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絕狼殺

2024-08-22 09:45:19 作者: 岳勇
  案件名稱:日軍中將狼口喪生案

  案件編號:無

  立案時間:民國33年8月

  結案時間:2005年5月

  立卷單位:無

  1

  那年9月的一天,市公安局組織全體警員去博物館參觀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圖片實物展。

  在市博物館展廳里,一件懸掛在玻璃展窗內的披風,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件藏青色披風,上面繡著一隻碩大的狼頭,仰首向天,張嘴欲嘯,極是傳神。披風捲起一角,現出內里用真絲繡線描出的一行小字。仔細一看,是一行日文。

  我請教旁邊懂日文的同事,才知那日文若翻譯成中文,意思就是:古田惠美子繡。

  披風顏色已舊,看得出已經有些年頭,上面繡著的那隻金色狼頭,卻歷久彌新,鮮艷得能看清根根毛髮。被展廳里的電燈一照,便目放冷光,栩栩如生,仿佛活過來一般。

  我不禁心頭震撼,暗自讚賞作者繡功了得。

  再看旁邊紙片上的實物說明:真絲繡狼首披風,出自青陽繡女鄺素芬之手,為日軍中將木村圭佑所有。1944年8月,木村命喪青陽山,坊間傳言,木村是被這件披風所殺。新中國成立後,狼首披風被民間收藏者捐獻給博物館。

  我不禁心下疑惑:

  其一,披風上那一行小字說得明白,這件披風,乃是古田惠美子所繡。看這名字,便知是個日本女子,為何這說明上卻又寫著「出自青陽繡女鄺素芬之手」?

  其二,木村圭佑這個名字,我是知道的。抗戰時期,日軍三進青陽城,當時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就是木村圭佑。此人是個陸軍中將,為人陰險狡詐,嗜殺成性,怎麼會被一件披風所殺?再說,披風又怎能殺人?

  參觀完展覽,正好在走廊里碰見博物館館長老蔡。

  老蔡跟我算是熟人,一支煙遞過去,就跟他說了心中幾點疑惑。

  老蔡一笑,點了煙,就坐在走廊邊石凳上,將這件狼首披風的來歷,跟我說了。

  2

  民國年間,青陽城通濟橋頭有一家素芬繡莊,莊主姓鄺,叫鄺素芬。

  鄺素芬九歲時,便師從長沙湘繡名家陳白霞學習繡工,十八歲藝成出師,回到家鄉開了這家繡莊。

  她精通湘繡各種繡藝技法,繡出的花卉、人物、走獸飛禽無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大受顧客青睞。

  鄺素芬最擅長的,還是雙面繡。

  所謂雙面繡,就是在同一塊底料上,在同一繡制過程中,繡出正反兩面圖像,輪廓完全一樣,針法色彩完全相同,圖案同樣精美,都可以供人仔細欣賞的繡品。後來她經過鑽研創新,又發明了雙面異色、異形、異針的「三異繡」,技藝難度就更高了,除了有雙面繡的一般要求外,還要照顧到雙面針腳、絲縷,做到兩面色彩互不影響,異色分明,天衣無縫。

  她曾製作過一件名為《飛龍騰雲》的雙面異色立體繡,用含金和銀的金線、銀線與真絲花線,一面繡成騰飛的金龍,另一面則為銀龍。蒸騰的雲霞,閃閃的群星,火紅的寶珠,都突兀在繡面上。既是繡品,又似雕塑,令人讚嘆不已。清末民初時期,青陽曾興起過一陣出洋謀生的風氣,所以城中僑屬眾我。後來這件繡品被一位回鄉探親的老華僑帶去美國參加紐約世界博覽會,震撼了外國友人,獲得極高評價,成為一時佳話。

  抗日戰爭爆發後,民國30年3月和9月,青陽城先後兩次淪陷,日軍燒殺擄掠,襲卷而去,青陽幾成空城,從此市井冷落,民生凋敝。

  民國33年,日本陸軍中將木村圭佑率千餘日軍,再次入侵青陽城,並在縣政府大樓駐紮下來,分股至各地劫掠。

  青陽城鄉,棄屍遍地,一片慘狀。

  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日軍每至一戶,非搜出金銀寶物不走,稍有不從,立即放火燒屋,大肆屠殺。

  鄺素芬亦如驚弓之鳥,為免遭日軍毒手,整天以泥抹臉,扮作污穢醜婦,不敢出門。素芬繡莊,也是大門緊閉,不敢再開門營業。

  這一天,鄺素芬正在家裡畫繡稿,繡莊大門忽然被人噹噹叩響。

  她心裡一驚,手中畫筆就掉下來,以為是鬼子兵找上門來了,細細一聽,那叩門聲音甚輕,且有節奏,很有禮貌的樣子,並不似平日鬼子兵如狼似虎的砸門聲,心下稍安,將門打開一條縫,向外一瞧,只見大門口站著一位年輕女子,身形婀娜,俊美姣俏,卻並不認識。


  姑娘瞧見她,就很有禮貌地說:「大嬸你好,我找素芬繡莊莊主鄺素芬師傅。」

  素芬上下打量她一眼,心裡就一緊:這是哪家姑娘,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這種扮相,就敢到處亂跑。

  她忙將大門打開半邊,將她拉進屋,復又將大門閂上,說:「姑娘,我就是鄺素芬,你找我有事嗎?」

  年輕女子怔了一下,往她臉上瞧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她在自己年輕的臉龐上抹了泥灰,所以看起來像個老婦,就有些不好意思,忙向她行了一禮,說:「鄺師傅,我姓田,叫田惠美,家住豐華里,是特意來找你拜師,向你學習繡藝的。」

  素芬就笑了,說:「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逃命都還嫌來不及哩,還學什麼繡藝喲。」

  田惠美說:「我未婚夫剛從南洋回來,我想學好繡藝,親手繡一件衣服送給他。」

  她掏出十個大洋放在桌上,「這是學費,請千萬不要推辭。」

  素芬見她是誠心學藝,就點了頭,說:「也好,反正閒著無事,就破例收你這個徒弟罷。只是現在到處都是鬼子兵橫行,你每日裡過來繡莊,只走小巷,千萬別走大街,要不然你這樣漂亮的女仔,撞見鬼子兵可就糟了。」

  田惠美點頭稱是。

  就這樣,這位叫田惠美的姑娘,就成了鄺素芬的徒弟。

  她每天上午來繡莊學習刺繡,中午在繡莊吃飯,下午離開。

  鄺素芬由刺繡的一些簡單針法,如平繡、墊繡、扎針、戧針等入手,開始教她,接著又教她怎樣選繡稿。繡稿的來源大體有兩種,一種是自己創作的適合各類繡品的畫稿,另一種是選用名家畫作。

  刺繡作品分為日用品和藝術欣賞品兩種,一般來說,折枝小品適用於日用品刺繡,大幅畫圖適用於掛幅等藝術欣賞品或大件日用品。選好刺繡藍本後,便要在底料上勾出畫面輪廓,叫作勾稿。後面還有上繃、染線、配線、刺繡等紛繁複雜的程序,每一道程序都馬虎不得。

  師父教得認真,田惠美學得也快。

  只兩個多月時間,就已掌握刺繡的基本技法,能單獨繡出些簡單圖案了。

  鄺素芬禁不住誇她心靈手巧,照這樣下去,再不用多久,她就可以親手為她的心上人繡出一件漂亮衣衫了。

  3

  又過了半月時間,這天下午,素芬正在繡莊教田惠美繡走獸,忽然聽見遠遠的大街上傳來幾聲槍響。素芬心裡想,鬼子兵又出來殺人了。

  沒過多久,繡莊大門忽然被人拍響,一個男人的聲音貼著大門喊:「阿芬,阿芬。」

  素芬忙丟了手裡的針線,起身開門,一個男人腳步踉蹌地踏進屋來。

  素芬見他臉色蒼白,不由得心頭一沉,就問:「阿文,你怎麼啦?」

  這個阿文,全名叫伍啟文,是素芬的丈夫,本在美國舊金山做工,年初回鄉探親,不想正遇上家鄉鬧鬼子兵,一時回不了美國。

  眼見鬼子兵橫行作惡,若不奮起反抗,只有死路一條,他便自己掏錢購買長短槍枝,在鄉里召集數百壯丁,組成青陽抗日自衛隊,抗擊日軍,保衛鄉里。

  阿文進屋後,瞧見屋裡還有別人,便不說話,喘著粗氣,走進裡面房間。

  素芬低頭看時,只見丈夫走過的地方,竟滴下一行血跡,心裡一驚,跟著走進裡屋,卻見阿文已手捂腰部,軟倒在長椅上。

  撩起他上衣下擺一看,卻見他腰裡中了一槍,鮮血直流。

  素芬嚇了一跳,就叫:「阿文,你、你受傷了?」

  阿文點頭說:「剛才我們在南門橋頭伏擊鬼子兵的中將木村圭佑,可惜沒有成功,還死了好些兄弟,我也中了一槍,幸好還死不了。」

  素芬忙拿出家裡的小藥箱,給他止血包紮。

  阿文休息了一會而,緩過氣來,說:「鬼子兵很快就會找來,我不能待在城裡了。」

  素芬說:「那我叫亞叔用船載你出城,到三社那邊去躲一躲。」

  她就到隔壁叫了亞叔,將阿文受傷的事悄悄跟他說了,請他撐船走通濟河將阿文載出城,再想辦法將他送到三社鄉下自己的娘家避一避。

  亞叔跟阿文是堂叔侄關係,很是熱心,忙將阿文從後門接出,走下通濟河碼頭,上了船,避過日軍哨卡,出城去了。

  素芬送走丈夫,回到屋裡,看見田惠美還坐在那裡,就對她說:「今天就學到這裡吧,你先回去。」


  田惠美剛走,繡莊大門就被人砸得砰砰直響。

  素芬戰戰兢兢地打開門,門口站著一隊荷槍實彈的偽軍,領頭的是個瘦高個子,兩眼凶光閃閃,嘴裡齙出兩顆金牙,正是青陽城裡臭名昭著的漢奸「齙牙燦」。

  齙牙燦叫囂道:「鄺素芬,快把跟皇軍作對的抗日自衛隊隊長伍啟文交出來。」

  素芬說:「阿文沒回來。」

  齙牙燦哪裡相信,帶人闖進繡莊,里里外外搜了個遍,果然沒有找到阿文。就趁機搶掠了幾件金器,揚長而去。

  素芬這才松下口氣,幸好自己早就將屋裡屋外的血跡清洗乾淨,要不然非被這狡猾的漢奸瞧出破綻不可。

  過了幾天,素芬在臉上塗上鍋灰,扮作一個老婦,收拾了幾件衣服,正要回三社娘家看望丈夫,忽見亞叔跌跌撞撞跑進門來,帶著哭腔說:「不好了,阿文、阿文遭了鬼子毒手,屍體都被吊在縣政府門前的旗杆上了。」

  素芬的臉,當即就白了,急忙往縣政府那邊跑去。來到鬼子的駐紮地,遠遠地躲在一個牆角處,探頭一瞧,果然看見縣政府大門口的旗杆上吊著一具屍體,赤裸著身體,渾身血跡斑斑,仔細一看,正是自己的丈夫阿文。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人就往後倒去。

  幸好亞叔在一旁,將她扶住。

  後來經過打聽,才明白丈夫出事的經過。

  原來阿文剛到三社不久,消息就走漏了。

  木村圭佑派齙牙燦帶著幾個偽軍,扮作中日親善宣傳隊,假裝到三社貼標語,實則暗地裡偵察阿文具體藏在三社哪戶人家。不想齙牙燦的身份被鄉人識破,群情激憤之下,就拿起鋤頭鐵鍬將這幾人打死在河中。

  誰也沒料到的是,齙牙燦狡猾過人,竟然裝死騙過鄉人,逃回城裡,向木村圭佑報告了消息。

  木村大怒,親率一隊日軍,氣勢洶洶趕到三社,將村子團團圍住,限令鄉人十分鐘內交出抗日自衛隊隊長伍啟文,否則就放火燒村。

  鄉民不肯交人,正躲在外父家養傷的阿文不想連累鄉人,就自己站了出來。

  木村抓了阿文,卻不解恨,下令屠村。

  頓時火光大作,槍聲亂響,三社被燒成一片焦土,近千人慘遭屠殺。

  日軍將阿文抓回城裡,嚴刑逼問,要他招出其他抗日自衛隊隊員下落,阿文誓死不說。

  木村惱羞成怒,親手開槍,將阿文殺害,並剝光衣服,將其屍體吊在旗杆上,以震懾鄉民。

  素芬就有些懷疑,阿文去三社養傷的事,知道的人並不多,鬼子又是怎麼收到消息的?難道是亞叔……

  當晚,她帶著香燭,悄悄來到縣政府圍牆外,隔牆祭奠丈夫。

  剛燒著香燭,就聽得牆內傳出一個女人的笑聲,竟十分耳熟。

  她止不住心中好奇,就踩著一個樹墩,攀上圍牆向里張望,只見牆內二樓窗戶里,正有一名日軍軍官摟著一名化著濃妝、穿著和服的年輕女子在喝酒調笑。

  那軍官正是木村圭佑,而那個女人,居然就是田惠美。

  素芬驚得差點從牆上掉下來。原來田惠美竟是日本人,難怪她的中國話說得那麼不地道。

  對了,那天阿文受傷回家,正好被她看到。

  莫非是她在門外聽見了阿文跟我講的話,知道了阿文的去向,然後告訴了木村?

  素芬心頭升騰起一股仇恨之火,回到家裡,將一把菜刀磨得鋥亮。

  4

  第二天上午,田惠美穿著一件碎花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照例來到素芬繡莊學習刺繡。

  鄺素芬手持菜刀立在門後,待她踏進一步,立即將她抵在牆上,寒光一閃,菜刀已架在她脖子上。

  田惠美吃了一驚,說:「師父,你、你幹什麼?」

  素芬怒目圓瞪,眼睛裡幾乎噴出火來:「別叫我師父,我沒有日本徒弟。」

  田惠美一怔,心裡就明白過來,問:「你都知道了?」

  素芬說:「昨晚我到縣政府圍牆外祭奠我丈夫,看見你身穿和服,跟木村圭佑混在一起。」

  田惠美說:「不錯,我的確是日本人,我的名字叫作古田惠美子,我小時候曾在中國待過幾年,所以會說中國話。我是日本東京都的一名藝伎,被派到中國來慰問日本軍隊。不想被木村看中,他將我留了下來。我很早就開始關注你這間繡莊了,如果不是我跟木村提了要求,你這間小小的繡莊,早就被日本兵燒光了。」


  素芬怒聲問:「我丈夫的事,也是你向木村告的密?」

  古田惠美子說:「是的,那天我躲在房門口,聽見你跟你丈夫說的話,知道他躲在三社養傷。他是青陽抗日自衛隊隊長,也是木村的心頭大患,如果我能協助木村抓到他,那可是大功一件。」

  素芬心如刀絞,怒火中燒,咬牙道:「我要殺了你替阿文抵命!」一手扼住她咽喉,一手擎起菜刀。

  古田惠美子臉色煞白,閉目待死。

  素芬瞧著她那不住閃動的睫毛,心中一軟,菜刀連舉三次,終是不忍砍下。良久,她丟下菜刀,眼裡噙著淚花,說:「你給我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古田惠美子仰著頭說:「不,我不會走的,我是來學習刺繡的。沒有學會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素芬盯著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的刺繡手藝,就是爛在心裡,也絕不會傳授給日本人。」

  古田惠美子嘆口氣說:「如果你不肯再教我,那也行,但你得幫我繡一件東西。」

  素芬問:「什麼東西?」

  古田惠美子說:「木村的妻子在日本病死了,木村對我很好,但這還不夠,我不想做一輩子藝伎,我想成為他的妻子。木村的四十五歲生日快到了,他很喜歡中國傳統文化,我本來想找你學會刺繡,親手繡一件披風送給他,以增加他對我的好感。既然你不肯再教我刺繡,那就只好由你代勞了。」

  素芬說:「別做夢,我絕不會給日本人繡東西。」

  古田惠美子臉上就露出惡毒的表情,眼裡透著殺氣,說:「如果你不肯幫我達成心愿,只要我在木村枕邊吹一口風,明天早上,你的繡莊,連同這條大街上所有店鋪,就會被燒成一片灰燼。」

  素芬驚退一步:「你……」

  古田惠美子盯著她問:「你到底肯不肯繡?」

  素芬的目光軟下來,半晌才嘆口氣說:「你想繡什麼樣的披風?」

  古田惠美子知道她已經答應,就笑了,說:「木村最喜歡狼這種動物。他說狼與別的動物迥然有別,它代表著自由的天性和征服世界的勇氣。他常常把自己比喻成一頭雄健的蒼狼。你就在披風上繡一個狼頭吧,他一定會喜歡的。」

  素芬說:「好吧。」

  古田惠美子問:「你要多久才能繡好?」

  素芬說:「至少要一個月時間。」

  古田惠美子問:「為什麼要這麼久?」

  素芬說:「我繡過走獸,但從沒繡過狼,也沒有現成的畫稿。我們這裡有座青陽山,山中常有野狼出沒,我必須先潛入山中,仔細觀察狼的形象,心中有數之後,再上繃刺繡,才能繡好。所以要想繡出一件上品的狼首披風,至少也得花一個月時間。」

  古田惠美子點頭說:「好,那我就等你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來取那件狼首披風。如果你敢耍什麼花樣,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絕不會再在這條大街上看見一間房子,一個活人。」

  素芬心中一寒,止不住激靈靈打個冷顫。

  翌日一早,素芬帶了些乾糧,爬上青陽山,循著野狼出沒的痕跡,一路尋去。

  數日後,她神情疲憊地下了山。

  回到繡莊,她立即關緊大門,將自己觀察到的狼的形象生動地畫下來,然後開始勾稿、上繃、染線、配線、刺繡……

  一月時間,很快過去。

  這天早上,古田惠美子依約來到繡莊,看見素芬坐在門邊,目光呆滯,形容憔悴,仿佛剛剛生過一場大病,心裡就有些著急,忙問:「我要的披風,你可繡好?」

  素芬一句話也不說,將她領進繡房。

  繡房裡掛著一件新繡的披風。

  古田惠美子取下一看,只見藏青色的披風上繡著一隻碩大的狼頭,金色的皮毛,血紅的大嘴,毛髮如戟,目光犀利,針工細密,色彩豐富,將狼特有的野性與霸道、蒼勁與威嚴表現得淋漓盡致。

  古田惠美子幾乎看得呆住,半晌才回過神來,說:「果然是刺繡中的絕品。不過在我看來,卻還少繡了一點東西。」

  素芬問:「什麼東西?」

  古田惠美子狡黠一笑,說:「你忘了把我的名字繡上去。」她自己取了針線,在披風裡面一角繡上一行日本文字:古田惠美子繡。然後丟下一百塊大洋作為酬勞,拿了披風,揚長而去。


  這件狼首披風,經古田惠美子之手贈與木村圭佑之後,一向酷愛中國文化的木村果然大為歡喜,每日裡披著這件披風,騎著高頭大馬,領著鬼子兵,在城中縱橫馳騁。勁風吹來,披風上下飄飛,獵獵作響,那金色狼頭,便仰天欲嘯,好像活過來一般,好不威風。

  後來鄉人知道這件披風竟是出自素芬之手,就有人在背後啐她口水,罵她竟然給殺死自己丈夫的仇人繡披風,實足是個女漢奸。

  素芬聽了,也不辯解,只是冷笑。

  半月之後的一個晚上,木村又披著披風,騎著戰馬,領著一隊鬼子兵在青陽街頭劫掠財物,殘殺鄉民,突然從路邊跳出一名女自衛隊員,舉起手槍,朝木村開了一槍。

  木村極是狡猾,聽見槍聲,急忙滾下馬鞍,子彈貼著他的頭皮飛過。

  女自衛隊員一擊不中,轉身就逃。

  木村氣得哇哇大叫,帶著幾十名鬼子兵追上去。

  女自衛隊員熟悉地形,在街巷裡東一彎西一拐,就來到青陽山下。她回身放了兩槍,便往山上逃去。

  木村見只有一名女自衛隊員,根本沒放在眼裡,一面放槍,一面跟著追進山中。他這一上去,便再也沒有下來。

  是夜,青陽鄉民聽見青陽山上群狼狂嗥,嚎叫震天,十分嚇人。

  第二天一早,城中鬼子兵上山尋找木村,發現木村和他帶領的那隊日軍,已全部死在山中。屍體幾乎被撕碎,斷臂殘肢扔了一地,十分慘烈。後經搜索,發現有一名日軍被咬斷雙腿,滾下山溝,撿回一命。

  問起昨夜山中究竟發生何事,他卻已神志不清,只能驚恐地說出一個相同的字:「狼、狼……」

  木村一死,青陽鄉民額手稱慶。但木村到底是怎麼死的呢?眾人卻不得而知。

  後來坊間便有傳言,說素芬是「神筆馬良」,能將走獸繡活,木村便是被披風上那匹狼跳出來咬死的。也有人說,素芬在披風上繡的是一頭狼王,它能號令青陽山上所有狼兵狼將來襲擊日軍……

  木村離奇喪命,城中日軍人心惶惶。城外的抗日聯防大隊趁機反攻,激戰數日,終於將鬼子兵趕出青陽城。

  5

  故事講完,老蔡掏出打火機,重新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口,又說:「後來日軍嫌這件披風晦氣,就丟棄在山溝里,正好被住在山下的一位鄉民撿到,保存下來,直到全國解放,才把它捐獻給政府。前段時間因為籌備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展覽,我們才從倉庫里將它找出來,我又查閱了不少資料,才搞清楚它的來歷。」

  我說:「你覺得披風上面的狼跳出來殺死木村,或者披風上的狼王召集群狼襲擊日軍,這樣的傳說可信嗎?」

  老蔡笑道:「我當然不信。可是據當年知情的鄉民回憶,木村確實是因為穿了這件狼首披風,在青陽山上招致狼群攻擊而喪命的。但是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不得而知。所以在展覽上寫實物說明時,我也只能含糊其辭地說木村是因為這件披風而喪命。」

  我皺眉想了一下,說:「這個故事的謎底,也許只有故事中的那位刺繡高手鄺素芬才能解開。」

  老蔡說:「我早已打聽過,鄺素芬早在七十年代末就隨第二任丈夫去美國舊金山定居了,與青陽這邊早就斷了聯繫。而且按時間推算,她現在至少已九十高齡,是否健在,還是個未知數。」

  我點點頭,陷入了沉思。

  故事到此,就結束了。而我這篇小說,也只能寫到這裡,沒辦法再寫下去,成了我生平第一篇沒有完成的小說。

  時間一晃,又過去好幾年。

  今年清明前夕,有一位名叫黎海的老華僑從美國回青陽探親。

  這位老華僑自小喜歡文學,平時愛寫點短小說、散文、格律詩什麼的。回鄉後寫了幾篇回鄉散記之類的小文章,在市文聯主辦的雜誌上發表後,請了雜誌編輯及幾位家鄉作家吃飯,我也剛好被一個相熟的編輯拉去作陪。結果一來二去,就跟黎海混熟了。

  後來有一天,黎海到咱們局辦事,經過我的辦公室,順便進來坐一下,無意中在我開著的電腦里看到了我這篇沒有寫完的小說,他當時就愣住了。

  他說他母親的名字就叫鄺素芬,並且他母親正是於七十年代末再婚後同他父親一起攜全家赴美定居的。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母親,很有可能就是我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鄺素芬。

  黎海又告訴我說,他母親今年已經九十二歲,但仍然耳不聾眼不花,興趣來了,還可以拿起繡針教說英語的孫輩們繡個小花小鳥什麼的。

  我頓時興奮起來,忙問:「有什麼方法可以聯繫到她老人家嗎?」

  黎海說:「我美國的家裡有電腦,可以隨時跟母親視頻對話。」

  我們用報社的電腦接通他遠在美國家中的電腦視頻後,視頻對話框裡立即出現了一個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的小老太太形象,還沒說話,她老人家那開朗的笑聲,就通話筒傳了過來。

  我先問候了她老人家,然後把自己拍到的那件狼首披風的圖片發過去給她看,問她那件披風是不是她繡的。

  她眯著眼睛看了,點頭說是,正是她當年繡的。

  我問她:「傳說當年正是這件披風,引來狼群,襲擊了木村,是不是這樣?」

  她老人家又點點頭,說:「確實是這樣。」

  我再追問:「這件披風,看起來並無特別,又怎麼能引來狼群攻擊日軍呢?難道真是披風上的狼王發出了無聲的號令?」

  老人家又爽朗地笑起來,說:「哪裡呀,我又不是神筆馬良,哪能繡什麼來什麼。其實呀,很簡單的,我跑到青陽山上,潛伏了好幾天,把狼王的一窩狼仔給掏了。繡那件狼首披風用的真絲繡線,全都是用狼仔血浸染過的,上面有狼仔的氣味。常人雖然聞不出,但我想青陽山上的狼群,肯定是嗅得出來的……」

  聽老人說到這裡,我已明白過來。當年那個將木村引上青陽山的勇敢的女自衛隊員,自然就是鄺素芬本人了。

  後來,我打電話把這件事跟老蔡說了。老蔡笑了,說:「咱們青陽這件歷史懸案,總算有了最終答案。」

  【如果您喜歡本小說,希望您動動小手分享到臉書Facebook,作者感激不盡。】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