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裸屍

2024-08-22 09:45:21 作者: 岳勇
  案件名稱:帝京奇案

  案件編號:無

  犯罪嫌疑人姓名:XXX

  發生時間:不詳

  資料來源:《青陽縣誌》

  青陽城西臨長江,東靠青陽山,水陸交通發達,市井繁榮,歷來便是商賈雲集藏勛納貴的繁華之地。在歷史上,曾經有那麼一個混亂時期,某位流亡的皇帝在此建都,並將青陽城改名為帝京,軍事實力一度擴張到兩湖兩廣及川貴一帶,皇朝在此延續了四代共數十年光陰。

  據說當時的皇宮,就建在今天青陽市朝天口一帶,那個占地數千平方米的古建築群,我曾在一張民國時期的老照片上看到過,十分雄偉。可惜「文革」時,毀於一場大火,今天我所能看到的,只有遺址上幾條用石頭雕刻的巨龍,及縣誌上記載的有關這個皇朝的驚心動魄的故事。

  1

  望江樓並不是帝京最大的酒樓,但卻是最熱鬧的地方。因為來這裡,不僅可以品嘗到上好的酒菜,還可以聽說書先生說書。當然,別的地方也有說書先生,但他決不是帝京第一名嘴「快嘴書生」梅瘦竹。

  梅瘦竹說書和別人不同,他講的是新人新事,是發生在本朝本代、街頭巷尾的奇聞趣事。這樣的故事,當然比那些老得掉牙的歷史影子更能吸引人。

  這一年夏末秋初,天地間已有了絲絲涼意,但望江樓里的氣氛卻永遠是熱的。當酒樓里的角角落落都坐滿人的時候,「快嘴書生」梅瘦竹便也該出場了。

  今天,照例是由他那十來歲的小徒弟乖乖兒先出場,拿著一塊大紅布往說書台上輕輕一罩,奉上一杯熱茶,然後端端正正站在一邊,恭請師父出場。

  梅瘦竹人未出場,「咳——」的一聲卻先傳了過來。於是,本來熱鬧嘈雜的酒樓內頓時安靜下來。

  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一把四季不變的摺扇,一個精神矍鑠的瘦老頭,這便是「快嘴書生」梅瘦竹。

  梅老先生往台前一站,目光一掃,摺扇合攏,先聲奪人,朗聲道:「諸位看官,近來帝京出了一樁奇案,諸位可知否?」

  台下眾人連連搖頭。

  梅老先生微微一笑,道:「那好,今日老朽就給諸位講一段『青壯男子離奇斃命,帝京名捕束手無策』的公案。此案尚屬官府機密,從未外傳,老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當差的友人處探知。在此演繹成書,以飽諸位耳福。」

  話未說完,已有人連連鼓掌,催促道:「快講!快講!」

  梅老先生微微有些得意,清清嗓子接下去說:「話說本朝今年五月初五端午節這天,帝京北郊雷公山下有個叫雷老七的老漢,一大清早便提了個桶去雷公河邊打水,準備讓老婆子煮粽子吃。誰知一桶水提回家,卻被老婆臭罵了一頓。」

  坐在下首的小徒弟乖乖兒接口問道:「好好的,他老婆為什麼要罵他呢?」

  梅瘦竹接著說:「原來,老婆子嫌他提回來的水不乾淨,不但水面飄著淡淡的血絲,還透著一股血腥味。雷老七就再回到河邊打水,暗想:他娘的,好好的河水,怎麼會有血腥味呢?信步沿著河邊向上游尋去,不出十步遠,便看見一處蘆葦叢中有白晃晃的東西十分惹眼,扒開蘆葦走近一看,天哪——」

  講到這裡,梅瘦竹忽然停頓下來,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喝了起來。乖乖兒急忙託了個茶盤,走下台去。

  台下的聽客們都明白,這是快嘴書生討賞錢的慣用伎倆,心中既好氣又好笑。無奈,好奇之心已被勾起,只好乖乖掏出或多或少的幾個銅板扔在茶盤裡,都伸長脖子欲聽下文。

  乖乖兒端著盛滿賞錢的茶盤走到師父面前,梅瘦竹捏捏嘴角的兩撇八字鬍,微微一笑,又精神抖擻地朗聲說了下去:

  「諸位看官,你道這雷老七在蘆葦叢中看見了什麼,原來竟是一具光溜溜白晃晃的裸屍。」

  「裸屍?」眾人都睜大了眼睛。

  「請諸位猜一猜,這雷老七看見屍體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梅瘦竹故意賣個關子。

  坐在最前面的一個大腹便便的傢伙猜道:「一定是他膽小,嚇暈過去了。」

  梅瘦竹喝口茶,搖搖頭,笑而不答。

  另一個漢子猜道:「他一定轉身就跑,趕緊去報官。」

  梅瘦竹仍舊搖了搖頭,笑了笑說:「雷老七的第一反應就是,在褲襠里撒了一泡尿。」

  台下哄堂大笑起來。


  笑聲過後,梅瘦竹接著說:「官府接到消息後,迅速派衙役趕到現場。死者為一青年男子,相貌英俊,身強力壯,死因簡單明了,一劍穿心。死亡時間大約為前一晚後半夜。死者身份也很快查明,乃兵部尚書原大人的公子原無忌。」

  眾人大吃一驚。

  原無忌在帝京里並非無名之輩,不但家勢顯赫,英俊風流,而且拳腳功夫十分了得,曾在崑崙山下單手伏虎,威名遠播。其大名誰人不知,他怎麼會赤身裸體暴屍荒野呢?

  梅瘦竹似乎看穿了眾人的心思,說道:「此中緣由,也許只有兇手才會知道。」

  「那麼,兇手究竟是誰呢?」有人問道。

  「此案眼下尚未告破,兇手仍逍遙法外。衙役從現場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官家層層上報,已傳到朝廷,驚動天子。現如今,此案落到帝京府衙總捕頭陸天沉手中,皇上責令其限期破案。」

  乖乖兒驚道:「這位陸天沉,可是那位當差二十餘年,破案無數,來去無蹤號稱神州第一名捕的陸天沉陸大爺?」

  「正是。」

  台下眾人都鬆口氣,紛紛道好。

  梅瘦竹冷冷一笑,搖頭嘆道:「世事無絕對,神捕也有不神之時。就連大名鼎鼎的陸神捕接到此案,也不由得大皺眉頭。」

  有人問:「這是為何?」

  梅瘦竹道:「諸位客官有所不知,據老朽探知,今年四月至今,帝京各處命案頻出,死者均系青壯男子,死時均不著寸縷,死因皆是一劍穿心,死後都暴屍荒野。死者中既有豪門官宦,也有平頭百姓,既有武林豪客,也有風流俠少。加上原無忌,已有十八樁命案了。帝京聖地,天子腳下,三月之內,連出十八起離奇命案,這可是本朝自太祖皇帝開朝立代以來從未有過之事。皇上聞之,龍顏大震,一面下旨相關人等嚴守機密,以免風聲傳出,人人自危,民心動盪,危及社稷,一面責令帝京府衙全力緝拿兇手,限期破案。但是,據傳時至今日,陸捕頭和他那一幫兄弟雖忙得焦頭爛額,卻是瞎子點燈白費勁,連兇手的影子也沒見到。昔日帝京神捕,如今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再也神不起來了。」

  「哦——」聽到此處,台下眾人總算明白了來龍去脈,但一顆懸著的卻再也放不下來了。

  梅瘦竹端起茶杯道:「這段公案至此便暫告一段落,至於後事如何,待老朽再去打探之後,再來向諸位細說分解。」

  梅瘦竹讓徒弟收拾好賞錢和行頭,向台下彎腰一揖,正欲告退,忽聽有人喊道:「梅老先生請留步。」

  梅瘦竹一怔,抬頭一看,忽見從台下聽客中站起來三個人。為首一人四十餘歲,濃眉、虎目、方鼻、闊嘴、黑臉膛,額下蓄著一把鬍鬚,卻根根直起,如鋼針一般。他左下是一少年,約雙十年華,劍眉星目,腰懸長劍,一臉寒霜;右下是一虬髯大漢,臉如紫銅,雙目圓瞪。三人雖身著長衫布衣,卻目如閃電,氣質不凡。

  梅瘦竹不敢怠慢,忙拱手相迎,道:「三位官人有何見教?」

  中年漢子踱步過來,掏出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按,道:「這是我等一點心意。」

  梅瘦竹受寵若驚,忙道:「不敢不敢!小老兒受之有愧!有愧!」

  中年漢子道:「在下想用這錠銀子堵住一樣東西。」

  梅瘦竹一怔,道:「不知客人想堵什麼東西?」

  中年漢子冷冷地道:「你的嘴。」說完,再也不看他一眼,拂袖出門。

  少年和那虬髯大漢看了梅瘦竹一眼,也跟了出去。

  梅瘦竹怔在那裡,半晌才回過神來,伸手去取銀子,卻拿不起來,原來那中年漢子輕輕一按,竟將銀錠嵌入桌面。梅瘦竹臉色一變,頓時汗如雨下。

  乖乖兒嘟囔道:「師父,此人是誰?竟然如此無禮!」

  梅瘦竹呆呆望著三人離去的背影,半晌,才長嘆一聲,道:「如果為師沒有猜錯,他就是陸天沉。」

  快嘴書生梅瘦竹的確沒有猜錯,那輕輕一按便將銀錠嵌入桌面的中年漢子,的確就是號稱神州第一名捕的帝京府衙總捕頭陸天沉。

  據傳,當前帝京有兩大武林高手,一個是劍客高傑,他手使一柄無情劍,劍出無情,外號「無情劍客」;另一個便是「神腿」陸天沉。陸天沉使一根特製的精鋼飛鏈,鏈長七尺,重五十三斤。飛鏈一出,神鬼莫測,武林宵小無不聞風喪膽,俯首就擒。

  跟在陸天沉右首的虬髯大漢,是帝京府衙中大名鼎鼎的辣手捕快杜五。


  陸天沉左首的冷麵少年,則是陸天沉的義子,帝京小神捕陸一飛。他四歲隨義父習武,七歲成為當代第一劍術高手天山怪俠的入室弟子。十年苦修,十七歲藝成下山,到帝京府衙當差,手使一柄三尺七寸長的如風劍,罕逢敵手。短短三四年間,他屢破奇案,少年功成,名滿帝京,成為了陸天沉最得力的助手。

  但是,正如梅瘦竹所說,世事無絕對,神捕也有皺眉時。眼下這十八樁震驚朝野的連環血案,就把這三位帝京里的破案高手給難住了。

  陸天沉已派出衙門裡所有捕快,四處偵緝,自己也帶著陸一飛和杜五整天身著便裝,出沒在街頭巷尾、茶樓酒肆,希望能查探出一點眉目來。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案情卻沒有絲毫進展。

  而最要命的是,種種跡象表明,這一系列連環血案至目前為止,仍然沒有停止,帝京各處仍然隨時都有可能發現赤身裸體、一劍穿心的青壯年男子的屍體。

  走在回衙門的路上,他們三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心頭顯出少有的沉重。

  日薄西山,一個毫無收穫的日子又即將過去。

  陸天沉看看天色,嘆口氣說:「飛兒,時間不早了,先回家吃飯吧。」

  他看看杜五,這位與他情同手足的鋼鐵漢子自跟他一起著手調查這宗連環命案以來,吃沒吃好,睡沒睡好,明顯消瘦了不少。這可是曾與他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啊。

  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老五,今天是蒹葭的生日,我特意讓她燒了幾個好菜,一起過去喝一杯吧!」

  杜五呵呵一笑,道:「好啊,我心裡可老惦記著你收藏的那壇上好的陳釀女兒紅呢。」

  2

  青山,流水,小屋。

  沒有人會想到名滿天下的帝京府衙總捕頭陸天沉,竟然會住在帝京里最偏僻最幽靜的玉泉湖邊。也許只有看透了都市繁華和人世滄桑的人,才會喜歡這樣清靜的世外桃源;也許只有內心無比寂寞的人,才能耐得住這無邊的寂寞。

  陸天沉、陸一飛和杜五走進小屋,一股香噴噴的味道隨風飄來,屋子中央的小桌上已擺滿了豐盛的飯菜,葷素有致,熱氣騰騰。

  聽見腳步聲,一個十八九歲、一臉陽光般燦爛笑容的少女迎出來,歡叫道:「爹、杜五叔、一飛哥,你們回來了!」

  這少女便是陸天沉的掌上明珠陸蒹葭。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酒過三巡,桌上的氣氛歡快起來,熱鬧起來。

  飯後,陸天沉和杜五在院子裡燈下對弈,陸蒹葭在廚房裡收拾碗筷。

  陸一飛走進廚房,說:「葭妹,我來幫你洗碗吧!」

  陸蒹葭笑著搖頭說:「不用了,一飛哥,我自己來就行了。」

  陸一飛又說:「那我幫你倒水吧。」

  陸蒹葭道:「不用了,你累了一天,早點回房休息去吧。」

  陸一飛道:「我、我睡不著。」

  陸蒹葭問:「為什麼?」

  陸一飛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

  陸蒹葭忍不住扭過頭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見他正站在自己身後,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陸一飛吞吞吐吐地道:「葭妹,我、我……」

  陸蒹葭低著頭,一邊心不在焉地洗著碗,一邊問道:「一飛哥,你有什麼事嗎?」

  陸一飛猶豫半晌,才下定決心似的,鼓足勇氣紅著臉說:「葭妹,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我有件禮物想要送給你。」他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遞到她面前。

  陸蒹葭急忙擦乾手上的水漬,接過一看,眼裡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目光。

  陸一飛說:「這塊玉佩是我們家祖傳之物,是我的親生父母在世時留給我的,現在送給你,希望你喜歡!」

  陸蒹葭把玉佩捧在手心裡,雙頰飛紅,含羞帶笑,說:「只要是你送我的東西,我都喜歡!」

  陸一飛滿心歡喜,本想和她多說幾句話,又怕被杜五看見遭他取笑,只好忍著心頭千言萬語,戀戀不捨地步出了廚房。

  陸蒹葭手捧玉佩,心頭甜絲絲的,滿心歡喜翻來覆去地看著,忽然發現玉佩背面刻有一行小字,拿到燈下一看,原來是「緣定三生」四個字。

  3

  朝陽新出,從山間吹來的晨風已透著絲絲涼意,仿佛是在告訴人們,秋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陸天沉和陸一飛出門時,陸蒹葭特地給他們多加了一件衣服。


  父子倆來到衙門,遠遠地便看見門口圍了不少人。兩人心頭一驚,疾步走近。

  杜五正帶著一幫捕快在那裡等著他們。

  陸天沉問:「老五,什麼事?」

  杜五道:「大哥,又出人命了。城西定安橋下又發現一具男屍,赤身裸體,一劍斃命,作案手法與前十八起人命案完全相同。」

  陸一飛忙問:「屍體呢?」

  一名捕快回道:「我們知道陸爺一定會要親自去現場驗屍查看,所以沒敢動屍體,只是留了些兄弟封鎖現場,我趕緊回來報訊。」

  陸天沉點頭道:「很好!」目光轉向陸一飛和杜五:「咱們過去看看!」

  定安橋位於城西定安河上,離此大約十里之遙。三人打馬而去,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整座定安橋都已被捕快團團圍住,百步之內禁止閒人進入。一名捕快迎上來,叫道:「陸爺,您三位來了!」

  陸天沉人未下馬,便問:「屍體呢?」

  捕快回道:「在橋下。」

  陸天沉道:「帶路。」

  捕快帶著三人走下定安橋。因時至初秋,定安河的河水已不太深。屍體就躺在第三個橋墩下,下半身泡在渾濁的河水中,上半身擱在河邊雜草上,地上有一攤已經凝固的血跡。

  死者情形與以前發現的十八具屍體完全一致。從血液的凝固度推測,死亡時間應為昨晚後半夜。除此之外,現場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線索。

  陸天沉與陸一飛、杜五對望一眼,雙眉緊皺,一言不發。

  三個人的心裡比以往發現任何一具屍體時都要沉重,因為他們都認識這個躺在橋墩下的人,非但認識,甚至還跟他有些交情。

  此人名叫徐夢痕,帝京武林世家六合門掌門人徐有貞之獨子,自號帝京風流第一少,一手六合劍法使得神出鬼沒。以他的武功,放眼武林,能如此乾淨利落一劍刺穿他心臟的人,幾乎沒有。如果一定要說有,那也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自己。

  一個像他這樣風光無限的風流俠少,當然不會往自己的胸口刺一劍。那麼,殺他的究竟是什麼人呢?

  看著徐夢痕的屍體,陸天沉、陸一飛和杜五的心情已不是沉重,不是悲傷,而是恐懼,一種發自心靈最深處的神秘而難以言喻的恐懼。看來,隱藏在他們周圍的那個看不見的兇手,要遠比他們想像中的狡猾得多,厲害得多,可怕得多。與這樣的對手較量,誰也不敢保證明天早上躺在山頭橋下路邊河灘的屍體會不會是自己。

  一股寒意從每個人的腳底升起。

  良久,杜五叫過身旁一名捕快吩咐道:「你馬上去一趟六合門,告訴他們,徐夢痕在定安橋出事了。」

  「是!」那名捕快答應一聲,快步而去。

  「慢著!」陸天沉忽然叫住他,看看杜五,說:「老五,六合門與咱們交情不淺,徐有貞徐老爺子那邊,只怕還得麻煩你親自跑一趟。」

  杜五點頭道:「我明白。」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陸天沉又在屍體周圍仔細搜索了一遍,連一根野草一個腳印也不放過,但仍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他顯得有些失望。也許,這兒根本就不是作案現場,只不過是兇手殺了人,隨手將屍體拋在了這裡罷了。

  那麼,第一作案現場又在哪裡呢?兇手為什麼又要挑清一色的青壯年男子下毒手呢?為什麼……為什麼……也許有太多的「為什麼」得不到合理的解釋。

  他走上定安橋,踱到中間,舉目遠眺,凝神沉思。

  陸一飛知道義父已查看完畢,便揮手對眾捕快道:「先把屍體送回六合門。」

  「是!」四名捕快縱下橋頭,動手去抬徐夢痕的屍體。

  「哎喲!」忽然,一個捕快跳起來叫道。

  陸一飛一驚,道:「怎麼了?」

  那名捕快臉色都變了,顫聲道:「他、他還有脈搏!他、他好像還、還活著!」

  4

  六合門徐府坐落在皇叔街,高牆厚瓦,氣派不凡。

  徐夢痕被抬回家時,居然還有脈搏,雖然脈象微弱,氣若遊絲,但畢竟還沒有死去。

  活著,對於六合門的人來說,就是最大的希望,對於陸天沉來說,就是最重要的線索。


  徐夢痕剛剛服了陸天沉珍藏的少林還魂丹,蒼白無血的臉上,漸漸顯出了淡淡的顏色。

  徐老夫人看到兒子突遭不測,生死未卜,心如刀絞,幾次暈倒。幸好有她未過門的兒媳肖玉兒在一旁攙扶著,才不致出事。

  肖玉兒系江南形意門掌門人肖大海之女,也是徐夢痕的未婚妻。

  江南形意門與帝京六合門本是世代仇家,而到了徐夢痕與肖玉兒這一代,這一對江湖俠少與武林玉女,卻一見鍾情,傾心相愛。現在兩人好不容易衝破重重阻力,歷盡種種艱辛,才有機會走到一起,已經定好婚期,準備下月初三拜堂成親,卻沒有料到在這成親前夕,徐夢痕竟會遭遇如此不幸。

  此時,肖玉兒只有按捺住內心無限的痛楚,一邊好言寬慰婆婆,一邊不住地扭過頭去,悄然拭淚。

  半個時辰後,徐夢痕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紅潤之色。

  徐老爺子對著陸天沉三人一揖到地,悲聲道:「小犬慘遭不幸,若非三位及時援手,只怕早已身在鬼門關。三位對犬子的再造之恩,老朽沒齒不忘。」

  陸天沉急忙還禮道:「徐老爺子休要客氣,武林救急平常事。再說令公子遭遇不測,乃我等失職,實在慚愧。」

  徐老夫人急忙上前詢問:「我兒情況如何?」

  徐老爺子長嘆一聲,滿臉悲痛之情,道:「小命是保住了,不過幾時能醒轉過來,卻還難說。」

  肖玉兒上前道:「兩位老人家切莫心急,我已著人去東靈山清虛觀請無極道長了。」

  東靈山清虛觀無極道長乃帝京名醫,只是脾氣有些古怪,一般人等非但請他不動,就連見上一面也難。徐老夫人是清虛觀的香客,一年上頭在道觀內送了不少香火,與無極道長也算有幾分淵源。

  道長一聽徐老夫人有請,很快就趕到了六合門。

  他看看徐少爺的傷勢,又把把脈搏,嘆口氣,搖搖頭,又點點頭,低頭踱步沉思片刻,才道:「對方出手狠毒,令公子能撿回一條命,一賴他自身武功高強,有強勁真氣護體;二是剛才及時服下神丹,護住了元神;第三嘛,多虧他身上有不同於常人之處。」

  眾人問;「有什麼不同於常人之處?」

  無極道長指著徐夢痕的傷口說:「對方劍招狠毒,雖只一劍刺出,卻欲刺穿他的心臟。一般說來,常人的心臟在胸口偏左一點點,但徐少爺的心臟卻與常人有所不同,長在了偏右的位置。所以對方這一劍雖然穿胸而過,卻並未刺中徐少爺的心臟。」

  徐老爺子握住他的手,急道:「那麼犬子他……」

  無極道長輕輕搖了一下頭,道:「令公子雖已保住性命,但由於傷勢實在太重,再加上身體失血過多,只怕一時難以醒轉過來。貧道這裡有一顆九轉大還丹,你們先撬開他的牙關餵他服下。貧道再開兩副藥方,讓他慢慢調理,以觀後效。至於何時痊癒,就要看令公子的造化了。」

  送走無極道長,徐老夫人回到房中,忽然一把抓住肖玉兒,咬牙怒斥道:「賤人!你這個賤人!是你害了我家夢兒!是你害了我家夢兒!老身就說,六合門與江南形意門世代為敵,不共戴天,形意門的人,怎麼會心甘情願嫁到我們六合門來呢?原來、原來你是來做奸細的……你是兇手!你是兇手……」

  肖玉兒臉色煞白,瘦弱的身子晃了幾晃,幾欲摔倒。她無助地搖著頭,強忍淚珠,驚怯地道:「不、不……我不是……」

  「你、你還敢狡辯!」徐老夫人疼子心切,怒不可遏,揚起右手,「叭、叭」兩聲,肖玉兒臉上便印上了兩個鮮紅的手掌印。

  肖玉兒哀怨地看看躺在床上的徐夢痕,銀牙緊咬,極力忍住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徐老爺子見有陸天沉等人在場,不免有些尷尬,瞪了夫人一眼,怒道:「放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閒心在這兒吵吵鬧鬧!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了,還嫌不夠嗎?唉,真是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徐老夫人一見老爺子發火了,再也不敢吭聲。

  徐老爺子道:「別站在這兒丟人現眼,快去看看夢兒!」

  徐老夫人悻悻而去。

  肖玉兒噙著淚,低著頭,剛欲退下,陸天沉忽道:「徐老英雄,在下有幾句話想問問令媳,不知方便不方便?」

  徐老爺子道:「陸爺不必客氣,有什麼話儘管問她。」

  陸天沉把肖玉兒叫出門口,道:「肖姑娘,徐少爺發生這樣的事,誰也意想不到。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得把真相追查出來。如果本捕言語有不敬之處,請多包涵。」


  肖玉兒點點頭。

  陸天沉盯著她問:「昨晚後半夜,你在哪裡?」

  肖玉兒一怔,漲紅著臉道:「陸捕頭是懷疑我?」

  陸天沉道:「本捕並沒有這樣說。請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肖玉兒道:「昨晚我一直待在六合門,哪兒也沒去。」

  陸天沉問:「有誰可以證明?」

  肖玉兒道:「有幾個丫鬟一直在我身邊。」

  陸天沉道:「很好!」又問:「徐少爺昨夜在家嗎?」

  肖玉兒道:「沒有。吃過晚飯之後,他說有些心煩,想獨自一人出去走走。結果這一去,一整晚都沒回來,今天一早就……」說著,她的眼圈又紅了。

  陸天沉問:「你知不知道他昨晚去了哪裡?」

  肖玉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他也沒說。」

  陸天沉想了想,又問:「他近來有什麼反常之舉嗎?」

  肖玉兒道:「沒有。」

  陸天沉歉然一笑,道:「我問完了,多謝肖姑娘。」

  陸天沉、陸一飛和杜五告辭的時候,徐老爺子親自將三人送出大門。

  陸天沉說:「徐老爺子放心,吉人天相,徐少爺會好起來的。如果他甦醒過來,請通知我們,要想緝拿兇手,還得令公子幫忙才行。」

  徐老爺子道:「一定!一定!」

  回來的路上,杜五皺眉道:「難道真如徐老夫人所說,肖玉兒就是謀害徐夢痕的兇手嗎?」

  陸一飛放慢坐騎奔馳的速度,思索著推理道:「我覺得似乎不大可能。原因有四,其一,以肖玉兒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如此乾淨利落地在徐夢痕的胸口刺上一劍;其二,誰都知道六合門與江南形意門是世仇,徐夢痕出了這樣的事,別人最先懷疑的對象一定是她。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要動手殺徐夢痕,並且東窗事發後並不急於逃離六合門,那她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兇手;其三,她對徐夢痕的感情,完全出自真心,不像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其四,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徐夢痕遇害,顯然與前十八起命案有關聯,兇手應該是同一個人。如果說肖玉兒有理由殺徐夢痕,那她又有什麼理由殺害其他人呢?所以我認為肖玉兒不可能是謀害徐夢痕的兇手。義父,你看呢?」

  陸天沉馬蹄沉沉,目視遠方。良久,他才道:「這一切,只有等徐夢痕清醒過來才能明白。現在,下任何結論都為時過早。」

  5

  誰是兇手?誰是這樁連環奪命奇案背後的真正兇手?兇手為什麼要單挑年輕英俊的男子下毒手?隱藏在這一系列奪命奇案背後的真相是什麼?答案似乎已觸手可及。徐夢痕成了現在能解開這個謎的唯一一把「鑰匙」。

  時間在焦慮中過去了半個月,徐夢痕仍然昏迷不醒。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這半個月來,帝京各處再沒有發現裸男屍體。

  衙門的人比六合門的人更關心徐夢痕的傷情,比他們更擔心更焦慮。帝京府衙每天都派人去六合門探問徐夢痕的傷情。

  徐夢痕經過無極道長的精心救治和家人的悉心照顧,情況已有明顯好轉,脈搏和心跳都已恢復正常。看來,完全醒轉過來只是遲早的事情。

  這天下午,陸天沉、陸一飛和杜五三人分頭在帝京各處搜尋線索。傍晚時分,在望江樓碰頭,一邊喝茶聽快嘴書生梅瘦竹說書,一邊商討案情。

  快嘴書生梅瘦竹出場後,一見陸天沉在座,不敢怠慢,急忙向他拱了拱手,施了一禮。然後,摺扇一收,往台上一拍,朗聲道:「諸位客官可知,數月之前,皇宮之內發生了一件天大的奇事?」

  台下喝茶飲酒的人被他問得面面相覷,繼而又紛紛搖頭,表示全不知情。陸一飛忍不住笑道:「這快嘴書生不知又要賣弄什麼了。」

  只聽梅瘦竹道:「數月之前,當今皇上忽然下旨,將皇后娘娘給廢了。昔日的皇后娘娘,現如今正在冷宮裡受著折磨呢。此事轟動朝廷,諸位難道未曾聞得一點風聲?」

  「沒有,沒有。」有人搖頭大叫。

  乖乖兒在一旁脆聲脆氣地問師父:「好好的皇后娘娘,皇上為什麼忽然要將她廢了呢?」

  梅瘦竹道:「原因其實很簡單,只不過是因為皇后娘娘不能為皇上生個龍子罷了。」

  乖乖兒又問道:「皇上廢了舊皇后娘娘,又未聽說選出新的皇后娘娘,那後宮裡豈不是還沒有正宮娘娘?」


  梅瘦竹看了徒弟一眼,似乎有點嫌他多嘴,揶揄道:「正是。不過你小子不用咸吃蘿蔔淡操心,皇后娘娘的寶座怎麼輪也輪不到你,除非你能為皇上生出個大胖小子。」

  台下頓時鬨笑起來。

  梅瘦竹頓了頓,道:「好了,諸位客官!閒話休述,先用這段本朝軼聞,引出一段關於宮闈中留與不留的話頭,請諸位聽老朽慢慢道來。倒茶!」最後這兩個字是衝著他徒弟乖乖兒說的。

  乖乖兒機靈過人,立即為師父添滿了杯中茶水。

  梅瘦竹喝了一口茶,咂一下嘴巴,道:「諸位都知,皇上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其實到底有多少後宮佳麗,誰也無法統計。總之,朝廷每年都要在各地徵選美女,充實後宮,取悅皇上。年復一年,舊人未去,新人又來,有人說皇帝後宮之中有粉黛三千,確是實言。皇上睡的床叫龍床,皇上穿的衣叫龍袍,同樣,皇上與妃嬪們睡覺,也不能叫睡覺,那得叫行幸。」

  他看看眾人,接著說:「皇上行幸之事,也專門有敬事房的太監安排。每到晚間,太監用一個玉盤托著一些刻有妃嬪貴人們芳名的象牙牌,跪呈皇上,供其挑選。皇上選定對象之後,太監立即去通知被召幸的妃嬪,讓其沐浴施香。完畢之後,赤身裸體,太監用毛毯包裹著她,將其扛到皇上的龍床之上。」

  台下的聽客都聽入了神,有人問:「為什麼妃嬪要赤身裸體見皇上呢?」

  梅瘦竹道:「這樣可以防止居心不良之人行刺皇上。當然,如果是皇上特別寵愛的妃子,有時也有可能是皇上屈駕前往其住處,共度良宵,但這種情況少之又少。」

  乖乖兒問:「那又何謂留與不留呢?」

  梅瘦竹道:「一夜龍鳳交歡之後,次日早上,執事太監就會按原來的方法,用毛毯包裹著被皇上行幸過的妃子。送回前,會問皇上留與不留。如果皇上說留,當值太監就在記事簿上記下。當然,皇上大多數時候都會說不留。如果是不留,那事情就更簡單了,執事太監用手指按一按妃嬪屁股後面的某個穴位,讓皇上射入妃嬪體內的精水順流而出,就完事了。」

  台下聽者意猶未盡,有人笑問:「太監按的是什麼穴位?」

  梅瘦竹笑著說:「這個老朽就不得而知了,這位仁兄若有興趣,不妨去向敬事房的公公們打聽打聽。」

  台下眾人又鬨笑起來。

  天將晚,離開酒樓時,杜五呵呵笑道:「這個快嘴書生,講得可真有意思。」

  陸天沉卻皺皺眉頭,冷笑道:「無稽之談,不足為信。」

  6

  次日清晨,天低雲垂,忽然有人來報:「六合門又出事了!」

  陸天沉三人大驚,急忙飛馬趕往六合門。來到徐府,但見輓聯高掛,白幡低垂,上下一派悲涼肅穆的氣氛。

  他們料想是徐夢痕出事了,心頭一震,疾步入內。徐府的大堂已改為靈堂,一副柏木棺材橫放在靈堂中央,徐老爺子和徐老夫人正坐在靈前垂淚,下人們披紗戴孝,端著祭品進出忙碌。

  陸天沉正要開口,徐老爺子已迎上來,抓住他的手,含淚道:「陸捕頭,我們家玉兒……」

  三人大出意外,齊聲問:「是肖姑娘出事了?」

  徐老爺子道:「是的,是玉兒出事了。自從夢兒昏迷之後,玉兒日夜守在他身旁精心照顧。誰知,就在夢兒逐漸好轉,康復有望之時,玉兒她、她卻……」

  陸一飛問:「肖姑娘她是怎麼出事的?」

  徐老爺子道:「據玉兒身邊的丫頭講,昨晚玉兒照例守護在夢兒身邊。時至半夜,忽然一位神秘的黑衣蒙面人破窗而入,欲殺夢兒。玉兒奮力保護,與其交手,無奈對方武功極高,玉兒不是對手。就在對方挺劍欲刺夢兒之時,玉兒不顧一切撲過去,用自己瘦弱的身軀護住了夢兒。等老夫聽到打鬥聲趕到時,神秘黑衣人已躍窗而逃。玉兒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沒有醒來……」

  陸天沉皺眉道:「我們可以看看肖姑娘的遺體嗎?」

  徐老爺子沒有說話,只是含淚點了點頭。

  陸一飛和杜五輕輕抬開尚未合攏的棺材蓋,肖玉兒正安詳地躺在棺材裡。劍傷赫然印在胸口,一劍穿心,乾淨利索。

  陸一飛「呀」地叫出聲來。

  杜五驚道:「難道昨晚那神秘黑衣人,就是連環奪命案的兇手?」

  陸一飛點頭道:「完全有可能。」

  正在這時,忽聽內屋傳來一聲怪叫,接著便是「叭」的一聲,似乎是花瓶陶瓷一類的器皿被打碎了。


  陸一飛吃了一驚,可側耳細聽,卻又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徐老爺子看出他心中疑惑,忙尷尬地道:「那是犬子他……」

  陸天沉一怔,忙問:「徐少爺他醒過來了?」

  徐老爺子目光一暗,與夫人對望一眼,面露難色,長嘆一聲,道:「經此一鬧,小犬醒倒是醒了,只不過……」

  陸一飛忙問:「只不過怎樣?」

  徐老爺子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欲言又止,嘆口氣說:「此事一言難盡,老夫帶三位一看便知。」

  陸天沉三人疑惑地隨他步入內屋,來到徐夢痕的住處,房門已被一把大鎖從外面鎖住。三人不由得大吃一驚。

  徐老爺子命人將鐵鎖打開,推門而入,忽然一隻花瓶橫飛過來,若不是徐老爺子人老身手不老,閃避得快,只怕已被砸得頭破血流了。

  扔花瓶的人,正是徐少爺。眾人定睛一看,只見他衣衫不整,披頭散髮,滿臉污穢,神情木訥,正手舞足蹈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嘴裡還喋喋不休,念念有詞。

  仔細一聽,他說的是:「……啊,仙女姐姐!我看見仙女姐姐了!多漂亮的仙女姐姐……」忽又話音一轉,驚叫道:「啊,你、你是誰?別過來!別、別殺我!別殺我!」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驚恐,最後竟忽然舉起一把凳子,砸向門口。

  徐老爺子急忙退出房間,關上房門。

  眾人暗暗心驚,陸天沉急問:「徐少爺他……」

  徐老夫人又傷心落淚道:「他一醒轉過來,就變成了這樣……早上我們請無極道長來看過,道長說他身心受創,驚恐過度,一時恢復不了,暫時精神錯亂,神志失常……」

  陸天沉三人明白過來,頓覺心中一沉:糟糕,徐夢痕瘋了!

  7

  世事變幻,鬼神難料。

  坐在望江樓喝茶休息時,陸天沉、陸一飛和杜五這三位帝京府衙的高手眉頭緊皺,心事重重,誰也不願開口說話。

  喝過兩壺茶,杜五忽然道:「你們有無感覺到,今日望江樓似乎與平日有些不同。」

  陸一飛喝口茶說:「只不過少了一個人罷了。」

  杜五四下看看,問:「少了什麼人?」

  陸一飛道:「快嘴書生梅瘦竹。」

  杜五點頭道:「正是,我說這酒樓怎麼如此清靜了呢,原來是少了那傢伙在此聒噪。」

  正說著,梅瘦竹的小徒弟乖乖兒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諸位爺,不好了不好了!我見太陽都曬屁股了師父卻還沒起來,便去敲他的房門。敲了半天沒人應,我趴到窗台上一瞧,天哪……」

  杜五急得直跺腳,催促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揀要緊的說呀。你師父他到底怎麼了?」

  乖乖兒渾身顫抖,聲音也哆哆嗦嗦地:「我師父他、他……被人、被人殺死了!」

  「什麼?」酒樓里的人一聽這話,全都呆住了。

  有幾位膽小的沒能控制住自己,手一哆嗦,把酒杯摔在地上了。

  陸天沉心中一驚,但神色未變,起身問:「張掌柜,梅瘦竹住在何處?」

  張掌柜也懵了,哆嗦道:「他、他借居在小店後面的一間偏房裡。」

  陸天沉道:「帶路!」

  張掌柜戰戰兢兢地帶著他們穿過大堂,拐過幾道彎,來到梅瘦竹的住處。隔窗一瞧,梅瘦竹正橫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身上斜蓋著一條被子,鮮血染紅了床單和被褥。

  陸一飛急忙一腳蹬開房門,一探梅瘦竹的鼻息,顯然已斷氣多時。揭開被褥,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從未見過如此血腥場面的張掌柜忍不住彎下腰去,把昨晚吃下去的飯菜都嘔吐出來了。

  梅瘦竹全身上下,只穿一件內衫,顯然是於睡夢中被殺。

  陸一飛用劍尖輕輕挑開他染滿鮮血的衣衫,傷口赫然出現。陸天沉、陸一飛和杜五三人臉色齊變。

  傷在胸口,一劍穿心,乾淨利索。

  8

  月光如水,溪流無聲。

  吃罷晚飯,陸一飛獨自一人坐在屋後山坡下的小溪邊,把困擾自己的眾多疑點翻來覆去地思考著。

  正在百思不解之時,一雙溫柔的縴手悄悄蒙上了他的眼睛。他輕輕捉住那雙溫軟的手兒,心中立即湧起一股柔情蜜意。


  他輕輕問道:「葭妹,你怎麼來了?」

  陸蒹葭調皮地在溪水中投了一塊石子,濺起一串清涼的水珠落在他身上、臉上,宛如情人的眼淚,那麼調皮而又那麼令人心醉。

  她倚在他身邊坐下來,莞爾一笑:「一飛哥,我知道你為什麼煩惱。連環命案的事,我已聽杜五叔說了。你把你心中的疑惑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想辦法解決。」

  陸一飛看她一眼,苦笑道:「連義父也一籌莫展,你會有什麼辦法?」

  陸蒹葭嘟起小嘴:「你小看人?你沒說出來,怎麼知道我沒辦法呢?」

  陸一飛無奈地嘆口氣,道:「那好吧,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你。你知道嗎,我們今天去六合門,發現徐夢痕瘋了。徐老夫人說已請清虛觀無極道長診斷過,說是精神錯亂,一時好不了。」

  陸蒹葭扭頭看著他問:「這難道也有什麼不妥嗎?」

  陸一飛道:「可是我已派人到東靈山清虛觀問過,守門的小道士說,最近皇上腎病復又加重,再三下旨請無極道長去宮裡給他治病。無極道長嫌麻煩,正裝病在床,已三天未出過門呢。」

  陸蒹葭柳眉輕皺,思索道:「這麼說來,是徐老夫人說謊騙你們了?」

  陸一飛道:「我也是這麼認為。但她為什麼這樣呢?」

  陸蒹葭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一定是徐夢痕清醒過來之後,知道官府的人一定會來向他調查情況,他不想將真實情況告訴你們,但你們於他有恩,又不便當面拒絕。」

  陸一飛道:「可是,他為什麼如此呢?如果他將掌握的線索告訴我們,官府很快就可以抓到兇手,幫他報一劍之仇和殺妻之恨。」

  陸蒹葭沉思著說:「也許他正是不想讓你們幫他,才不惜裝瘋騙人。」

  陸一飛大為奇怪,道:「這又是為什麼呢?」

  陸蒹葭道:「箇中原因其實很簡單。武林人士最講究血債血償,快意恩仇。六合門是武林中有名有望的大門派,而徐夢痕也是武林成名高手。六合門連連出事,威風掃地,若還要靠官府的人來幫他們報仇雪恨,那——」

  陸一飛經她點撥,恍然大悟,接口道:「你的意思是說,徐夢痕裝瘋賣傻,隱瞞線索,只是為了不讓官府插手,他要自己親自追兇,手刃仇人,一來報仇雪恥,二來藉機重振六合門在武林中的威名。」

  陸蒹葭點了點頭,又補充道:「而且肖玉兒死在六合門,他若不拿到兇手的人頭,江南形意門的人會善罷甘休嗎?」

  陸一飛忍不住贊道:「葭妹,果然是虎父無犬女。你的心思如此縝密,推理如此精確,不到衙門做捕快實在太可惜了。」

  陸蒹葭有幾分得意地說:「我若去做捕快,你和爹這兩大神捕還不都得回家種地呀!」

  陸一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拿起放在草地上的長劍,起身道:「葭妹,謝謝你提醒了我。你快回屋裡去,我要出去一趟。」

  陸蒹葭關切地問:「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哪裡?」

  陸一飛道:「如果你說得沒錯,那麼徐夢痕很快就有行動,他一定會出來尋找仇人。到目前只有他一個人與兇手交過手並且還活著,所以有關兇手的情況,也只有他最清楚。我只要一路跟著他,就不難找到殺人兇手。」

  陸蒹葭笑道:「哈,你果然聰明多了。不過徐夢痕武功超群,而且那神秘黑衣人也不好惹,你可要小心。」

  陸一飛拍拍手中長劍,笑笑道:「你放心,我手中這把如風劍也還從未遇到過對手。我走了,如果義父問起我,你替我說一聲。」

  陸蒹葭點點頭,顯得有些不舍,道:「我知道了。你要早去早回!」

  9

  風雲變幻,月亮已悄然隱入雲層,地面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陸一飛已在六合門大門前的柳樹梢頭隱匿了一個多時辰。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也不知道這樣等下去會不會有結果。他只知道,自己必須這樣等下去。

  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事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而有些事,你卻必須去做。

  等人的時候,時間總似乎過得太慢,尤其是在等一個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出現的人。

  夜涼如水,三更鼓響。徐府那兩扇緊閉的大門忽然「吱嘎」一聲輕輕打開一條縫,一條人影從門內閃身出來。白衣飄揚,玉樹臨風,正是帝京第一少徐夢痕。

  陸一飛急忙屏住呼吸。


  徐夢痕四下望望,隨即展開輕功,如飛而去。

  陸一飛知他武功高強,聽覺靈敏,不敢跟得太緊,與其保持著相當距離。

  夜深人靜,街燈已熄。街上絕無行人,只有徐夢痕與陸一飛如一陣風一樣,一前一後相繼從街上飄蕩而過,了無痕跡。

  徐夢痕橫穿三條街道,來到一條小巷裡,在一爿小店前停住腳步。

  陸一飛也急忙止步藏身,悄悄抬頭一看那間店鋪的招牌,竟是「笑婆婆絞麵店」。這是一間專為街市上小媳婦、大姑娘絞面毛、穿耳環、去皺紋、化裝易容的普通小店。這樣的小店在街市上隨處可見,從事這種營生的多為上了年紀的婆婆嬸嬸。而據陸一飛所知,笑婆婆絞麵店是同行中手藝最高生意最好的。但他卻實在猜不透,徐夢痕堂堂一個大男人,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呢?

  正暗自疑惑,徐夢痕上前拍響了絞麵店的大門。拍了十餘下,門沒開,一旁的窗戶卻打開了半邊,一個睡眼惺忪的老婦人探出頭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嘟囔道:「誰呀?三更半夜的!」

  徐夢痕忙施禮道:「婆婆,在下深夜來訪,是想請婆婆做一樁生意。」

  笑婆婆臉上卻一點兒笑容也沒有,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滿臉不高興地擺擺手,道:「太晚了,明天再來吧。」

  徐夢痕道:「在下實在是有急事在身,不得不深夜打擾婆婆清夢。」他掏出一錠銀子托在掌心,「這點心意,請婆婆笑納。」

  笑婆婆一見這錠銀子少說也有十餘兩,立刻沒有了一絲睡意,忙不迭地道:「好說好說,公子這樁生意,老身做了。」

  笑婆婆將徐夢痕迎進店,復又關上門。

  陸一飛又悄悄靠近一些,隱身於牆角一隅,耐心等候徐夢痕出來。

  只一炷香的功夫,絞麵店的門又開了,不見徐夢痕出來,卻從裡面走出一位藍袍人物,面相俊朗,身負長劍,猶似一位意氣風發的書生。

  藍袍書生出門之後,向東而去。

  陸一飛眉頭輕皺,暗自納悶,為何不見徐夢痕出來呢?待看清那藍袍書生的輕功路數時,忽然醒悟過來,這藍袍書生不正是徐夢痕易容而成的嗎?心中意念一轉,人已飛身向前,無聲無息地跟上了「藍袍書生」。

  「藍袍書生」徐夢痕身輕如燕,健步如飛,越行越疾,向著東直門方向掠去。

  陸一飛不遠不近,緊隨其後。

  徐夢痕很快便來到了東直門外的香花街。

  香花街似乎永遠是帝京里最熱鬧最繁華的街道,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因為這條街道兩邊,各開著十八家妓院。

  在這些妓院之中,最有名的是胭脂樓。在這條街上,最紅的姑娘便是胭脂樓的紅胭脂。

  陸一飛看見徐夢痕邁步走進了胭脂樓,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未婚妻肖玉兒屍骨未寒大仇未報,這位徐少爺居然就來香花街尋花問柳。

  陸一飛見他半夜出門,化裝易容,行蹤詭秘,原本以為他是為追兇,所以一路跟蹤,卻不想他是為狎妓而來,不由得大感失望。

  可轉念一想,莫非徐夢痕所追蹤的殺人兇手與胭脂樓有關聯?想罷,覺得既然追蹤到此,進去看看也無妨,便硬著頭皮走進去。

  胭脂樓很大,姑娘也很多。陸一飛找了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來,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濃香撲鼻的姑娘立即像發現獵物一般緊緊圍住了他。

  陸一飛是第一次來這種煙花之地,儘管極力裝成老手,還是不免臉紅耳赤,坐立不安。他一面手忙腳亂地應付著姑娘們的挑逗,一面用眼角餘光注意著徐夢痕的動向。

  只見這位藍袍書生裝扮的徐大少爺大馬金刀地往大堂中央一坐,那滿臉脂粉唇似豬血的老鴇就滿臉媚笑地迎了上去,嗲聲嗲氣地說:「哎喲,大爺,我瞧您怎麼這麼面生呢,是頭一回來胭脂樓吧?大爺貴姓呀?」

  徐夢痕隨口應道:「免貴姓王。」

  老鴇立即將半個香噴噴的身子倚在他身上,媚聲嬌氣地道:「喲,原來是王公子呀。既然王公子是頭一次來咱們這胭脂樓,那我就先給您介紹幾個好姑娘……」

  徐夢痕擺手道:「本公子不要別人。」

  老鴇一臉媚態:「哎呀,王公子不要別人,難道是看上了我這個做媽媽的不成!」

  徐夢痕故意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遍,笑笑道:「在下的眼光還不至於如此差勁。今天在下專為紅胭脂而來。」


  老鴇一怔,道:「哎呀,王公子,您真是不湊巧。我們胭脂姑娘今晚已被人包下了。」

  徐夢痕問:「別人出多少銀子?」

  老鴇道:「紋銀五十兩。」

  徐夢痕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子上,道:「我出一百兩行不行?」

  老鴇面露喜色,卻故作為難地道:「這個……實在叫我為難,因為包她的那位大爺大有來頭……」

  徐夢痕連眉頭也沒抬一下,又掏出一張銀票,道:「如果我出二百兩呢?」

  老鴇見好就收,急忙收起桌上的銀票道:「公子勿怒,胭脂姑娘的確已被人包了,不過剛才是被別人包了,而現在卻是叫王公子您包了。您跟著我上樓去,看我怎樣把那個寒酸傢伙從胭脂姑娘的床上扔出去。」

  徐夢痕眉頭一松,點頭道:「很好,事成之後,重重有賞。」

  見他已隨老鴇上樓,陸一飛便問身邊的姑娘道:「誰住在胭脂姑娘的隔壁?」

  一個姑娘回答道:「是玲瓏姑娘。」

  陸一飛道:「你去把她叫過來。」

  姑娘有點不高興。陸一飛問道:「有沒有辦法把那個男人從玲瓏姑娘的床上趕下去?」

  那姑娘道:「只有一個辦法。」

  陸一飛問:「什麼辦法?」

  姑娘道:「用銀子把他砸跑。」

  陸一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告訴我她在哪個房間,我這就去用銀子砸那個男人。」

  那姑娘翹著小嘴道:「二樓左手邊最後一個房間。不過,如果你的銀子砸不跑那個男人,你可以去三樓右手邊的第三個房間。」

  陸一飛問:「為什麼?」

  姑娘吃吃地笑道:「因為那是我的房間。」

  陸一飛看了她一眼,忽然覺得有點喜歡這個小姑娘了。

  他蹬上二樓,很快就找到了。房門被人從裡面閂住了,不過這難不住他。

  房間裡看上去布置得很精緻,但床上卻顯得有些凌亂,一個全身赤裸肥胖男人正一邊扯著一位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的裙子,一邊氣喘吁吁地把她往床上壓去。

  小姑娘一邊流淚一邊拼命掙扎,但卻無濟於事,在這鐵塔似的大漢面前,她就像一隻可憐的小雞,只有任其蹂躪,任其宰割的份。

  陸一飛看了,感到就像吞了一隻蒼蠅一樣噁心。他衝上去,很快就把那慾火焚身嘴臉醜陋的傢伙從小姑娘的床上趕了下來,他用的是拳頭。然後,他點了他身上的幾處穴位,把他就像扔一隻死雞一樣塞進了小姑娘的床底下。

  小姑娘衣衫不整,瑟縮在床角里,睜著一雙淚水漣漣的大眼睛,怯怯地看著陸一飛。

  不知為什麼,陸一飛一看到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便心頭一震。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時時刻刻都令他牽腸掛肚,也時時刻刻牽掛著他的人,心中頓時升起一種甜蜜的感覺。

  小姑娘一邊顫抖著向後挪動著身子,一邊驚恐地哀求道;「大、大爺,別、別過來……求求您了……我、我只賣藝,不賣身……」

  陸一飛看著她,忽然笑了笑,向後退了兩步,然後問道:「你叫玲瓏?」

  小姑娘無聲地點了點頭。

  陸一飛微笑著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借你這間房間用一用。」

  玲瓏姑娘的眼睛立刻睜大了,問:「你、你說你要借我的房間?」

  陸一飛點點頭道:「如果我出二十兩銀子,請你離開這間房子一個人去外面待一會兒,你願意嗎?」

  玲瓏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也許她還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奇怪的客人,更沒有客人向她提出過這樣奇怪的要求。半晌,她似乎才終於聽懂他的話,穿好衣服,帶著滿腹的疑惑走了出去。出去時,還不忘回手關上房門。

  陸一飛鬆了口氣,扭頭打量著這間房子,忽然似乎發現了什麼,輕輕移開梳妝檯,在與紅胭脂隔鄰的牆壁上找到了一條縫隙,儘管很小,但對於他來說卻已足夠。他輕輕吹開落在牆縫中的灰塵,然後把眼睛湊上去,隔壁房間裡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了。

  燈光下的胭脂姑娘顧盼生輝,光艷照人,一襲紅紗輕裹著起伏玲瓏婀娜曼妙的胴體,奇峰隱約,肌膚如雪,引人遐思。果然不愧是香花街上的名妓花魁。

  房中有桌,桌上有酒,還有明眸巧笑,細語啁啾。


  徐夢痕看上去已經醉了,美酒醉人,美人更醉人。他醉眼矇矓,看著那張錦帳紅被的大床,眼神中透出曖昧的意味,輕撫著她的縴手,道:「胭脂姑娘,在下遠道而來,今晚能在這張象牙床上借宿一晚嗎?」

  胭脂姑娘的臉看上去比胭脂還紅,低眉歉然一笑,道:「王公子,胭脂雖為風塵中人,但也有自己做人的準則,那就是萬般皆可,但絕不留客在此過夜。所以公子美意,胭脂實難從命。」

  徐夢痕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道:「現在呢?」

  胭脂正色道:「如果王公子認為在桌上放幾張銀票便可令胭脂破例,那王公子未免也太小看胭脂了。」

  徐夢痕臉一紅,收回銀票,顯得有些尷尬。

  紅胭脂嫣然一笑,又道:「不過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小妹雖立誓不留客人在此過夜,卻沒說不可以陪客人在胭脂樓以外的地方過夜。小妹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還有一處陋室,若王公子有心,不妨前往,小妹在此洗沐潔芬之後,一定在彼處恭候大駕。」

  徐夢痕一怔,道:「果真如此?」

  紅胭脂莞爾一笑,拿出一張薛濤紙,提筆寫了一行小字,遞給他道:「屆時,紙上所寫之處,會有馬車專候。你不用說話,自會有人送至溫柔鄉。」

  美人垂青,佳人有約,徐夢痕不由得驚喜萬分,手捧紙條,如奉法旨,連連點頭道:「在下一定依時赴約!一定依時赴約!」

  紅胭脂送他至門口,目光依依,萬分不舍,柔聲叮囑道:「天黑路遠,王郎一定要來,以免佳人久等,倍感寂寞。」

  徐夢痕再三點頭,依依惜別,遵囑下樓而去。

  陸一飛在隔壁探聽得明明白白,只恨無法看清那紙上字跡。

  他急忙回身將玲瓏姑娘的梳妝檯擺回原處,出門之時,看見玲瓏姑娘正蹲在門口打瞌睡。夜風吹來,令她縮成一團。

  他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將自己身上所有銀子全掏出來,也不過二十餘兩,想起徐夢痕一擲千金的豪爽,未免在心中暗暗感嘆。

  他把銀子全數給她,並叮囑道:「今晚之事,你知我知,千萬不可對別人說起,以免惹來殺身之禍。還有,此地非久留之地,若有機會還是早日離開為妙。」

  玲瓏看著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陸一飛走出胭脂樓,看見徐夢痕看著手中的紙條,向南而去。

  他低頭想了片刻,仍舊悄然跟上。

  10

  徐夢痕腳下生風,很快便步出了香花街,仍舊朝南而行。

  香花街的嘈雜與喧囂越離越遠。

  穿過黑暗無人的大街,翻過狹窄潮濕的小巷,街市已被甩在身後。

  陸一飛估計徐夢痕要去的地方是郊外,不由得暗暗稱奇。紅胭脂說在紙條上標明的地方有馬車等候,徐夢痕顯然就是前去尋找那輛馬車。

  真的會有馬車在等他嗎?馬車為什麼要停留在如此偏遠的地方呢?是紅胭脂在捉弄他,還是真如她所說,她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等候他共度良宵?如果她果真需要男人,卻又為何要立下如此奇怪的規矩呢?

  徐夢痕為什麼要易容之後,才去見紅胭脂呢?是怕她認出他嗎?難道他們以前見過面,難道徐夢痕以前就來找過胭脂?即便如此,再次見面,也無須化裝易容,更名換姓呀!

  陸一飛腳下狂奔,腦子卻轉得更快,箇中疑點一一在他腦海中浮現。他決定今晚無論如何也要將此事弄個清楚明白。

  果然不出所料,徐夢痕一路奔波,從大紅門出了城,到了郊外。

  野外,天底雲暗,荒無人家,一片黑莽莽的森林擋住去路,一條坎坷不平的小路蜿蜒伸向森林深處。

  陸一飛四下看看,覺得這個地方有些陌生。

  樹林被無邊的黑夜籠罩著,顯得死一般靜寂,偶爾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更是讓人心驚肉跳頭皮發麻。

  徐夢痕看看手中的紙條,認清路線,沒有猶豫,沿著林中小道,向著樹林深處飛奔而去。

  樹林裡面比外面更加黑暗,陰風陣陣,荊棘叢生,道路更加崎嶇難行。但陸一飛身為捕快,平日辦案緝兇,常常黑夜行動,走多了夜路,練就了超凡的眼力,所以在此種環境之下追蹤目標也並不感到吃力。

  兩人一前一後,無聲無息,在樹林中穿行了五里多路。忽然,「撲騰」一聲,一隻飛鳥自林中驚起,鳴叫一聲,飛掠而去。


  徐夢痕似有所覺,忽然止步,身子未動,眼睛卻已將四下情形探視得明明白白,右手繞到背後輕輕握住斜插在肩頭的長劍,沉聲道:「朋友,你已跟著在下行了這麼遠的路,不覺得累嗎?在下正嫌路途寂寞,不如現身一見,並肩同行如何?」

  陸一飛隱身於樹後灌木叢中,心中一驚,自己一路追蹤,小心翼翼,不想還是讓他發現了。而且聽他的口氣,似乎早已有所察覺,自己卻渾然不知,不由得暗叫慚愧。手提長劍,正欲現身,忽然樹梢輕輕一動,一條人影如飛鳥掠過,落在徐夢痕跟前。

  陸一飛大吃一驚,原來徐夢痕發現的人並不是他,而更讓他心驚的是,一路上,自己竟然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在這場追蹤中,居然還有第三個人存在。

  來者身材魁梧,黑衣黑褲黑色緊身服,黑巾蒙面,只有兩隻精光四射亮如鷹隼的眼睛露在外面。

  徐夢痕盯著他道:「閣下想必就是夜襲六合門的神秘黑衣人了?」

  黑衣蒙面人點頭道:「正是。上次失手,讓姓肖的那個賤人替你死了一回,今天你再也不會那麼幸運了。」

  徐夢痕怒目而視,咬牙道:「反正想要在下這條命的人不止你一個,在下就以自己這條命來搏你這條命,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好!」話一出口,黑衣蒙面人身形一轉,忽然像旋風一般,身體陡然拔高三尺,一柄軟劍如毒蛇出洞,自腰帶中悄然出鞘,手腕一抖,在半空中挽出劍花,分刺徐夢痕前胸三處大穴。

  徐夢痕拔劍,側身,順勢格擋。但聞「丁丁丁」三聲脆響,長劍交鳴,夜空中火星連閃,刺目驚心。

  陸一飛屏住呼吸,暗中凝神觀察,只見黑衣蒙面人軟劍形如毒蛇,一劍刺出,幻化不定,遇強則軟,遇弱則強,劍劍不離對方心窩,招招欲置人於死地。

  徐夢痕不愧為武林俠少第一高手,一柄長劍舞得潑水不進,黑衣蒙面人雖連出怪招狠招毒招,但劍尖總是在距他身體三四寸遠的地方,被他擋了回去。

  黑衣蒙面人劍勢凌厲,以攻為守。

  徐夢痕則以守為攻,防守反擊。

  兩人劍來劍往,頃刻間,已鬥了三十餘招。

  徐夢痕漸漸已摸清對方底細,就在對方一劍使老,舊力用盡,新力未生之際,忽然欺近一步,挺劍直刺對方咽喉。

  兩點之間,直線最近。徐夢痕的劍,就是走的直線,速度快得完全出乎對方意料。

  黑衣蒙面人回劍自救不及,忽然劍出險招,手腕一翻,反刺對方心窩。

  如果徐夢痕不撤劍自救,固然能一劍刺中對方咽喉,但自己的胸口也有可能會被對方刺一個窟窿。

  徐夢痕的招式沒有絲毫改變,似乎根本就感覺不到對方的軟劍已直抵胸前。也許在他看來,只要能為心愛的人報仇,即使與對手同歸於盡,也是值得的。

  劍勢去如閃電。

  做出選擇的是黑衣蒙面人,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發現自己的劍遠不如對方的劍快,對方劍尖已觸及自己的咽喉,但自己的劍尖卻還距對方身體一寸有餘。就是因為這一寸的距離,也許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

  他只有選擇後退。當對方劍尖嵌入他的肌膚時,他忽然向後一仰,順勢凌空一個翻身,人已躍上身後一棵大樹,將身子隱藏在了枝濃葉茂的樹梢上。

  徐夢痕長劍刺空,在瞬間失卻對手,但又在瞬間發現了對手的藏身之所。他雖然沒有看到對手,卻看到了對方被風吹起的衣角。

  對方占據了最高地點,也占據了最有利的地形,看來隨時準備對他凌空一擊。徐夢痕知道,此時挺身追擊並非明智之舉,對方居高臨下,自己處於劣勢。

  他目光一掃,已看到身後有一棵參天古柏,立即向後退卻,背靠大樹,凝視對方藏身之處,只待對方現身,他便全力進攻,給對方致命一擊。

  風吹葉擺,衣角飄動,人卻始終未動。徐夢痕只有等待,等待對方進攻。

  對方毫無動靜,他卻忽然感覺到身後似乎有些異樣,一個念頭尚未來得及在腦海中形成,自己胸前忽然冒出一個鮮紅的劍尖——對方已不知何時繞到他背靠的大樹後面,一柄利劍從古柏的另一側刺過來,穿過樹幹,刺穿了他的心臟。

  徐夢痕驚恐地垂下頭,看著自己的鮮血沿著對方的劍尖,一點一滴淌下。也許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他一直全神貫注凝視和防範著的,只不過是一塊黑布而已。


  陸一飛看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頓時籠罩全身,還未回過神來,忽聽黑衣蒙面人冷聲喝道:「朋友,既然來了,又何必藏頭露尾?」

  樹林中除了黑衣蒙面人和徐夢痕,就只有陸一飛了,黑衣蒙面人的這句話顯然就是對著陸一飛說的。

  陸一飛一驚,心中暗叫不妙。深深吸了口氣,正待躍身出來,黑衣蒙面人卻突然自古柏中拔出軟劍,身如狸貓,快似閃電,連人帶劍,向他這邊撲來。

  陸一飛大吃一驚,正待拔劍相迎,黑衣蒙面人卻突然中途變招,長劍一晃,斜斜刺向距陸一飛不足一丈遠的一株大樹背後。

  「啊!」的一聲慘叫傳出,緊接著從那大樹後面躍出一條人影,捂著屁股上的劍傷,倉皇向樹林縱深逃去。

  陸一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近在咫尺的地方,居然還隱藏著一個人。這樹林子裡,究竟還潛藏著多少他看不見的對手呢?剛才這個人,又是什麼來頭呢?

  他來不及細想,便看見黑衣蒙面人已向著那人逃走的方向急急追去,兔起鶻落之間,便已隱入樹後,不見蹤影。

  陸一飛急忙跳出來,抱起倒在血泊之中的徐夢痕一看,卻是傷勢嚴重,血流如注,眼見已性命難保,不由得心頭一凜。

  徐夢痕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勉強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復又無力地合上雙眼,吃力地道:「原來是陸兄弟。」

  陸一飛道:「正是在下。徐兄你……」

  徐夢痕微微咧開嘴,苦笑道:「這回真的被他刺穿了心臟,看來是劫數難逃了。」

  陸一飛問:「他是不是第一次殺你的那個兇手?」

  徐夢痕微微搖了一下頭,道:「不是。」

  陸一飛問:「這個神秘黑衣人究竟是誰?」

  徐夢痕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知道他絕不是第一次殺我並且把我拋在定安橋下的那個人,因為那個人用的並不是軟劍……」

  陸一飛問:「那麼,第一次殺你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徐夢痕道:「我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出來就是為了找他,卻不想……」

  陸一飛問:「接二連三有人要殺你,是不是你曾經得罪過什麼人?」

  徐夢痕輕輕嘆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也許……是我褻瀆了仙女姐姐吧……」

  陸一飛一怔,他已經是第二次聽他說起「仙女姐姐」,忙問道:「仙女姐姐是什麼人?」

  徐夢痕臉上露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神情似乎有些陶醉,似乎陷入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中。良久,他的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些什麼,卻咳嗽一聲,一口鮮血湧出,噴了陸一飛一身。

  「把、把我……葬在玉兒身邊……我、我對不起她……」

  他用盡全身力氣說完這句話,忽然頭一歪,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陸一飛傷感地放下他漸漸變涼的身體。忽然想起紅胭脂寫的那張紙條,也許能從那上面找到什麼線索,可是搜遍徐夢痕全身也找不到,顯然是被那黑衣蒙面人順手拿走了。

  正在這時,忽然遠遠地隨風傳來一陣「丁丁當當」的打鬥聲,也許是黑衣蒙面人追上了剛才那個偷窺者,兩人正在交手。

  陸一飛忙抱起一些樹枝,暫時掩蓋好徐夢痕的屍體,然後提起長劍,循聲追去。

  打鬥聲越來越激烈,已似近在耳邊。從聲音上判斷,黑衣蒙面人的對手似乎也不是弱手,兩人鬥了這麼久,居然還未分出勝負。

  陸一飛飛身掠上樹梢,居高臨下,向四下搜尋,終於在不遠處的幾棵大樹中間的空地上,隱約看見了兩條纏鬥在一起的人影。

  陸一飛剛隱約辨清身份,打鬥之聲突然停止。一條人影倒下去,黑衣蒙面人的軟劍正插在對方胸口。

  陸一飛定睛朝那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被黑衣蒙面人刺於劍下的大漢,竟然是辣手捕快杜五。

  情勢危急,他來不及細想,「嗆啷」一聲,如風劍破鞘而出,人從樹梢飛撲而下,連人帶劍,直刺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一見他出現,大出意外,不由得呆了一呆。就在這一呆之間,如風劍已如風而至,直指他的咽喉。他悚然一驚,提劍封擋顯然已經來不及,只好順勢側身躲閃。如風劍刺中他的肩膀,深入兩寸,鮮血濺出。

  黑衣蒙面人大叫一聲,無心應戰,拖劍敗走,掠上樹梢,如飛而去。陸一飛跟著躍上樹梢,卻哪裡還找得到對方的影子。


  他只好跳下樹來,回到杜五身邊一看,杜五前胸被刺,一劍穿心,乾淨利落。他急忙抱起他,連喚「杜五叔!杜五叔」,卻沒有回音。伸手一探鼻息,早已斷氣。他抱緊杜五的屍體,想到平日二人親如叔侄,今天卻眼睜睜看著他死在別人劍下,忍不住心中悲憤,仰天長嘯三聲,低下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正在他悲痛萬分之時,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群人手持火把,抬著一具屍體,疾步走了過來。樹林裡剎時亮如白晝。

  他凝神一看,來的竟然全是帝京府衙的捕快,他們抬著徐夢痕的屍體。人群中讓出一條道路,一個人從人群後面走過來,正是帝京府衙的總捕頭陸天沉。

  陸一飛大感意外,道:「義父,你怎麼來了?」

  陸天沉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陸一飛哭道:「義父,杜五叔他……」

  陸天沉走過來,看見杜五的屍體,臉色變了一變,雖然沒有說話,但兩行悲淚卻潸然而下。良久,他強忍住心中悲痛,看看徐夢痕的屍體,又看看杜五的屍體,問:「兇手是誰?」

  陸一飛道:「我不知道,對方是一個神秘黑衣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陸天沉道:「可是我剛才已派兄弟四下看過,這片樹林裡除了杜五和徐夢痕,就只有你一個人。」

  陸一飛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說。

  陸天沉忽然道:「把你的劍給我。」

  陸一飛不明所以,看看義父,疑惑地將手中長劍遞過去。陸天沉拔出他的劍看了看,劍尖尚有些許血跡。

  陸一飛忽然明白了義父的意思,心漸漸沉下去。但他一個字也沒有說。他知道,即便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現在所有人看到的事實是,樹林裡一共只有三個人,兩個人死了,而他一個人還活著,並且他的劍尖血跡未乾。

  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看不見的圈套。

  陸天沉看了他一眼,目光複雜而嚴肅。他緩緩轉過身去,向前踱了兩步,忽然右手一揮,一條長約七尺的精鋼飛鏈如猛龍出洞,在半空中挽了一個圈套,帶著呼呼風聲直直向陸一飛的脖子套去。

  陸一飛臉色微變,知道這是義父最拿手的緝兇招式,叫作「星雲鎖鏈」。他並沒有躲閃,因為他明白,義父飛鏈一出手就沒有人能躲得開,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躲開。

  飛鏈迅疾如蛟龍,瞬間套住他的脖頸。陸天沉絕不手軟,再一用力,鏈圈縮小,緊如鐵鎖,陸一飛頓時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陸天沉對身旁的緝捕手道:「快將他綁了。」

  緝捕手一聽要綁小神捕,不由得面面相覷,不敢動手。

  陸天沉臉色一沉,喝道:「他是殺人疑犯,還不動手?」

  四名緝捕手應一聲,對陸一飛抱拳道:「小神捕,冒犯了!」四人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捆了個嚴嚴實實。

  11

  天色微明,陰霾未散。

  回到府衙,陸天沉吩咐將陸一飛鬆綁之後,關入大牢。

  待眾人散盡之後,陸天沉隔著牢門,用寬厚慈祥的目光看著呆在大牢之中的陸一飛。良久,他的眼睛濕潤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輕輕喚了一聲:「飛兒!」

  陸一飛回過頭來,雙目含淚,跪在義父跟前。

  陸天沉伸手進來扶起他,道:「飛兒,為父知道你沒有殺人,你不是兇手。你受委屈了!」

  陸一飛道:「飛兒雖然不知義父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飛兒知道義父這樣做一定有您的原因。」

  陸天沉含笑點頭,欣慰地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

  他將兩名看守支出去之後,說道:「為父之所以這樣做,其一,按當時現場的情況判斷,你確是最有嫌疑之人。在場幾十名弟兄,個個眼亮心明,為父若不捆你,何以服眾?其二,若連環命案的真兇得知我們已抓到『兇手』,以後行動之時難免得意忘形,留下蛛絲馬跡。這樣將更有利於我們儘早破案。所以就只好暫時委屈你在大牢待幾天,為父答應你一定全力追緝兇手,一旦將其抓獲,立即還你自由和清白。」

  陸一飛聽罷此言,心裡豁然開朗,鄭重點頭道:「義父放心,您的良苦用心,孩兒明白了。只是杜五叔他……」

  陸天沉長嘆一聲,沉聲道:「血債血償,我不會放過兇手。至於他的後事,為父自會安排。」


  陸一飛道:「孩兒這就放心了。」

  陸天沉含笑點頭,滿意而去。

  走出大牢門口時,兩名看守還在。陸天沉沉下臉來,吩咐道:「嚴加看守,不得有誤。若無我手令,誰也不許靠近,否則格殺勿論!」

  12

  月上中天。

  陸一飛已是第三次從那扇小小的窗戶中看見月出,也就是說他已在這狹窄陰暗潮濕的牢房裡待了三天了。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知道義父一定很忙,否則絕不會不來看望他。他並不在意,他知道義父絕不會將他忘記;他也知道,那個牽掛著他的人絕不會將他忘記。所以,他過得很好。

  他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圓,圓得就像戀人的臉。他想起了陸蒹葭的臉,那是一張永遠陽光燦爛充滿笑容的臉,那是一張令他魂牽夢繞的臉。此時此刻,她又在幹什麼呢?

  陸一飛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為這時他剛好看見陸蒹葭從外面闖了進來,陪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名看守。只不過兩名看守是被她打昏了拖進來的。

  陸一飛又驚又喜,道:「葭妹,你怎麼來了?」

  陸蒹葭從看守身上搜出鑰匙,打開牢門,道:「一飛哥,此地不宜久留,有話出去再說吧!」

  陸一飛依舊立在牢房大門之內,並不邁步。他看著她,正色道:「葭妹,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行得端走得正,原本是無罪之身,若今晚就此越獄而逃,就等於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今後還有何面目立足於世?」

  陸蒹葭道:「你出去之後,可以自己追查兇手,若能將兇手繩之以法,將真相大白於天下,不也可以還自己一個清白嗎?」

  陸一飛搖頭道:「千萬不可。義父讓我屈身於大牢,自有他的深意。我若越獄而逃,單獨行動,豈不是讓他的計劃前功盡棄功虧一簣?」

  陸蒹葭用一種深邃而複雜的目光看著他,嘆道:「一飛哥,也許事情並不如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最親最近最信任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欺騙你最容易傷害你的人。」

  陸一飛一怔,盯著她道:「葭妹,你這是何意?難道你發現了什麼?你一定有事情瞞著我,對不對?」

  陸蒹葭苦笑一聲,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頭來:「世事多變,人心難測。一飛哥,你若想自己不受到傷害,就千萬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你最能相信的永遠只有你自己,什麼事情都要靠自己去努力。不錯,我的確有事瞞著你,但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也只能幫你這麼多。你要好自為之。」

  陸一飛濃眉微皺,似乎從她的話中隱約悟出了一點什麼。良久,他終於下定決心,點點頭道:「好吧,葭妹,我聽你的。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出去之後,我一定把真正的兇手找出來。」他輕輕扶住她的雙肩,深情地注視著她:「相信我,葭妹,我不會讓你失望,更加不會讓義父失望!」

  陸蒹葭這才輕輕地笑了,遞給他一個包袱,道:「這包袱里有我親手給你縫的衣服,你換上。你的如風劍我也放在裡面了。想我的時候,就摸摸這件衣服。」

  陸一飛把包袱捂在胸口,問:「葭妹,我們什麼時候還能見面?」

  陸蒹葭悽然一笑:「有緣自會相見。若緣盡情絕,相見不如不見。」

  陸一飛一怔,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充滿玄機,想要細問,又知她絕不會明言,不由得心下傷感,頗為惆悵。呆了半晌,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握一握她冰涼的縴手,然後躍出大牢,縱上牆頭。

  「一飛哥!」陸蒹葭忽然叫住他,仰起頭來,卻已淚光閃閃,「一飛哥,你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傷害我爹,好嗎?」

  陸一飛一笑,道:「傻瓜,我怎麼會傷害義父呢?你放心,一旦我將真兇捉拿歸案,一定回來見你。」言罷,輕輕一縱,躍出高牆,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陸蒹葭望著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呆了片刻,淚如泉湧。遠遠地,她聽見身後傳來了嘈雜喧囂的聲音。

  陸一飛在定安河中洗了個澡,換上陸蒹葭親手為他縫製的新衣服,天色已經微明。

  秋風乍起,落葉紛飛,秋天的氣息已越來越濃。陸一飛佇立在秋風裡,手撫長劍,心就如這飄飛的落葉一樣,凌亂、悲涼、複雜。

  來到街市,看見路邊有家饅頭店,又大又白的饅頭在蒸籠上冒著香噴噴的熱氣。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這才感覺到肚子裡早就在唱空城計了。

  他邁步走進小店,找了張桌子坐下來,叫了十個大饅頭。吃完之後一摸口袋,愣在那裡,原來袋中空空,身無分文。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熱汗從頭上冒出,恨不得能從地上找條縫鑽進去。


  五大三粗的店老闆一見他這模樣,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提起菜刀就想發火。倒是體態豐腴的老闆娘為人大方,她把陸一飛送出店外說:「小兄弟,俺瞧你也不像個騙吃騙喝的人,誰都有個為難的時候,這次的饅頭就算大嫂請客。不過下次來照顧小店的生意,可千萬別忘記了帶錢。」

  此時此刻,陸一飛真恨不得馬上找到一堵牆,然後一頭在牆上撞死。但陸一飛並沒有撞牆,因為,大街上每一面臨街的牆壁前都圍滿了人,人頭涌動,人們紛紛踮腳翹首,不知牆壁上究竟有什麼好看的東西。

  陸一飛好奇心起,擠進去一看,原來牆壁上貼著一張通緝令,上書:數月以來,帝京各處血案頻生,兇手罪行滔天。經查,系帝京小神捕陸一飛所為。此犯現已越獄在逃。有提供線索者,重賞;若能提其人頭來見者,賞銀萬兩。旁邊還有他的畫像,雖然畫得不太像,但還是看得出那是畫的他自己。

  他嚇了一大跳,趕緊低頭擠出人群,落荒而逃。逃到一條偏僻無人的小巷,他才停住腳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帝京各處都貼滿了通緝他的告示,言之鑿鑿,儼然他果真就是那連殺數十人的殺人狂魔。他靜心細想,覺得這樁發生在帝京里的連環血案越來越複雜了。

  一開始,他只是一個捕快,一個緝兇者,而到現在,他卻莫名其妙地成了殺人元兇,成了天下之大卻無處立足的通緝犯。這種令人意想不到而又捉摸不透的變化,在他看來,不但可悲,而且可笑,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他已經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有人在自己周圍設置了一個看不見的圈套。而他自己,正被某種陰謀的力量推動著,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走進這個圈套,並且被陰謀的旋渦越卷越深,似乎會有滅頂的危險。而要解開這個圈套,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出真正的殺人兇手。而真正見過殺人兇手的人,只有挨了兇手穿心一劍卻死裡逃生的徐夢痕,但是現在,徐夢痕死在了神秘黑衣人手上。

  徐夢痕在臨死之前曾經告訴過他,他當晚是為了追蹤那名將他刺殺之後把他拋到定安橋下的兇手,而在樹林中被黑衣蒙面人跟蹤、截殺的。

  他的話至少說明了三點。

  其一,徐夢痕那天三更出門,先是找笑婆婆化裝易容,後是到胭脂樓找紅胭脂,其實都是為了追查真兇;

  其二,神秘黑衣人雖然殺過人,但並非唯一的真兇,這一點徐夢痕已親口向陸一飛證實;

  其三,神秘黑衣人兩次跟蹤追殺徐夢痕,顯然是為了阻止其繼續追查真兇,神秘黑衣人不是真兇,但他卻一定與真兇有著密切的關係,換句話說,他也與這樁連環命案有關係。

  而現在,擺在陸一飛面前的難題是,怎樣才能找到徐夢痕所說的那個兇手呢?

  他忽然想起一個人:紅胭脂。徐夢痕去找她,顯然就是因為他知道可以從她身上找到追尋兇手的線索。難道紅胭脂也與連環命案有關聯?不管怎麼樣,眼下紅胭脂是他查找真兇的唯一線索,唯一希望。

  該來的總會要來,黑暗也是一樣。夜色漸濃,轉眼就到了三更。這正是香花街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陸一飛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這條街上的。

  此時已經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會注意到他是一個「通緝犯」。人們現在最關注的,是哪家門樓里的小姐最漂亮,哪家妓院裡的姑娘最風騷。

  陸一飛很快就找到了胭脂樓,他學著那天徐夢痕的模樣,儘量把自己裝成花叢老手的樣子,氣定神閒地走進去,大馬金刀地坐下來。

  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閃光滿臉脂粉都快要一塊一塊掉下來的老鴇立即笑逐顏開地迎上來。一股刺鼻的濃香鑽入陸一飛的鼻孔,嗆得他直皺眉頭,他想用手捂一捂鼻子,但是忍住了。

  沒待老鴇開口,他便熟門熟路地道:「在下今天專為捧胭脂姑娘的場而來。」

  老鴇忙不迭地道:「好說好說,恰巧今晚我們胭脂有的是空閒,怕只怕公子帶的銀子不夠花。」

  陸一飛眯著眼問:「要多少銀子?」

  老鴇道:「喝酒二十兩,談心三十兩,過夜五十兩。如果公子想要多給,我也不會拒絕,因為在我們胭脂樓,誰的銀子最多,誰就是最受歡迎的客人。」

  陸一飛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笑,道:「如果真是這樣,那在下一定是胭脂樓里最不受歡迎的客人。因為在下不但窮,而且窮得離了譜,窮得連一分銀子一個銅板也沒有。」

  老鴇一怔,重新打量他一眼,忽然笑道:「公子真會說笑,看公子的派頭,就知道絕不是一個缺少銀子的人。再說公子今天若沒有帶銀子,拿黃金付帳也一樣受歡迎。」


  陸一飛搖頭道:「只可惜在下身上既沒有銀子,更沒有黃金。」

  老鴇已經笑不出來了,道:「一個身無分文的人,又怎麼可能走得進胭脂樓的大門呢?」

  陸一飛道:「可是不幸的是在下已經走進來了,既然已經走進來了,當然就不會輕易走出去。」

  老鴇已經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了,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個時候,不需要她說話,四個身材魁梧臉肉橫生的大漢已經朝陸一飛圍了過來。

  一個大漢冷冷地對他道:「你當然不會走出去,因為你只能從這裡爬出去。」話音未落,他便毫無顧忌地伸手來抓陸一飛的衣襟。但還未碰到陸一飛的衣服,他就忽然像被人踩中了尾巴的野狗一般慘叫起來,然後就真的趴在地上,連滾帶爬地爬到了大門外。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誰都沒有看見陸一飛動一下,連抬一下手指的動作也沒有。難道他會使魔法?

  另一個大漢不信邪,衝上來一記猛拳擊向陸一飛的鼻樑,但最後捂著臉蹲在地上的卻是他的一個同伴。

  最後一個大漢繞到陸一飛背後偷襲,飛起一腳,踢向他的腰肋。但踢完之後,發現倒在地上殺豬一樣慘叫的人居然是老鴇。

  陸一飛仍然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裡,一邊喝著杯子裡的熱茶,一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他們卻再也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連動一動也不敢。

  偏偏在這時候,有一個人動了,是紅胭脂。她從樓梯上從容地走下來,走到樓梯的一半時,優雅地停住腳步,居高臨下地看了樓下的人一眼,柳眉微皺,問:「樓下怎麼這麼吵呀?發生什麼事了?」

  陸一飛看著她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道:「在下慕名而來想要捧胭脂姑娘的場,但他們卻似乎不太歡迎在下,所以就吵起來了。這位想必就是芳名遠播的胭脂姑娘吧?驚擾了姑娘,真不好意思。」

  紅胭脂深邃的目光自他白皙英俊略帶憔悴的臉上掠過,臉上的神色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含笑點頭,道:「有人捧胭脂的場,這是胭脂的榮幸,他們為何要阻攔公子呢?」

  陸一飛道:「因為我沒帶銀子。」

  紅胭脂見他如此坦率,不但不生氣,反而朝他嫣然一笑。她一笑,樓下所有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起來。

  紅胭脂轉過身,輕盈地向樓上走去,走到最後一級樓梯時,她又嫣然回眸,驚鴻一瞥,含蓄的目光在陸一飛臉上停留片刻,抿嘴一笑,道:「公子真是一個有趣的人,你上樓來罷!」

  13

  胭脂姑娘的房間不大,家具擺設也不多,但每樣家具都擺在它應該擺的位置。每個人走進這間屋子,感覺到的並不是奢華,而是舒服。

  陸一飛就是帶著這種感覺走進來的。

  房中有桌,桌上有酒。美人敬酒,三杯落肚,陸一飛似乎不勝酒力,微微有些醉了。他輕撫額頭,醉眼矇矓,迷離的目光自那張布置精緻誘人遐思的粉紅色的象牙床上掠過,訥訥地道:「在下平時滴酒不沾,今日為胭脂姑娘破了戒,略感不適,似是醉了,能在姑娘床上歇息一晚嗎?」

  胭脂姑娘歉然一笑,道:「胭脂雖為青樓之身,但做人行事也有自己的準則,那就是萬般皆可,但絕不留客在此過夜。還望公子海涵。」

  陸一飛一怔,道:「莫非是因為在下身上沒有帶銀子?」

  胭脂姑娘擺手笑道:「公子多心了。胭脂接客,不問富有不富有,只問開心不開心。嫌貧愛富的是樓下的媽媽,並非樓上的胭脂姑娘。」

  陸一飛急忙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道:「如此說來,是在下誤會胭脂姑娘了。」他目光一暗,頗感失望地道:「在下久慕姑娘芳名,遠道前來,本想一親姑娘芳澤,一品姑娘萬般柔情,如此看來,是今生無緣了。」言罷,一聲長嘆,十分惆悵。

  胭脂看他一眼,嫵媚一笑,道:「不過胭脂只說不可陪客人在此過夜,並未說不可以陪客人在胭脂樓以外的地方過夜。胭脂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尚有一處陋室,若公子有心,不妨前往,胭脂在此沐浴施芬之後,一定在彼處恭候大駕,共度良宵。」

  陸一飛一怔,驚喜道:「果真如此?在下願意前往。」

  胭脂姑娘送其出門,交給他一張紙條,莞爾一笑,道:「紙上所寫之處,會有馬車專候。公子不用說話,自會有人將公子送至溫柔之鄉。」

  一切果如陸一飛所料,他在胭脂樓的遭遇與徐夢痕完全相同。唯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走出胭脂樓之後,一看手中的紙條,卻是寫著「城北安定門外雷公廟」九個字,與徐夢痕拿到紙條後所去的城南大紅門方向截然相反。也就是說,兩人拿到的是兩張截然不同的紙條。


  去還是不去?陸一飛已沒有猶豫的餘地,更沒有退縮的餘地,趁著夜色,提劍向城北安定門方向疾掠而去。

  出了街巷,經過寬闊的官道,出了安定門,穿過一片荒地,又走過一段崎嶇不平的山路,大約半個時辰,便到了雷公山。雷公山前面山勢平緩,林木叢生,住有十餘戶人家,但山背面卻壁陡崖峭,奇峰突兀,人跡罕至。雷公廟便建在這山勢陡峭的一面,背靠絕壁,面向荒野。廟宇已經多年失修,殘敗不堪,早已無人居住,成了山林野獸和孤魂野鬼的家園。

  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雲暗天低,風雨欲來。四野無聲,偶有狼嗥傳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陸一飛展開頂好輕功,一路狂奔,來到雷公廟前。黑暗中,果然有一輛馬車停留在廟宇門口。他極力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舉目四望,看不見一個人影,卻看見兩隻餓狼躲在樹後對他虎視眈眈。他心裡一緊,也許看得見的豺狼好對付,看不見的豺狼才是最危險的。

  他小心翼翼走近,仔細觀察著這架來歷不明的馬車。前面是駿馬,後面是木車,與一般馬車相比,不同的是這輛馬車從上至下,全用黑漆塗抹,並且兩邊無窗,只有正前方有一扇掛著布簾的車門可供上下馬車,看上去十分詭秘。

  這輛車是怎麼來的?趕車人又去了哪裡?這輛神秘的馬車真的是送他去與紅胭脂約會的嗎?此時此刻,陸一飛已無暇考慮這些。既來之,則坐之,他沒有猶豫,撩開車簾坐進去。

  車內寬闊柔軟,十分舒適,幽香縷縷,沁人肺腑,聞過之後,全身上下慵懶舒展,說不出的舒服。香氣越來越濃,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了兩口。忽然間,他似乎意識到什麼,臉色微微一變,想要起身掀起車簾驅散濃香,卻忽然發現自己全身已被奇香熏得軟綿綿的,不要說站起身動一下手腳,就連張口說話的力氣也似乎沒有了。

  他大吃一驚,忙暗運內力與吸入體內的奇香抗衡,卻發現自己體內空空蕩蕩,所有內力均消失殆盡,不見蹤跡。真氣盡失,骨軟筋酥,他全身軟得就像一堆棉花,使不出半分力氣。

  他暗叫不妙,心中一動,忽然在心底驚呼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西域奇花曼陀羅?

  傳說中,西域奇花曼陀羅是一種奇香奇毒之花,花愈香毒氣愈重。無論多麼厲害的武林高手,只要一聞此香,無不手軟腳酥,真氣散盡,任人宰割。正在他頭冒冷汗,已覺出大事不妙之際,忽然發現坐下的馬車竟然在向前移動,他的心一下又懸了起來。直到聽見外面傳來馬鞭聲,他才知道馬車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人,一個趕車的車夫。

  他暗自苦笑,想不到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最終卻還是著了對方的道兒。

  馬車似乎是在山路上行走,顯得異常顛簸,如果陸一飛有力氣張開嘴巴,他一定早就嘔吐起來了。但現在,他就算有再多苦水,也只能往肚子裡咽了。

  一陣沉悶的雷聲自天邊滾滾而來,由遠而盡,由緩到急,最後終於在頭頂炸響。雷聲還未遠去,暴雨便急不可耐地追趕上來,怒箭一般射向地面,射向車頂。車頂被暴雨擊打得噼啪作響。車夫狠狠地甩著馬鞭,那馬挨了打,發足狂奔起來,馬車也因此越行越快,似乎要飛起來一般。

  陸一飛想看看外面,想看看馬車駛往何處,但車門被布簾遮擋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到。他在心底嘆口氣,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欲往何方。難道那些被殺的裸體男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遇害的嗎?難道自己就是下一個遇害者嗎?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緊緊地攫住他的心,但現在,他連顫抖的力氣也沒有。

  突然,一陣狂風颳過,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吝嗇地掀起車簾的一角。天地間一道閃電划過。陸一飛終於從被風吹起的車簾縫隙中看見了車夫的身影。

  黑衣黑褲黑色緊身服,還有一塊黑巾緊緊蒙著臉。儘管看不清他的正面相貌,但陸一飛還是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他大吃一驚,在這荒郊暗夜,冒著風雨雷電為他趕車的人,竟然是那個在六合門誤殺肖玉兒、在樹林中劍殺徐夢痕和杜五的神秘黑衣人。

  武功高強、身份神、殺人不眨眼的黑衣蒙面人,現在竟成了他的車夫!陸一飛驚呆了。

  此時,天邊再次亮起一道閃電,被風吹起的布簾尚未全部合上,他再次向外一望,心又一次被懸起來。馬車疾馳如飛,但他看見前面不足一丈之遠,便是一道突然出現的懸崖。崖下黑魆魆的,深不見底。若馬車再前行幾步,必將墜下懸崖,車毀人亡。他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黑衣蒙面車夫將手中馬鞭向前一抖,馬鞭便飛將出去,在半空中挽了一個圈,閃電般朝著馬頭套去,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馬頭上,緊緊鎖住馬脖子,再用力一拉,奔馳中的駿馬便頓時前腿懸空,全身直立起來,一聲長嘶,響徹山谷。


  馬車在距懸崖不足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車一停,前面的車簾一盪,又完全遮住了車門。陸一飛目睹這驚魂一幕,心口怦怦狂跳著,不得不佩服這位神秘車夫的本事。

  馬車並未停留多久,又開始行動起來。陸一飛雖坐在車裡,卻也能明顯地感覺到馬車已經轉了個彎,道路稍微平坦了些。外面,雨聲也停住了。

  大約又行進了一炷香的工夫,車頂的雨點聲又響起,但比剛才小多了,只有一些淅淅瀝瀝的聲音。此時此刻,陸一飛已經感覺到,這輛馬車絕不會是帶他去紅胭脂的「陋室」,更不是帶他去見紅胭脂。因為若是去一個普通的地方,見一個普通的青樓女子,根本用不著如此神神秘秘大費周章。而胭脂樓的紅胭脂只是一個誘餌,在她身後定有一個看不見的陷阱,她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她的獵物一步一步走進這個早就設計好了的陷阱。

  但是,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陷阱?這個陷阱與帝京連環命案有關聯嗎?到目前為止,陸一飛一無所知。

  馬車終於減速,最後停下來。外面,遠遠傳來一些聲音,有說話聲、笑聲、歌聲,還有琴聲……估計可能是一個大院落。

  黑衣蒙面車夫跳下馬車,拍響了一扇大門,緊三下,慢三下,一共六下。然後,只聽樹梢傳來一聲輕響,便再無動靜,陸一飛側耳細聽,原來是神秘黑衣人躍上樹梢,展開輕功,悄然而去。

  14

  陸一飛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車裡。少頃,傳來「吱嘎」一聲開門的聲音。一個人向馬車走來,腳步輕盈迅捷。車簾被人掀開,陸一飛還沒反應過來,臉上便被蒙上了一塊厚厚的軟布,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那人這才踏上馬車,托起他一條胳膊,將他半拖半拽地帶下馬車。

  約摸走了八九步,便有一處高高的門檻。陸一飛雙腳絆著了門檻,極力掙扎,卻使不出半分力氣,一個趔趄,頭重重地撞在門邊,隱隱生痛。幸虧旁邊那人手長力大,將他輕輕向上一托,他便雙腳懸空,免於摔倒。

  那人帶著他走進大門,走上了一條路面平滑但卻彎彎曲曲的窄道,耳畔不時傳來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像是到了傳說中的女兒國中一般。他隱隱覺出腳下是一道九曲迴廊。約行百餘步,似乎上了一個台階,再行十餘步,便進了一處房間,房門被輕輕關上。

  那人將他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揭去他臉上的黑布。他只覺眼前白光一閃,眼睛一陣刺痛,半晌才恢復視力。目光緩緩掃過,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間軒敞的房間,房間裡布置典雅,古香古色,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帶他進來的那人就站在他眼前,是一個四十餘歲面色白淨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袍,目露精光,兩邊太陽穴向外高高凸起,料想絕非一般人物。

  此外,房間裡還有兩個嬌小俊美的少女,身著藍裙,頭扎小辮,模樣清純,十分可愛。兩人正睜大著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嘻嘻笑著。

  白袍男子對兩個少女道:「你們先帶他下去洗個澡,換好衣服,然後帶去見你們主子。等你們主子辦完事,再通知我來收拾。」

  兩個少女咯咯一笑,一齊向他道了個萬福,道:「好的。小珍小珠在此代我們家主子先行謝過高先生。」說罷,兩人便一左一右,攙扶起陸一飛,向裡面的一間房子走去。

  裡間的房子要小些,房子中央放著一隻浴盆,盆里已放滿了溫湯熱水,水面撒著一些皂角和花瓣。屋子裡熱氣繚繞,清香氤氳。

  那個叫小珍的少女攙扶著陸一飛,叫小珠的少女卻動手脫起他的衣服來。

  陸一飛羞得滿臉通紅,但既無力說話,又無力掙扎,只好尷尬地閉上眼睛,任由她去。

  小珍、小珠卻臉色平靜,大大方方,毫無羞赧之色,仿佛不是在替一位從未見過面的陌生異性寬衣解帶,而是在為自己的情郎鋪床疊被似的那麼輕巧。

  小珍還看著他光溜溜赤裸裸的身體,嬌笑道:「面相英俊,身體也好,主子一定會喜歡。」

  小珠笑道:「當然啦,換了是你,你也會喜歡嘛。」

  小珍打了她一下,笑道:「我看你是在說你自己吧?你這個死妮子,動了春心了?小心被主子知道,打斷你的雙腿。」

  衣服褪盡之後,兩人將陸一飛扶入浴盆,一前一後幫他洗起澡來。

  陸一飛除了陸蒹葭,少近女色,今晚被兩個少女脫光衣服抬來弄去,又是搓背又是洗澡,真是又驚又怒又羞又急,又尷尬卻又有幾分新奇,一顆心怦怦亂跳著,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洗完澡,拭乾身上的水珠,兩個少女又將一套早已準備好的新衣服穿在他身上。


  沐浴之後,陸一飛頓覺神清氣爽,舒展一下手腳,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他一怔之下,這才發現原來那洗澡水中放了曼陀羅花的解藥,洗過之後,他全身輕鬆,手腳已能活動,全身也有力氣了。他大喜過望,忙暗暗運氣,但體內卻仍然空空如也,真氣沒有半分恢復。他的心又開始往下沉。看來施放解藥的人早就對他有了防範,故意沒有放足分量。

  他張了張嘴巴,試探性地咳嗽一聲,發現自己已經能說話了,便問兩名少女道:「兩位姑娘,請問這是什麼地方?你家主子是誰?」

  兩個少女看他一眼,抿嘴一笑,並不答話。

  陸一飛料想是她們主子有過交代,知道多問無益,只得長嘆一聲,打消了向她們打聽情況的念頭。

  穿戴完畢,小珍小珠上下打量他一遍,甚覺滿意,這才將他帶出洗澡的房間,踏上了一條走廊。走廊里,不時有穿紅戴綠、清秀美貌的少女匆匆從身旁經過,有的還與小珍小珠擠眉弄眼打招呼。

  大家嘻嘻哈哈有說有笑,沒有人多看陸一飛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陸一飛大為驚奇,此處屋宇華麗,燈光明媚,麗影如織,難道自己正置身仙境?

  走廊連著一片花園,繞過水池和假山,走過一條青石小路,來到了一排外觀華麗、宏偉的房子前面。

  小珍推開其中一間,帶著他走進去。房間裡寬敞明亮,地上鋪著猩紅的地毯,踩在上面柔軟而舒服。牆壁上掛著幾幅仕女畫,勾畫細膩,人物綺麗,定乃名家手筆,絕非凡品。房間裡的擺設並不多,但是富麗堂皇,高雅脫俗。靠牆放著一張寬大華貴的象牙床。

  小珍讓他坐下,捧上一杯香茶,並不說話,仍舊看著他莞爾一笑,然後朝小珍使個眼色,兩人輕輕退了出去。

  陸一飛聽見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急忙來到門邊動手開門,想趁無人之際溜之大吉。但手一拉房門,才知道已從外面鎖上了。若是平時,十條大鎖也鎖不住他,但此時此地,他真氣盡散,手無縛雞之力,一道房門一把小鎖,便成了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他頹然坐下,舉目四望,連一處可以讓他爬出去的窗戶也找不到,不禁黯然長嘆,十分沮喪。就在這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走進來一位女子,面若桃花,紅裙搖曳,肌膚似雪,貌若天仙。

  紅衣女郎進來之後,回身關緊房門,看著他含情一笑:「妾身來遲,讓公子久等了。」

  陸一飛料想此人便是小珍、小珠所說的「主子」了,便站起身問:「此乃何處?你是何人?」

  紅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在他身旁坐下,一縷蘭香鑽入鼻孔,不禁令陸一飛心旌一盪。她吹氣如蘭,在他耳畔嬌聲巧笑道:「公子,此非凡間,妾身也非凡人。人生難得一相逢,得歡樂時且歡樂。公子又何必執著呢!」

  陸一飛一怔,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問:「此非凡間?你非凡人?難道……難道……這是仙境,你是仙女……」

  紅衣女郎縱情一笑,將頭輕輕倚在他肩上,明眸半閉,喃喃而語,道:「不是仙境勝似仙境,不是仙女更勝仙女。公子說是仙境就是仙境,說是仙女就是仙女。」

  她輕輕牽著他的手,緩緩站起身,慢慢地向床邊走去,雙眸脈脈地痴痴地盯著他,夢囈般地說道:「現在就讓妾身帶引公子共赴仙境如何?」

  陸一飛目光迷離,如同身處夢境,一邊任由她牽手擁抱,一邊喃喃地道:「仙境?仙女……仙境!仙女……」

  突然,一個念頭從他腦海中閃爍而過。仙女?仙女?徐夢痕臨死之前,不是也說過「仙女姐姐」嗎?難道他也經歷過今晚所經歷的一切?難道他就是在這裡被人一劍穿心?他猛覺全身一震,頭腦頓時清醒過來,猛然甩開紅衣女郎的手,瞪著她大聲道:「我明白了,帝京血案頻發,死者均系如我一般的青壯男子,原來這一切與你有關!」

  紅衣女郎並不為忤,仍舊拉著他在床沿坐下,笑道:「的確與妾身有關,但又不全與妾身有關。仙境雖然高高在上,人人羨慕,但仙境裡只有欲望,只有貪婪,只有爭權奪寵,只有爾虞我詐;仙境雖然美妙無比,應有盡有,但卻沒有真情,沒有溫暖,更沒有真正的歡樂……仙境雖然很美妙,但生活在仙境裡的人卻很可憐。仙境裡像妾身這樣寂寞難熬的人還有很多,像妾身與公子這樣的故事時時都有發生……」

  陸一飛似懂非懂,盯著她厲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這到底是什麼地……」話未說完,一縷蘭香飄然入鼻,他心神一盪,竟然說不出話來。再低頭看紅衣女郎時,不知何時,紅衣女郎的長裙已悄然落地,一具雪白耀眼、曼妙無比的胴體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他只覺眼前白光一閃,腦海中一片空白。

  紅衣女郎嫵媚一笑,柔若無骨的身子輕靠在他身上,在他耳邊輕輕地柔柔地道:「如此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還不抱住妾身更待何時?」

  陸一飛便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將這隻有天上才有的尤物輕輕地,輕輕地擁在懷中。就在這時,他腦海中再次閃過一道電光,那電光是一個身影,是一句話語,是一個眼神,是一滴淚水。那道電光就是陸蒹葭。他似乎又清醒了一點,想放開懷中這具美麗誘人熾熱無比的胴體,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衣服已被那雙在他身上上下遊動的縴手輕輕剝去,紅衣女郎那火一樣的身體,火一樣的唇,火一樣的欲望,火一樣的心,已向他排山倒海般壓過來,壓過來……

  床上的鵝毛被軟得像雲堆,陷進去的人不是爬不起來,而是根本就不想爬起來。紅衣女郎也由仙女變成蕩婦。她宛如鬥志昂揚的騎士,一聲長嘯,翻身上馬,跨上陸一飛的身體,激情高漲,嘴裡喝喝有聲,正欲打馬高歌,縱情馳騁,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她如痴如醉,呻吟放縱之聲蓋過了任何聲音。敲門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最後終於像一支利箭射入她的心臟。她長吟一聲,翻身落馬,氣未平,心未靜,不滿地喝問道:「什麼事?」

  門外有個女孩的聲音回道:「稟主子,主上來了。」

  紅衣女郎大吃一驚,眼中閃過一絲短暫的慌亂,急忙翻身下床,披上衣裙,打開房門,問:「他在哪裡?」

  陸一飛抬眼一望,看見門外站著一位藍裙少女,丫鬟打扮,長相清秀,細看之下,又覺得十分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主上已到大門外。」藍裙少女一邊回著主子的話,一邊將目光悄悄地從房間裡掃過,看見正光著身子躺在床上的陸一飛,怔了一下。

  紅衣女郎一邊整理衣裙撫攏亂發,一邊滿臉不快喋喋抱怨道:「這個沒用的男人,身體瘦得像一根甘蔗,就是跟他睡上一百夜,也休想從他那裡榨出半點水分來。」

  藍裙丫鬟似乎有些擔心地道:「主上平日要召幸主子,只需派人來通傳一聲即可,這日為何屈尊親身前來,是不是他已對主子有所懷疑?」

  紅裙女郎得意一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主上對我寵愛有加,這晚親身前來,便是很好的證明。」

  藍裙丫鬟忙笑道:「如此說來,奴婢得恭喜主子了。」

  紅裙女郎十分得意,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狡黯一笑,道:「現在說恭喜還為時尚早。」她看看陸一飛,忽然扭頭叫道:「小珍!小珠!」

  小珍、小珠兩個小姑娘聞聲,慌忙跑出來。

  紅裙女郎指指床上的陸一飛,道:「暫且多留他一晚,你倆先把他帶下去好好看管著,待明天晚上我再來好好享用。」又對那藍裙丫鬟道:「你隨我去見主上。」

  紅裙女郎領著藍裙丫鬟匆匆而去。

  小珍、小珠走進房來,向陸一飛道了一個萬福:「公子,請隨奴婢到廂房休息去吧。」

  此時陸一飛已徹底清醒過來,穿好了衣服,點點頭,隨兩個少女走到門口。忽然,他看準時機,趁其不備,用力推開兩人,衝出房門,奪路而逃。

  剛跑兩步,腳下忽然絆著一件東西,踉蹌一下,「撲通」一聲撲倒在地上,膝蓋被摔得隱約作痛,眼前金星亂冒。

  他回頭一看,絆倒自己的居然是小珍的一隻腳。

  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小珍、小珠看起來雖然嬌小玲瓏、弱不禁風,其實卻身手敏捷、身懷武功。

  若在平時,這兩個小丫頭武功再了不起,也絕非他帝京小神捕陸一飛的對手,可眼下自己功力盡失,形同廢人,居然連兩個弱質少女也可以欺侮他,不禁悲從中來。

  小珍、小珠仍舊看著他嘻嘻一笑,似乎什麼事也不曾發生,扶起他繼續向前走去。走過一條走廊,經過一處庭院,兩個少女把他帶到一間沒有燈光的小房子裡,房中空蕩蕩冷清清的,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別無他物,與其他房間的奢華形成鮮明對比。

  小珠把他推進屋,道:「公子,請你暫且在此委屈一宿。我倆就在門外侍候著,若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兩人轉身出門,鎖上了房門。

  陸一飛舉目四望,只見這間房子比其他房子結實多了,門厚窗牢,不要說他現已失去內力,就是平時,也不一定能從這裡輕易逃出去。看來,自己已註定命喪於此了!

  此念一閃,不覺悲由心生,十分沮喪。他頹然坐下,心中忽然想道:葭妹此時在幹什麼呢?她會想我嗎?她又怎會想到,她的一飛哥現已形同廢人身陷龍潭生死難料呢?


  他坐著,想著,由於連夜奔波,頻頻遇險,一路擔驚受怕,現在已覺疲憊不堪,頭腦中暈乎乎的。一陣睡意湧上來,他接連打了幾個呵欠,竟在不知不覺中靠著椅背,進入了夢鄉。

  夢中,什麼也沒有,只有陸蒹葭,只有她那晶瑩的淚珠。她的眼淚不停地流著,把他的心也流碎了。

  不知睡了多久,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猛地驚醒,睜眼一看,只見眼前站著一個少女,正是先前那個藍裙少女。

  他微微一驚,剛要開口,藍裙少女忙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朝他輕輕「噓」了一聲,然後從身上掏出一隻粉紅色的小藥瓶,遞到他手中道:「公子,這裡面是曼陀羅花毒的解藥,你中毒太深,多聞幾下,便可化解體內所有花毒,恢復如初。」

  陸一飛大覺驚奇,半信半疑地接過藥瓶,看著她問:「姑娘,你是——」

  藍裙少女朝他莞爾一笑,道:「公子,你不記得我了?在胭脂樓里,有個胖男人欺侮我,你還救過我呢!」

  陸一飛一怔,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少女竟是他追蹤徐夢痕到胭脂樓里遇見的那個玲瓏姑娘。

  他驚訝地問道:「玲瓏姑娘,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玲瓏道:「我本身就是這兒的丫鬟,只因前段時間胭脂姑娘身邊缺人,所以主子就叫我過去胭脂樓幫忙。」

  陸一飛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主子跟紅胭脂是一夥的?」

  玲瓏道:「不能這麼說。胭脂姑娘將自己在胭脂樓物色到的英俊青壯年男子送給主子們,並以此賺了大錢;而主子則利用她為自己挑選中意的男子來滿足自己。她們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而且與胭脂姑娘合作的主子很多,遠不止我們家主子一個人。」

  陸一飛盯著她問:「那你告訴我,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你家主子到底是什麼人?這裡不會是真正的仙境,你家主子也不會是真正的仙女吧?」

  玲瓏笑道:「什麼仙境、仙女,那是騙你這種人的。」但是,話至此處,她忽然停住,看著他換了另一種語氣正色道:「好了,公子,我只能向你說這麼多了,要是再多說半句,我和我家裡所有的人都會沒命的。你快走吧!按照慣例,主子利用完你之後,不會留下活口。我來救你,已是冒著殺頭的危險了。」她拿出一把三尺七寸長的劍交給他:「這是你的劍,我順便給你帶來了。門外的小珍、小珠兩個丫頭已被我暗中引開了,但很快就會回來。你恢復體力之後,趕快走吧!」

  陸一飛還想問她點什麼,門外遠遠地已傳來了腳步聲。玲瓏臉色一變,急道:「公子,多謝你那晚的相救之恩,我能力有限,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我先走了。」說罷,急忙退出房門,從門前花圃中的小路上快步離去。

  陸一飛不敢多考慮,急忙拿起解藥,揭開瓶蓋,一縷清香飄然而出,他急忙用力吸了一口,頓覺全身一振,十分清爽。再聞幾下,頓感心明眼亮,腦海中一片澄明,腹部發熱,體內真氣涌動,內力充盈,猶勝從前。

  他大喜過望,忙將剩下的解藥藏好在身上,提劍躍出門去,卻正與去而復回的小珍、小珠撞個滿懷。

  兩個少女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便被陸一飛快如閃電點中啞穴,呆在那裡。

  陸一飛念她倆只是奉命行事,並無大奸大惡之舉,並且對自己也還算「客氣」,便也不為難她們,將她倆僵直的身子移到門邊,關好房門,乍一看去,似乎她倆仍在守門,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此時此刻,他當然不想就此離開。內功一恢復,他頓時膽氣倍增,決定再闖龍潭虎穴,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

  他回憶著先前小珍和小珠帶他走過的路線,似乎是先經過一條走廊,然後再穿過一處院落。他一邊用心回憶,一邊循著原路走回去。

  果然不出所料,走廊的盡頭就是他先前所見到的那排裝飾華麗外表氣派的房子。但他記不得他與紅裙女郎待過的是哪間房子,正想從頭開始,一間一間找過去,忽聽身側不遠處有人朝他大喝道:「什麼人?幹什麼?」

  他一驚,舉目細看,這才發現在這排房子的四周黑暗處竟隱藏著許多手持利刃、錦衣華服官差模樣打扮的人。就在這一愣神的工夫,離他最近的一名官差已舉刀向他劈過來,同時嘴裡大喊道:「有刺客!」

  陸一飛倉促之中,拔劍接了他一招,不由得暗自稱奇,對方刀猛力沉,招式精妙,絕非一般的官府差役,只怕大有來頭。斜目一看,對方又有七八名幫手湧來,均是身手敏捷、氣勢不凡之輩。

  陸一飛權衡一下,覺得久戰下去於己不利,再說此地情形他心中已有底,不如及早脫身為妙。去意已決,如風劍劍出如風,唰唰唰,一連三劍,快如閃電,狠似毒蛇,分刺對方全身三處大穴,迫得對方不得不連退三步,待要反擊之時,陸一飛已雙腳住台階邊的石柱上輕輕一蹬,手搭房檐,身輕如燕,人已躍上屋頂,踏著琉璃瓦片如飛而去。


  躍過幾排房屋,回頭見身後無人追來,這才略微鬆口氣,站在最高的一處房頂舉目四望,四面房連房屋連屋,屋宇連綿不絕,光線明明暗暗,一時之間竟辨不出身在何處,更不知出路在何方。

  陸一飛正自猶疑不決,忽然發現腳下是一道幽長的九曲迴廊,似乎正是他剛下馬車時那白袍男子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後帶他走過的一段路。他心裡一動,翻身躍下欲探究竟,但人在半空,一股殺氣倏然襲來,一支長劍已從一個他絕對沒有想到的方向悄然刺來,直指他前胸。

  陸一飛雖驚不亂,身子懸空,雙腳「抱」住廊檐下的一根石柱,身子一旋,已轉到石柱後面,躲過了這致命一擊。對方長劍刺空,他人已凌空翻身,躍上走廊。

  走廊里燈火通明,但卻空無一人。芒刺在背,殺氣已從背後襲來。陸一飛忙暗運真氣護住全身,同時轉身。一個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背後。

  來者四十餘歲,白衣長衫,手提一柄三尺長劍,劍未出鞘,殺氣已出鞘。此人仿佛是一具從棺材中走出來的屍體,全身上下透著徹骨的寒氣,冷冷地注視著他。臉色蒼白,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表情,便是一種最可怕最危險的表情。陸一飛怔住了,來者就是那個帶他進入此間,被小珍、小珠稱為高先生的白袍男子。

  陸一飛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如風劍,盯著對方道:「閣下是什麼人?」

  白袍男子道:「要你命的人。」

  陸一飛冷冷地問道:「你一定能要我的命?」

  白袍男子看著他道:「年輕人,你有這種想法,不但危險而且愚蠢。因為本人出道武林三十餘年,還從來沒有遇上一個我殺不死的人。」

  陸一飛笑了。陸一飛沒有動。他在看對方的劍,劍長三尺,劍脊微凸,鋒芒畢現。劍身鐫刻「無情」二字,細如髮絲,極難入目。此劍一出,天地間寒氣陡增,殺氣更濃。

  陸一飛盯著這柄劍,盯著劍身上的兩個字,忽然全身一震,臉色一變,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他退了一步,吃驚地問:「難道、難道閣下就是帝京兩大高手之一、號稱劍出無情的無情劍客高傑?」

  對方雙目如電,盯著他一字一句冷冷地道:「有些見識。」

  陸一飛忽然眼睛一亮,如一道金光閃過天邊,瞬間掃盡天地間無邊的黑暗,所有圍繞在他腦海中懸而未決的疑問在這一刻豁然貫通,所有真相都在他腦海中變得清晰明了。

  他脫口說道:「連徐夢痕這樣的成名高手都被人一劍穿心,我早就應該想到,放眼帝京,除了像你劍出無情無情劍客這樣的絕頂高手,又有誰能辦得到?」

  高傑道:「你的確早就應該想到,一劍穿心過,連斃十九命而未留下絲毫痕跡,這樣乾淨漂亮的案子,除了我高某,誰又能做?」

  陸一飛盯著他道:「你說你只殺了十九個人,難道快嘴書生梅瘦竹不是你殺的?」

  高傑道:「高某殺人,殺了便是殺了,絕不會不承認,但閣下若將別人殺的人也算在高某名下,那高某可不大樂意。」

  陸一飛一怔。「是他?梅瘦竹是他殺的!」他忽然跳起來,興奮地道:「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高傑問:「你明白了什麼?」

  陸一飛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帝京連環血案的直接兇手,同時也明白了誰是這起系列殺人案的幫凶,哪些人是躲藏在幕後的真兇。總之,該明白的我全都明白了,想明白的我全都明白了。」

  高傑的眉頭漸漸縮攏,盯著他一字一頓地道:「這下,你就更加沒有可能從這裡活著走出去了。」

  不待對方拔劍,他已身形一轉,帶起一陣龍捲風,身體陡然拔高五尺,三尺無情劍如毒蛇吐芯,在半空之中連挽三朵劍花,分刺陸一飛前胸三處大穴。

  陸一飛一怔,那神秘黑衣人在樹林裡暗襲徐夢痕時,不也正是用的這一招嗎?

  高傑與神秘黑衣人,一白一黑,劍法竟又如此相似,都是一劍穿心,致對方於死地。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

  此時此際,殺氣已侵入肌膚,他無暇多慮,忙「嗆啷」一聲,拔出如風劍,三尺七寸長的劍身,在燈光下耀眼奪目。

  如風劍出,劍出如風。一道閃電般的劍光,迎面斬斷對方殺氣。無情劍劍勢受阻,威力頓減,三劍皆刺空,從對方身側而過。

  高傑不由得對他多看了一眼,道:「武林青年一輩中,像你這樣的高手並不多見。」

  陸一飛持劍而立,撫劍一笑,道:「江湖年長一輩中,像閣下這樣恃強凌弱、嗜殺成性的人物也並不多見。」


  高傑看著他,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劍出無情的三尺無情劍悄然出手,沒有聲音,沒有變化,沒有劍花,沒有任何預兆,有的只是速度和殺氣。仍然還是那一招「一劍穿心」,長劍去如閃電,以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直刺對方胸口。

  最直接最簡單的招式,往往也最有效。

  陸一飛對他這招「一劍穿心」早已心中有數,而且早已想好了破解的辦法。

  他想好的破解之法就是,根本不去破解它,而是在對方出劍之時,自己也出劍,在對方長劍直刺自己胸口之時,自己的長劍也刺向對方胸口。

  ——要對付那些簡單直接快捷的招式,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比對方更簡單、更直接、更快捷。

  陸一飛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高傑的無情劍刺過來,他的如風劍也同時刺了過去。招式相同,出劍的時間相同,攻擊目標的部位也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劍比對方更快,更准,更狠。

  「撲哧」一聲,這是劍尖刺入身體的聲音。鮮血飛濺。高傑呆在那裡,臉上的表情恐怖而滑稽。他的劍,在距陸一飛一寸遠的地方停住。他心中一痛,終於嘗到了被人一劍穿心的滋味。這滋味並不好受,但他必須承受,這就是嗜殺者的下場,這就是失敗的代價。

  玩火者必自焚,殺人者必被殺。

  他表情痛苦,雙目暴瞪,看著陸一飛,吃力地問道:「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陸一飛道:「在下陸一飛。」

  高傑踉蹌一步,差點倒下,道:「原來是帝京小神捕陸一飛,怪不得有這麼好的身手。」他喘了口氣,又顫動著嘴唇,問道:「陸、陸天沉是你義父,是不是?」

  陸一飛道:「正是。」

  高傑再也支撐不住,腳步凌亂,如醉漢一般向後退去,嘴裡喃喃說道:「很好!很好!很好!」連說三聲,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喉結一抖,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身亡。

  陸一飛看著他的屍體,輕嘆一聲,從他身上拔出長劍,還未來得及拭盡劍尖血跡,便聽腦後倏然響起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又有利器襲到,他轉身已經來不及,忙將頭一低,一支利箭帶著一陣勁風,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叭」的一聲,射在前面的一根石柱上,箭尖竟沒入數寸。這是何等可怕的硬弓強弩,這是何等厲害的弓箭手!

  他回頭看時,身後已有一排手持強弓,背負利箭的弓箭手朝他湧來,一邊向他搭箭狂射,一邊齊聲大叫道:「刺客在這兒殺人啦!大夥快過來!快過來!」

  四下里呼應之聲頓起,看來對方還有不少人手正朝這邊湧來。亂箭如雨,已近在面前。陸一飛急忙抓起高傑的屍體擋在跟前,只聽「噗噗」之聲不絕於耳。他身形一掠,如飛鳥一般,向著走廊另一頭奔去。走廊的盡頭是一處圍牆兩扇大門,大門緊閉,門下站著兩排手持長槍的護衛,正對著陸一飛虎視眈眈。

  陸一飛腳步緩了一緩,身邊便有幾十支利箭呼呼射過。他輕輕一躍,縱上牆頭,身後的利箭便也緊跟著射到了牆頭。他不敢停留,急忙翻身躍到牆外。

  牆外有一條小路,路邊有一座假山,山前有一處葡萄架。小路兩頭,腳步雜沓,殺聲陣陣,均有弓箭手向他衝來。而身後的喊殺之聲也越來越近。四面受敵,只要他稍不留神,就會變成一隻刺蝟。

  他辨別了一下方向,正欲冒著箭雨衝殺出一條血路,忽然一個腦袋從假山後面悄悄探出來,朝他輕聲喊道:「公子,這裡四面已被團團圍住,緊似鐵桶,你沖不出去的。」

  陸一飛一怔,定睛一看,原來是玲瓏姑娘。

  玲瓏用手一指,道:「那邊葡萄架下有個山洞,是一條秘密通道,可以通向外面。你……」

  話未說完,便聽她「哎喲」一聲叫,一支亂箭貼著她的肩膀飛過,嚇得她掉頭就跑。

  陸一飛用劍擋開幾支射到面前的利箭,急忙跑到葡萄架下,撩開藤葉,果然露出一個山洞。山洞內里寬闊,洞口有若隱若現的車轍,想必那輛神秘馬車送他進來時經過的秘密通道就是這兒了。身後追兵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他不及細想,急忙鑽進山洞。

  山洞裡陰風陣陣,漆黑一團,他摸索著疾步前行。半個時辰之後,他終於走出山洞,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天上沒有星月,也看不見雲朵,先前的狂風暴雨也早已過去。只是令陸一飛沒有想到的是,秘密通道的出口居然就在雷公山雷公廟背後。也就是說,那神秘的黑衣人用那輛黑色的馬車載著他走了那麼遠的山路,只不過是為了迷惑他而故布迷陣,圍繞著雷公山轉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起點而已。


  他正想著,忽然聽見山洞深處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就像一陣沉悶的雷聲,自天邊滾滾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最後,就連腳下的山石也似乎跟著顫抖起來。他濃眉一皺,似乎明白了什麼,急忙向後大步退去。剛退出十餘丈遠,便聽見「轟」的一聲巨響,似乎山崩地裂一般,巨響過後,再看那山洞,早已塌陷下來,被岩石徹底堵住了。

  他一面暗罵對方用心險惡,一面邁開大步朝山下走去。山風吹來陣陣秋天的涼意,卻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精神更加抖擻。

  天邊,陰霾消散,曙光微明。

  15

  天高雲淡,秋高氣爽。

  三天之後,帝京府衙。總捕頭陸天沉正一邊坐著喝茶,一邊聽著幾個屬下匯報近日偵查帝京連環命案及緝捕兇手的進展情況。

  忽然,一名差役前來稟報:「大門外有一位白眉道長求見總捕頭。」

  陸天沉一怔,道:「什麼白眉道長?請他進來。」

  少頃,差役領著一個人走進來,果然是一個鶴髮童顏髮髻高挽的老道人。陸天沉並不認識此人,不由得暗皺眉頭。

  白眉道長向他施了一禮,道:「陸捕頭,貧道有要事相告,請屏退左右。」

  陸天沉看了他一眼,見他故弄玄虛,不由得面露慍色,但幾個屬下還是知趣地退了出去。

  白眉道長忙回身關緊房門,忽然叫道:「義父,你不認得孩兒了?孩兒是一飛呀。」說罷,他揭下人皮面具,拔下假眉假須假髮,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果然正是帝京小神捕陸一飛。

  陸天沉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驚喜地道:「飛兒?果然是你!你怎麼這身打扮?連為父也給你瞞住了。」

  陸一飛道:「如今印著孩兒畫像的通緝令已貼得滿天都是,孩兒若不這般喬裝打扮掩人耳目,只怕早已成了人家的劍下亡魂,哪裡還能見到義父。」

  陸天沉尷尬一笑,道:「為父也是迫不得已。事情還未水落石出,你尚是戴罪之身便越獄而逃,為父不得不下令通緝。不過為父早有交代,任何人不得傷你性命。你這孩子,這幾天跑到哪裡去了,叫為父和蒹葭好生為你擔心。」

  陸一飛一聽他提及「蒹葭」二字,心中一痛,問道:「葭妹她……還好吧?」

  陸天沉道:「好倒是好,只是為你擔心得哭了好幾個晚上呢。」

  陸一飛心中不覺有些甜蜜,卻又有些苦澀,道:「讓義父和葭妹為我擔心了,全是孩兒不對。孩兒越獄而逃,並非貪生怕死逃脫罪責,而是獨自一人查案去了。」

  陸天沉看著他眉頭一揚,道:「哦?那你查到了一些什麼呢?」

  陸一飛道:「孩兒已查清此案全部真相,只是還有一些細節尚待證實,但相信徹底破獲此案,緝拿兇手,只是朝夕之間的事。」

  陸天沉略感意外,目光一閃,盯著他半信半疑地道:「哦?是嗎?你且說來聽聽。」

  陸一飛看著他道:「自今年四月至今,帝京各處連續發生血案二十餘起,被害者包括兵部尚書原大人的公子原無忌、六合門徐大少爺徐夢痕以及他的未婚妻肖玉兒、快嘴書生梅瘦竹等二十一人。據我所查,這是一樁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的連環系列殺人案。兇手殺人,並非為殺人而殺人這麼簡單,其幕後還有極其複雜的隱情。」

  陸天沉的眉頭漸漸皺起來,問道:「有什麼隱情?」

  陸一飛起身踱步,低頭沉思片刻,似乎是在考慮怎樣才能把真相更簡潔更明了更清楚地說出來。

  他抬起頭來,緩緩地道:「這樁連環血案與帝京一戶豪門人家密切相關。此戶豪門,家大業大,富可敵國,美女如雲,妻妾成群。但其主人卻有一塊心病,那就是自己已屆不惑之年,家中妻妾雖不計其數,但卻並未為他產下一男半子繼承香火。偌大的家業,自己百年之後卻無人繼承,實在令他大傷心神。所以,他休掉了原來的正室夫人,發下話來,眾多妻妾之中,若有誰能為他產下子嗣,繼承衣缽,便立即扶她為正室夫人,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妻妾們聞聽此言,立即相互爭寵,在主人面前各施手段,欲讓他在自己肚子裡種下子嗣,好母憑子貴,青雲直上。但是這些別有用心的女人們很快就失望了,因為她們發現主人患有腎病,早已喪失生育能力,要想跟他睡覺後生出一個兒子來,那比登天還難。最後她們決定自己想辦法讓自己的肚子大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有三個人出現了,這三個人就是胭脂樓的紅胭脂、無情劍客高傑和那個身份神秘的黑衣蒙面人。」

  陸天沉忍不住問:「這三個人在這樁奇案中,起著什麼樣的作用呢?」


  陸一飛道:「這三個人在這樁連環血案中,起著最主要最關鍵的作用。他們三人與那些想生孩子但卻又沒有辦法懷上孩子的女人們一拍即合,達成了一個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罪惡協定。」

  陸天沉道:「什麼罪惡協定?」

  陸一飛道:「首先,由紅胭脂在胭脂樓專門負責物色合適的男子,這樣的男子最起碼要達到三個要求:年輕力壯、相貌英俊、身體健康。他們事先會準備好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荒野無人的地方,當然,為了安全起見,這輛馬車每晚所停的位置都不會相同,有時在京西,有時在城南,有時在山下,有時在河邊。當紅胭脂物色到合適的人選並用計騙其上了這輛黑車之後,便飛鴿傳書通知神秘黑衣人前去趕車。為了以防萬一,神秘黑衣人絕不會揭開車簾去探視坐在車子裡的人,更不會跟他講話,所以大多數時候,神秘黑衣人也不知道車上坐的是什麼人,坐車的人也不會知道趕車人的身份。神秘黑衣人的任務就是將馬車經由秘密通道趕往這戶豪門宅院的後門口,然後以拍門為號,通知早已在豪宅中等候的高傑出來接人。然後由高傑負責將『獵物』帶給有需要的豪門怨婦們『享用』,一來可以用這英俊男子來慰藉她們寂寞的心靈,二來正好可以藉此機會懷上身孕,好讓自己在主子面前更加得寵。享用完畢之後,為了不泄露個中秘密,當然不能讓『獵物』留下活口。於是,這些『獵物』還在溫柔鄉中迷醉便被高傑一劍穿心,刺於劍下。然後又連夜將其屍體運出,棄於荒野,可謂神不知鬼不覺,毫無痕跡……當然,每完成一次這樣的交易,那些受益的女人們都會付給他們三人一筆相當不菲的報酬。」

  陸天沉邊聽邊想邊點頭,道:「你的推理有道理。」

  陸一飛接著道:「這樣的交易他們一共做了十八次,都是天衣無縫,滴水不漏,讓人抓不到半點把柄。但就在他們做第十九次交易時,卻出現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第十九隻『獵物』徐夢痕因為心臟位置與常人不同,所以逃過一劫,僥倖活了下來。」

  陸天沉接口道:「這無疑是對紅胭脂、高傑和那神秘黑衣人的最大威脅。」

  陸一飛點頭道:「不錯,只要徐夢痕還活著,他們三人所干下的罪惡勾當就隨時有可能暴露出來。所以,如果他們三個想要活下去,就必須置他於死地,以絕後患。這次動手殺他的並非高傑,而是那個神秘黑衣蒙面人。第一次夜襲六合門,由於徐夢痕的未婚妻肖玉兒拼死相救,所以以誤殺肖玉兒而告終。」

  陸天沉道:「但是顯然神秘黑衣人不會就此罷手。」

  陸一飛道:「是的。徐夢痕清醒之後,決意自己動手調查此事,親手報仇。為了不讓紅胭脂認出他,他先化了裝易了容,然後再次來到胭脂樓,為的就是讓紅胭脂再次引導他坐上神秘黑馬,找到殺他的人。但是不幸的是,笑婆婆的易容術雖然騙過了紅胭脂的眼睛,卻瞞不過神秘黑衣人。他一路跟蹤,終於在城南大紅門外的那片樹林裡找到了殺他的機會,一劍穿心,從背後殺死了他。但令他感覺到不妙的是,他的殺人行徑被辣手捕快杜五跟蹤發現了,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殺了杜五叔。他殺了杜五叔之後,體力已消耗過半,這時卻忽然發現樹林裡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我。與我交手一個回合之後,他已試出我的武功高低,覺得要殺我遠不如殺徐夢痕和杜五叔那麼容易,所以並不與我久戰,而是設下陰謀,嫁禍於我,使我成了殺死徐夢痕和杜五叔的兇手。而神秘黑衣人殺人之時,為了迷惑別人,用的也是和高傑相同的招式,徐夢痕和杜五叔的死法與帝京連環血案中被害人的死法完全一致,都是一劍穿心,當場斃命。所以別人完全可以認定,殺死徐夢痕和杜五叔的兇手,也就是帝京連環血案的兇手。如此一來,我就成了帝京連環命案的兇手,被關進了大牢。」

  陸天沉忍不住皺眉道:「如此看來,為父那時將你關進大牢,是中了那廝的奸計了。」

  陸一飛淡然一笑,未置可否,道:「我逃出大牢,沿著徐夢痕留下的線索,一路追查下去,最終通過紅胭脂坐上了那輛神秘的黑馬車,潛進了那戶豪門宅院,幾經驚險,終於殺死了那個嗜殺成性的殺人魔頭高傑。逃出來之後,我又花了三天時間,仔細調查,一一為自己的推理找到相應的證據。」

  陸天沉聽到此處,眉頭一展,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感覺到他的推斷很有道理,凝神想了一想,又看著他問:「你說了這麼多,那麼,你所說的那戶豪門之家,究竟是帝京里的哪一戶哪一家呢?」

  陸一飛皺眉道:「這就是這個案子中最關鍵的一點,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最難查實的一點。試想帝京之地,天子腳下,侯門公卿眾多,我若一家一戶去查,只怕查上三年也不會有結果。就在這時,我想起了快嘴書生梅瘦竹之死。」

  陸天沉一怔,道:「難道梅瘦竹之死,也跟這件案子有關?」


  陸一飛點頭道:「有,非但有關,而且還有很重要的關係。他是被神秘黑衣人所殺。但是,神秘黑衣人為什麼會殺他呢?我們前一天才在望江樓聽他講關於宮闈中留與不留的故事、關於當今皇上廢棄皇后娘娘的新聞,為什麼他講完這段故事第二天就被人殺死在家中?這是巧合,還是因為他講的這段故事無意中得罪了神秘黑衣人,或是無意中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血濺床榻橫屍家中呢?」

  陸天沉盯著他道:「你猜想到的原因,一定是後者,是不是?」

  陸一飛道:「不錯,神秘黑衣人雖然兇殘,但卻還不是一條無緣無故隨便殺人的瘋狗。所以我推測,是第二個原因的可能性極大。梅瘦竹所講的宮闈中留與不留的故事,歷朝歷代都有發生。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在想,皇上說『留』的妃子,當然就一定得『留』上,但是如果是由於皇上的原因,敬事房記錄簿上記錄著該『留』的妃子而沒辦法留下龍種,那麼這個妃子又該怎麼辦呢?這個時候,她是不是比任何時候都迫切需要一個年輕英俊身強力壯的男子來使自己懷上身孕呢?」

  陸天沉已隱約猜出他的想法,盯著他吃驚地道:「難道,難道……你懷疑……?」

  陸一飛點頭打斷他的話道:「不錯,我就是這麼懷疑的。而且我已查實,事實上的確是如此。」

  陸天沉顯然不相信他的話,看著他皺眉道:「你千萬別胡亂猜測,此事體太大,若有半分差錯,不但你我父子人頭落地,只怕還會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陸一飛微微一笑,道:「義父放心,孩兒當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會下此結論。那天晚上,高傑蒙上我的雙眼,把我拖下馬車,在走過第一道門檻時,我的頭故意在門邊重重磕了一下。事後我發現自己的頭皮被磕破流血了,而且我也相信,那門邊也一定留下了血跡。於是我花了三個晚上的時間,潛入皇上後宮,一扇門一扇門地查下去,最後終於被我找到了那扇門,也找到了門邊那一小塊若隱若現毫不起眼的血跡。」

  陸天沉一愣,道:「是嗎?那是誰的門呢?」

  陸一飛道:「據查,那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張貴妃住處的後門。儘管那裡的環境與我那晚第一次所見到的已經大不一樣,假山沒了,小路沒了,葡萄架沒了,秘密通道也被炸平了,但是那塊門上的血跡,卻因為沒有人注意到而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

  陸天沉臉色一變,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盯著他驚駭地道:「你、你的意思是說、是說……」

  陸一飛道:「不錯,我說的這戶豪門之家,就是皇宮。我說的那位失去生育能力的豪門主人,就是當今皇上。而那個被主人休掉的正室夫人,就是現今身在冷宮的正宮娘娘。而那些與紅胭脂、高傑和神秘黑衣人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的女人,就是當今皇上後宮中的妃子們。」

  陸天沉臉色大變,身形踉蹌,向後連退幾大步,一屁股跌坐下去,目光凌亂,驚惶失措,全身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沒有人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這樣的真相,絕對沒有人會想到。他反反覆覆喃喃道:「這、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陸一飛嘆息道:「我也知道,這樣的結果太出人意料,也太荒唐!」

  良久,陸天沉才從驚惶中回過神來,看著他道:「那麼,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究竟誰是那個神秘黑衣人呢?」

  陸一飛看了他一眼,輕輕嘆口氣,踱到窗前,目視窗外,不無遺憾地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全十美,破案也是一樣。本來我以為只要找到胭脂樓的紅胭脂,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但我沒有找到她,找到的只是她的屍體。她已於三天前被人殺死,棄屍荒野,死因仍是一劍穿心。顯然,是有人知道陰謀已經敗露,為了不讓我找到她從她嘴裡掏出更多的秘密,所以搶先一步殺了她。」

  陸天沉道:「殺她的人當然就是那個神秘黑衣人。」

  陸一飛道:「所以現在,神秘黑衣人的身份就成了一個謎,也許是一個很快就可以解開的謎,也許是一個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

  陸天沉似乎心有不甘,問道:「難道除了紅胭脂,就再也沒有人見過神秘黑衣人的廬山真面目嗎?」

  陸一飛想了想,道:「也許還有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

  陸天沉一怔,急忙追問道:「這個人是誰?」

  陸一飛淡然一笑,道:「就是他自己。」

  陸天沉「哦」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不再說話。

  陸一飛從窗外收回目光,回頭看他,嘴唇動了一下,想要說什麼話,但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就在這時,他忽然聞到一陣香味,一陣奇怪而又熟悉的香味。等他腦海中閃過「曼陀羅花」四個字時,已有幾縷奇香奇毒的氣體鑽入鼻孔,吸入身體。


  他全身一震,身子頓時軟綿綿的,搖晃幾下,幾欲摔倒,急忙伸手扶住身旁一把椅子,吃力地坐下來。坐下之後,他便全身虛脫,手腳酥軟,再也沒有半分力氣站起來。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抬頭看著陸天沉,吃驚地道:「義父,你、你……」

  陸天沉在他跟前來回地踱著步子,但腳步緩慢而沉重,他的臉色也忽然沉下來,雙目中閃爍著陰冷而可怕的精光,盯著他道:「一飛,不是為父想要殺你,實在是你太聰明,為父不得不殺你,你休怪為父絕情!」

  陸一飛似乎在一時之間尚未反應過來,看著他驚詫地問:「義父,這、這是為什麼?」

  陸天沉緊緊盯著他,冰冷的目光就像兩把利劍想要將他的心臟刺穿一般。

  陸一飛驚得目瞪口呆,睜大眼睛道:「你、你就是那個神秘黑衣人?」

  陸天沉道:「不錯,我就是那個神秘的黑衣蒙面人。當我以帝京府衙總捕頭的身份出現時,我的兵器是一根飛鏈;當我以神秘黑衣人的身份出現時,我使用的兵器就是一柄精鋼軟劍。那天在城南大紅門外樹林中,我沒有殺你,並非我當時殺不了你,而是實在不忍心殺你,因為你畢竟是我一手帶大的,雖非我親生,但我一向將你視若己出。況且你當時所知並不多,對我們尚未構成重大威脅,所以我並未殺你,只是嫁禍於你,把你當作殺人兇手關進了大牢。本想只要你老老實實地待在大牢里,不再插手調查這件案子,待風聲過去之後,再放你出來,就沒事了。誰知你、你卻越獄而逃,屢屢破壞我們的計劃。現在,你已殺了高傑,一切都被你知道了,我若不殺你,遲早都會被你所制,而且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人會因此受到牽涉,受到傷害。」

  陸一飛看著他,看了許久,他已經確信他說的是真話,因為陸天沉的臉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難看過,口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認真過。他沮喪地垂下頭去,長嘆一聲道:「看來我是百密一疏,功虧一簣。但是,如果你真的就是神秘黑衣人,那你又為什麼要殺杜五叔呢?他可是你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呀,在樹林裡,你放過了我,卻為什麼不肯放過他呢?」

  陸天沉冷笑道:「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知道杜五是什麼來頭嗎?他其實是當今被打入冷宮的皇后娘娘杜雪妃的親叔叔。杜雪妃失寵被廢,你說他會幫誰?他當然要極力幫助杜雪妃爭回昔日母儀天下的位置。而要幫杜雪妃重新坐上皇后寶座,最重要的一條是什麼,你知道嗎?」

  陸一飛想了想,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是千方百計阻止別的妃子搶先登上這個位置。」

  陸天沉點頭道:「不錯,如果別人捷足先登,杜雪妃再想重新當正宮娘娘,那就難於登天了。所以杜五其實早就在懷疑我,跟蹤我,調查我,希望能通過我找到皇上的其他妃子背叛皇上的證據,然後再通過杜雪妃在皇上面前揭發那些妃子,讓她們在皇上面前失寵。這樣一來,在杜雪妃重新爭奪皇后寶座的過程中,就少了許多強有力的對手,取勝的機會就會更大。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你說我不殺杜五行嗎?」

  陸一飛道:「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神秘黑衣人的劍法與無情劍客高傑的劍法完全相同,兩人殺人的手法也完全一致,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區別,甚至我一開始還從肖玉兒身上的傷口判定殺她的神秘黑衣人就是第一次殺徐夢痕並將之棄屍定安橋下的兇手。看來神秘黑衣人是在刻意模仿高傑殺人,為的就是要讓人誤會所有的人都是同一個兇手殺的,都是高傑殺的,但我總覺得能將高傑的劍法模仿到如此能夠以假亂真的程度,似乎不太可能。」

  陸天沉微微一笑,道:「你果然聰明絕頂,連這一點也被你看出來了。其實我根本就不是在模仿他的劍法,我所使用的本來就是他的劍法,因為、因為我和他原本就是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

  陸一飛大吃一驚,而又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倆竟是同門師兄弟,難怪劍法那麼相似。帝京里的兩大絕頂高手,竟是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同門師兄弟,這太出人意料了。」

  陸天沉冷冷一笑,道:「這個世界上,你意料不到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

  一切都已明了,陸一飛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去,沉向萬劫不復和深淵。他盯著陸天沉的臉看著,似乎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的答案,但是他的臉上只有陰冷的笑容。

  陸一飛輕輕地搖著頭,喃喃地道:「……怎麼會這樣?義父,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陸天沉冰冷陰沉的臉上掠過一絲難言的痛苦,似乎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心底最痛楚最無奈最傷心的那一根心弦。

  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緩緩轉過身,背對著他,沒有說話,許久,一聲嘆息傳來。雙眉一皺,忽然,一線殺機自他眼中閃過。他突然轉身,手腕一抖,七尺金鋼飛鏈倏然自他手中飛出,如蛟龍出海,如天邊閃電,如萬鈞雷霆,直向陸一飛的眉心印堂擊去。


  陸一飛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他內心的變化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就在飛鏈擊來的那一刻,他的心情不是害怕,不是恐懼,而是心痛,而是失望。一種心痛的失望。

  就在飛鏈襲來,幾乎已經擊到他頭上的那一剎那,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陸一飛屁股下面的椅子未動,但他的人卻已像脫兔一般,向後躥出好幾尺遠。「叭」的一聲巨響,他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被飛鏈擊得粉碎。

  陸天沉如見鬼魅,臉色大變,驚恐地盯著他,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你、你……」

  陸一飛拍拍身上的灰塵,淡淡一笑,道:「其實我早已知道你是神秘黑衣人,所以為防萬一,在來見你之前,我就把曼陀羅花毒的解藥藏在了胸前的衣服里。對了,忘了告訴你,這瓶解藥是皇上後宮中的一個小姑娘送給我的,想不到在這裡又派上了大用場。我早已打開瓶蓋,只要我輕輕低一下頭,即可聞到解藥。所以,你這種奇香奇毒的曼陀羅花香對於我來說,早已不起任何作用了。」

  陸天沉怔在那裡,訥訥地道:「你、你說你早就知道我是神秘黑衣人了?這、這怎麼可能?」

  陸一飛道:「其實我早就已經懷疑你了,原因有兩點。其一,你在城南大紅門外那片樹林裡一劍刺穿徐夢痕的心臟置他於死地之時,就已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徐夢痕的心臟與常人有異,而知道他的心臟生在偏右一邊的人並不多,只有你我、杜五叔和徐夢痕的父母以及他的未婚妻肖玉兒,另外還有檢查出他心臟有異的帝京名醫清虛觀無極道長。而肖玉兒早就被殺,除了我自己,就只剩下五個人了。但是神秘黑衣人在樹林裡殺徐夢痕之時,杜五叔就潛伏在我身邊不遠的灌木叢中,所以他的嫌疑也可以排除。這樣一來,就可以肯定地說,這個神秘黑衣人就是你、徐老爺子及其老夫人和無極道長四個人中的一個。但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沒有把全部注意力放到你身上,因為我當時實在沒有理由懷疑自己這位一向秉公執法、為人正直、剛正不阿、受人尊敬的義父。」

  陸天沉問:「那你最後又是如何懷疑到我頭上來的呢?」

  陸一飛道:「引起我懷疑的是第二個原因。記得那天晚上,我在安定門外雷公山雷公廟前坐上那輛神秘的黑馬車時,替我趕車的人正是神秘黑衣人。當時風狂雨急,這個神秘的黑衣車夫把車趕得飛快,以至剎車不及,差點兒連人帶馬一齊墜下萬丈懸崖。就在這危急時候,風吹起車簾一角,我剛好看見神秘黑衣人及時揮出手中馬鞭,在空中挽了一個圈,穩穩地套住馬頭,勒住了飛馬。」

  陸天沉一怔,道:「這難道又有什麼不對?」

  陸一飛道:「這當然沒有什麼不對。但是,你難道沒有感覺到,若把這神秘黑衣人手中的馬鞭換成你的飛鏈,那麼他懸崖勒馬所用的招式,豈不是跟你那招『星雲鎖鏈』的獨門絕招完全一致嗎?」

  陸天沉皺起眉頭,回想片刻,覺得不無道理,頹然嘆道:「所以從那時開始,你就重點懷疑我了?」

  陸一飛點頭道:「不錯。但是,那時我也僅僅只是懷疑,因為我還是無法相信,威名遠播的帝京神捕陸天沉,怎麼可能會與殺人惡魔高傑、青樓妓女紅胭脂混在一起狼狽為奸呢?」

  陸天沉道:「所以你今天回到帝京府衙設下這個陷阱,為的就是試一試我到底是不是那個神秘黑衣人?」

  陸一飛黯然道:「是的,你都已經親口承認,我又還有什麼話說呢。」

  陸天沉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手提飛鏈,緊緊地盯著他道:「世事難料,成王敗寇,我們的確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話音未落,手中飛鏈已出其不意,毒箭一般向陸一飛飛襲而去。

  陸一飛早有防備,側身讓過。他剛舒口氣,飛鏈的另一端又如風而至,宛如一條力裹千鈞的鐵鞭,橫掃他上半身。陸一飛下身不動,身子向後一仰,一個「鐵板橋」的招式,身子像一把張開的硬弓一樣仰撐在地上。飛鏈帶著呼呼風聲,貼著他的衣服掃過。

  飛鏈一過,他即向後一翻,站直了身子,道:「義父,從剛才坐在椅子上起,孩兒已讓你三招,權當報答您的養育大恩。」

  陸天沉臉色發白,粗氣直喘,道:「廢話少說,拔出你的劍!」

  「好!」陸一飛點一下頭,左手提劍,緩緩橫在胸前,卻遲遲沒有勇氣拔出來。

  他與陸天沉情同父子,亦若師徒,平日常在屋後山坡拔劍對壘,切磋武藝。但這一次,卻已不是相互切磋那麼簡單。長劍一出,必然見血。想到平日父子其樂融融,今日劍出,立見生死,不覺悲從中來。他的劍,再也沒有辦法拔出來。


  陸天沉鬚髮皆張,怒目而視,猛喝道:「畜生,拔劍!」

  陸一飛抬頭看著他那張滿布殺氣扭曲猙獰的臉,知道今日生死一戰,已在所難免。與其一再迴避退讓示弱,不如拔劍面對,全力一戰。遂按下心頭百般感慨,靜下心來,右手輕握劍柄,將長劍一寸一寸緩緩拔出。

  如風劍每出鞘一寸,陸天沉的臉色便凝重一分。他知道如風劍劍出如風,一旦出鞘,必然閃電般殺至。所以並不敢有絲毫大意,手持飛鏈,全神貫注,隨時準備給對方致命一擊。

  陸一飛手中長劍重似千斤,拔得艱難,抽得凝重。拔到最後一寸時,他的手竟然微微顫抖起來。

  對方長劍欲拔未拔,欲出未出之際,正是自己反擊的良機。陸天沉當然不會錯過這絕好的機會,手背青筋暴起,雙目殺機陡現,手中飛鏈一如驚雷,猛然擊出。

  驚雷陣陣,狂風頓起。雷聲震耳欲聾,狂風利如刀劍。風雷聲中,忽聽陸天沉大吼一聲,身體如斷線風箏,從風雷中猛然橫飛而出。

  雷停風住,飛鏈落地。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插在他胸口。是如風劍。

  陸天沉臉無血色,雙目暴瞪,手指對方,用力吐出五個字:「你……的……劍……好快!」

  陸一飛背對著他,站在七尺開外的地方,劍鞘已空,手中已無劍。他說:「如果不夠快,它又怎麼能叫如風劍?」

  陸天沉大勢已去,雖只存一息,猶自不甘,全身染血,直直站立,不肯倒下。面目可憎,猶似厲鬼一般。

  正在這時,突然「砰」的一聲,房門猛地被人撞開,一聲嬌叱,一條人影闖進門,一道寒光直指陸一飛。

  陸一飛微微一驚,左手劍鞘擋開寒光,右手五指如鉤,抓向對方咽喉。手指剛一觸及對方肌膚,他卻已然呆住。

  原來破門而入,偷襲之人,竟是陸蒹葭。

  就在他愣神之際,陸蒹葭手中的短劍已順勢刺來,重重扎在他的肩頭。短劍染紅,鮮血涌流。

  陸一飛驚道:「葭妹,你……」

  「我要替我爹報仇!」陸蒹葭銀牙暗咬,短劍划過一道白光,直指陸一飛咽喉。

  陸一飛呆呆地看著她。也許對於他來說,真正的傷痛並不在肩上,而是在心裡。真正的利劍,並不是陸蒹葭握在手中的兵器,而是她那種怨恨仇視無情絕義的眼神。

  他在閉目等死。也許此時此刻,死對於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短劍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咽喉。「蒹葭,住手!」說這句話的,竟是陸天沉。

  陸蒹葭雙目含淚,回頭看著父親。陸天沉用盡全身之力,吐出四個字:「不要殺他!」話盡氣竭,轟然倒地。

  「爹——」陸蒹葭悲呼一聲,扔下短劍,撲上去抱住父親的屍體,淚下無聲,肝腸寸斷。

  陸一飛看著她抽泣的背影,身如木偶,心如刀絞,輕輕靠近,待要出言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

  陸蒹葭痛哭半晌,忽然扭頭看著他,眼神中透出無比怨恨之意,咬牙道:「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陸一飛心情複雜,一時語塞,答不上話來。他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一切,他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她一直尊敬愛戴的父親,原來竟是一個殺人魔頭。

  陸蒹葭含淚道:「難道你忘了曾經答應過我什麼?你曾經親口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會傷害我爹的。」

  「我……我……」陸一飛想起幾天前她冒險救自己出大牢之時,自己曾站在牆頭親口答應過她的話,不由得心中一痛,半晌無言。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抬頭看著她吃驚地道:「無論發生什麼事?難道、難道你早已知道義父他……」

  陸蒹葭點頭道:「是的,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爹就是那個神秘黑衣人了。那晚在城南大紅門外那片樹林中,神秘黑衣人殺徐夢痕時,樹林中除了潛伏著你和杜五叔,還有我也躲藏在暗處看清楚了一切。我自知輕功不如你們,一直與你們保持很遠的距離,行動也加倍小心,所以沒有人發現我。神秘黑衣人殺人之後,我一直遠遠地跟蹤著他,並最終看見他跑到樹林邊上脫下黑色緊身衣,揭下蒙面黑布,換上帝京府衙公差錦衣官服,然後走出來帶領眾捕快闖進樹林抓你。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那神秘黑衣人就是、就是我爹……我不忍心看你含冤坐牢,所以將你救出。但又怕你日後查明真相對我爹不利,所以臨走之前我又要你親口答應我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准傷害我爹……但是、但是你、你卻……」陸蒹葭說到這裡,心痛欲絕,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


  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抱起父親的屍體,向著門外走去。

  「葭妹!」陸一飛攔住她,心潮澎湃,似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之間又不知從何說起。

  陸蒹葭盯著他,雙眸中閃爍著犀利的冷光,冷冷地道:「讓開!我不會原諒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葭妹,你、你聽我說……」陸一飛還想說什麼,陸蒹葭忽然抬起右腿,朝他猛然踢出。他只好閃開,看著她漸漸遠去的孤獨的身影,鼻子一酸,兩滴痛苦的眼珠滾落下來……

  16

  皇宮,御書房。

  陸一飛被聖上下旨密召進宮,已是三天以後的事情。

  皇上賜坐之後,打量著陸一飛,不住點頭,讚許地微笑道:「愛卿風姿秀逸英武過人,果然少年英雄。朕今日特意召你前來,一為一睹你這位名動天下的少年神捕風采,二為論功行賞,表彰愛卿。」

  陸一飛畢恭畢敬地道:「破案緝兇乃微臣分內之事,帝京血案頻發,已是微臣失職,皇上不加責罪,微臣已受寵若驚。」

  皇上呵呵一笑,道:「你偵破此案,誅殺凶魔,為朕去了一塊心病,朕當然要重重賞你。朕升你為帝京府衙總捕頭兼御前三品帶刀侍衛,另賜黃金千兩,絲綢千匹,愛卿以為如何?」

  陸一飛連忙跪謝。

  皇上走下座位,親手扶起他道:「愛卿一人一劍,日夜追兇,終破此案,可謂孤膽英雄,令朕好生欽佩。朕還要賜你御酒一杯,以示犒勞。來人,賜酒!」

  一名老太監應聲入內,手托玉盤,盤上擺著一壺一杯。

  皇上龍顏大悅,親手斟滿酒杯,老太監將玉盤恭送至陸一飛跟前。瓊漿玉液,醇香撲鼻。陸一飛雙手舉杯,一飲而盡,朗聲道:「好酒!好酒!多謝皇上!」

  「好!好!好!」皇上放聲大笑,連說三個「好」字。

  笑聲未落,陸一飛忽覺腹中一陣絞痛,喉嚨一甜,竟然張口噴出一股鮮血。他雙手痛苦地捂著腹部,驚道:「皇上?」

  皇上忽然臉色一沉,面布寒霜。

  陸一飛大驚失色,頭冒冷汗,踉蹌而退,喘息著道:「皇、皇上為何賜臣毒酒?」

  皇上冷聲道:「朕要殺你,原因有二。」

  陸一飛腳下又是一個踉蹌,幾欲摔倒,強撐著站穩身形道:「臣願聞其詳。」

  皇上道:「其一,你不該殺死陸天沉和高傑。他二人所作所為,均系奉朕密旨所為,並無死罪。你殺朕兩大高手,朕豈能饒你?」

  陸一飛一呆,道:「其二呢?」

  皇上緊緊盯著他,雙目中怒火噴射,似乎要將他燃燒一般,咬牙切齒道:「其二,你壞朕好事。朕年逾不惑,尚無子嗣,乃腎疾所至。朕心有不甘,眼見腎疾康復無望,只好出此下策,以事成之後助其成為武林盟主為條件,拉攏帝京武林高手高傑,讓其與陸天沉一起暗中幫助,務必不擇手段,使朕後宮妃嬪懷上身孕,以免百年之後江山旁落,天下蒼生笑朕無能。但是,你卻不知輕重,從中破壞,使朕百年大計毀於一旦。朕不殺你,實難消心頭大恨!」

  陸一飛聞言,如遭雷擊,仰天大吼一聲,一股鮮血如箭噴出,然後七竅流血,砰然倒地。

  皇上仍難解恨,上前重重踢他兩腳,見已身亡,這才喚來兩名太監,道:「抬出宮外,棄於荒野!」

  17

  一年之後,帝京數百里之外。紫竹山上,無名廟內。

  一慈眉老僧,席地而坐,手敲木魚,口頌佛經,表情虔誠,心情平靜。微風輕吹,掀起僧袍一角,老僧身下雙腿,竟然齊根而斷。

  忽然,門外飛鳥驚鳴,一位村姑打扮、眉目俊俏的少婦輕盈走來,人未進門聲音已到:「爹,剛才我下山買米,看到街上貼出告示,說是皇上喜得龍子,要天下大慶呢。」

  老僧聞言,雙手合十,輕嘆一聲道:「真不知此為天下蒼生之福,還是為天下蒼生之禍也!」

  少婦道:「管他是福是禍,反正已與我們無關。」

  老僧追昔撫今,愧然長嘆,道:「當年若不是一飛一劍刺醒我,我不知還要為皇上充當劊子手到何時呢!」

  少婦道:「爹,您別這樣說,當初一飛若不是聽了您的話,先服下解藥在皇上面前假死,又焉能死裡逃生,躲過一劫?再說爹,自從你被清虛觀無極道長妙手回春,從閻羅王手裡救回一命之後,就已離開帝京,且自斷雙腿,出家吃齋,念佛誦經,懺悔之心,人神共知。往昔之事,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老僧安然一笑,又問:「你怎麼一個人跑來了,飛兒呢?」

  少婦輕撫微微隆起的腹部,一臉幸福,微笑道:「近日孩兒腹中略有不適,似是動了胎氣。他正在山上為我採集草藥呢。」

  老僧聞言,雙手合十,面呈慈祥,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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