餘光卻始終瞥著水池中的動靜。
方才趁著魔球不注意,他向徒弟比了個「子母劍」的口型,她立即會意——這魔物似乎能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只要他藏在另一個世界中,蘇毓便傷不了他,但小頂卻可以。
只是蘇毓也沒把握子母劍還能不能用,便悄悄示意徒弟,一邊儘量拖延時間。
他看著徒弟悄悄游到池邊,笨手笨腳地爬出水池,魚尾變作修長雙腿,又從靈府中悄悄拔出了子劍,沖他點點頭,立即懶得與他廢話,提劍便刺。
魔球已被看穿,也不再模仿魔君的神態舉止,獰笑著道:「我和你不在一個世界,你連碰都碰不到我,別說殺我了,哈哈哈哈……」
忽然,他的笑聲變了調子,成了一聲驚呼——蘇毓的劍從他右側刺入,卻聽「哧」一聲響,他後背左側卻是一陣劇痛。
若是他沒變成球,這一劍定能將他捅個對穿,變球之後他的身體厚了不少,臟腑都挪了位置,是以這一劍並未刺中要害。
小頂拔出劍,那魔球轉了個圈,才發現刺她的是那小鮫人。
他頓時惱羞成怒:「憑你這小東西也敢在太歲爺爺頭上動土,待我解了咒,定要當著你情郎的面把你奸.死!」
魔球一邊口吐污言穢語,一邊氣勢洶洶地朝她滾來,周身魔氣纏繞,電光閃耀,竟似個滾地雷。
雖只得了魔君臨終時一口氣,但畢竟是給愛寵保命用的,他的修為還是比小頂高上太多了,魔氣凝聚,便如穿上一件堅不可摧的鎧甲。
他已看出兩人劍招如出一轍,料到是那劍中有什麼蹊蹺,但卻絲毫不擔心。
這七魔谷中又無法動用靈力,便是大名鼎鼎的第一劍修,到了這裡也只是個凡夫俗子,凡夫俗子的劍又怎麼能傷到聖氣護體的他?
魔球來勢洶洶,小頂眼看著要被它撞上,千鈞一髮之際卻靈巧地一避,躲開了這一擊。
魔球一擊不中,原地旋風似地轉了個圈,再度向她襲去。
他絲毫不擔心抓不住這小鮫人,只想著一會兒要如何報復泄憤。
可這一回,小頂並未再躲,而是躍至半空,雙手握劍,高高揮起,兔起鶻落間,長劍順勢劈落,劍刃與魔氣凝成的堅甲相擊,發出「鏘」一聲令人牙酸的震響。
少女赤足輕輕在地上一點,再次躍起,故技重施,劍刃再次劈下,與方才的一劍完全重合,分毫不爽,只聽琉璃破碎般清越的一聲響,魔球大吃一驚,毫無靈力加持的凡劍,竟然劈開了他的護甲。
不等他回過神來,小頂再一次躍起,仍舊沿著那條線,將魔球劈成了兩半。
接連三劍如連珠貫玉,壓根沒給對手喘息的機會,魔球甚至連位置都來不及挪一下,便在電光石火之間被劈成了兩半。
魔幻玉容丹只對活物有效,魔球一死,便化作一頭奇形怪狀的野獸,它長著張姣好的人臉,頭上生著長長的獨角,身體有些像馬,又有些像羊,最醒目的是兩腿間長長的一條。
小頂摸摸下巴:「師尊,這魅獸是男的嗎?」
蘇毓含糊地「嗯」了一聲,臉黑成了鍋底,方才外面群魔亂舞,也不知傻徒弟看見了多少。
小頂道:「魔君也是男的?」
蘇毓太陽穴突突直跳:「嗯。」
小頂「哦」了一聲便沒再問下去,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
蘇毓生怕她多問,但她當真不問,他又更加擔心了。
就在這時,一縷紫黑色的煙霧飄飄悠悠地從魅獸斷成兩截的屍首中升起,卻是方才那個銀髮灰眼的男人。
小頂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師父身後躲。
蘇毓道:「別怕,不過是個殘影,不成氣候。」
魔君微微一笑,只這一個笑容,便將方才那贗品的模仿襯得拙劣不堪。
「真是後生可畏,」魔君倚老賣老地感慨道,「想當初你師父帶著你們師兄弟二人來魔域時,你還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晃眼竟已風華絕代。
那小狐狸如何了?
想來也已出落得十分漂亮了。」
小頂想起掌門師叔,總覺得這話怪怪的。
蘇毓對這色眯眯老魔頭沒有半點好感,也不想和他敘舊,不客氣道:「聽說貴域的規矩,勝者不但可以取敗者姓名,還可以問一個問題,敗者必須知無不言。」
魔君微微頷首:「沒錯。
雖然我不算敗在你手中,但魂飛魄散是因你最後這一劍,你想問什麼?」
蘇毓毫不猶豫道:「如何從鮫人變回人?」
魔君笑容不減,輕輕摩挲著指環上的紅寶石:「你只有一個機會,不妨三思。」
頓了頓道:「比如,魔眼再次現世,究竟是誰的手筆。
再比如,你師父為何要隱瞞你的身世……把這麼寶貴的一次機會浪費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不像是連山君所為啊。」
說著朝小頂望了一眼,衝著蘇毓甜蜜地一笑。
緊接著,蘇毓忽然感到似有一縷微風拂過他耳畔,卻是魔君的影子給他傳來了秘音:「我教你一個法子,既能取回河圖石的靈力,又可以盡情享用她,鮫人有你想不到的妙處……」
蘇毓心中騰起怒火,拔劍刺向魔君的幻影:「少廢話,如何從鮫人變回人?」
那幻影似水波般一盪,變得更淺了,不過他眼底笑意越發濃了,搖搖頭道:「可惜。
要變回人,說難也不難,只需取西極若木樹心一滴汁液服下即可。」
他說得輕巧,但西極若木四方各有一頭上古凶獸看守,只要有人靠近神樹,那幾頭凶獸便會群起而攻之,即便是他氣海盈滿時,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方才與葉離、顧英瑤三人聯手突破七魔谷外的禁制,已將靈氣耗去大半,去西極取藥,定然九死一生。
不過他神色淡然,只是點了點頭。
魔君的影子一笑:「何必呢,不如用我教你的那個法子,難道你不想?」
蘇毓眉頭一蹙,揮劍斬去,那虛影被斜斬成兩半,消失不見了。
小頂看著魔影消失,等了片刻,方才小聲道:「師尊,他死了嗎?」
蘇毓道:「算也不算。」
小頂又道:「他說的法子是什麼?」
蘇毓臉色一沉:「不許多問。」
小頂「哦」了一聲,想去牽師父的袖子,抬起手才想起如今牽不了他袖子了:「師尊,其實做鮫人也沒什麼不好,雖然碰不到,但還是能看見,能說話,我以前不會鳧水,如今自己會了……」
她說著伸手在水池子裡劃拉了兩下,接著把雙臂都伸進水裡,連胸和脖頸都貼著水面——變成了魚,水似乎對她有種別樣的吸引力。
蘇毓皺起眉:「別胡言亂語,你本來就夠傻的,變成魚豈不是更呆?
先出去再說。」
小頂悻悻地收回手,甩了甩水,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哼著哼著,眼角餘光瞥見師父,卻見他的臉頰越來越紅,一直紅到了耳朵尖。
她盯著他的耳朵瞅了會兒,突然福至心靈:「師尊,要清心丹嗎?」
蘇毓惱怒地斜了她一眼:「閉嘴。」
「別不好意思呀。」
她想起方才看到白千霜悄悄撿起鮫人的眼淚藏到袖子裡,想來鮫人身上掉下的東西是可以越過屏障到達他們的世界的。
她從靈府中運了一顆清心丹出來,正要用手去接,想到滿手都是池水,不知有沒有影響,便將藥運到嘴裡,湊到師父跟前,踮起腳:「師尊,張開嘴。」
蘇毓眉頭一皺:「做什麼?」
話音未落,小頂便把嘴湊了過來:「張嘴呀。」
雖然明知兩人不在一個世界,蘇毓卻仿佛可以清晰地聞到她口中甜甜的香氣,不自覺地照她說的微微張嘴,一顆沁涼的小小藥丸落入他嘴裡。
小頂一餵完藥便即離開,看看師父的臉:「咦,師尊你的臉怎麼更紅了?」
難道跨了一個世界,藥就失效了?
蘇毓這才回過神來,清心丹已經化開了,一股涼意散入他四肢百骸中,但卻與清心背道而馳。
他定了定神,打算招呼小徒弟離開,一回身,卻見她蹲在地上,手裡拿著把匕首,正在對著那魅獸的屍身比劃。
蘇毓見她要去抓什麼,頓時一個激靈:「蕭頂!你在做什麼?」
小頂停下手裡的活計,抬起頭道:「師尊你先去救圓光師侄他們,我割了這魅獸鞭再來找你們。」
好大一條呢,別浪費了。
蘇毓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