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2024-08-22 09:47:29 作者: 橘生淮南兮
  桓帝三十三年,頒禪位詔,太子繼位,改年號雍。

  雍帝七年,當朝重臣,左相兼內閣首輔俞景俞大人第五次提出致仕,雍帝再三挽留,最終還是答應了這位雙朝元老的請求。

  雍帝八年,俞景五十八,已快到耳順之年。

  這位雙朝重臣元老,年輕時驚才絕艷,從無人問津的小小庶子,以難見的驚世之才科舉入仕,不出五年便入內閣,拜左相,成為君王的心腹之人。

  這麼多年過去,早已成盛京城中人人都敬畏非常的俞大人。

  只是不知為何,他這一生都未娶妻,自然膝下無子,直至今日仍孑然一身。

  聽聞在俞大人盛年之時,說親的人也曾踏破門檻,甚至連桓帝都操心過他的親事,但都被他一一拒絕。

  於是京中皆傳,俞大人清心寡欲,一心為國家社稷,從不想兒女私情。

  俞景聽了一笑而過,眼裡神色卻諱莫如深。

  雍帝八年的冬日來的比往年都要格外早一些。

  這日,城北的孟家突然白幡高掛,府里傳出了哭聲。

  俞景府上的管家朝生出去一趟回來時,順嘴說了一句街上在說的事。

  孟家的大夫人蘇氏,昨日夜裡病逝了,沒熬過這個冬季。

  俞景正坐在亭子前的木椅上,腿上蓋著絨毯,他也不覺冷,手裡正翻著一本書。

  聞言,他翻書的動作停了下來,像是怔愣了一會,直到指尖沾染上一抹涼意,才回過神來。

  今年的第一場小雪,簌簌落了下來。

  俞景緩緩合上書,抬頭看向天邊漫捲的雲層,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是她啊……

  那個他記了半輩子恩的姑娘,那個在他昏暗歲月里短暫出現過的姑娘……

  她病逝了啊。

  時間已經太過久遠,他有些記不起她的面容了,但卻記著那年暗巷裡,她背後闌珊的燈火映入他的眼,連帶著她小小的身影也叫他收藏進了記憶里。

  俞景仰躺在椅子上,思緒好像隨著緩緩飄落的小雪回到了幾十年前朝露寺的某個夜晚。

  他已經忘記那日是因何在朝露寺留宿,卻記得那夜的月華如清澈流水,是他這十幾年來見過最美的月色。

  而那夜,蘇家這位小姐也宿在了朝露寺。

  彼時永安侯夫婦剛過世不久,蘇平承爵,京中人人都在說,這位昔日千嬌萬寵的嫡小姐,如今成了父母雙亡的堂小姐,又被安了個命硬克親的名頭,往後還不知會落得怎樣的境地。

  他從街上走過,聽見旁人議論紛紛,斂眸想了想,然後面色如常的回了府。

  沒過幾日,京中又在說,蘇小姐的嬸嬸在幫她說親了。

  她還有孝在身,本不該這麼早,但嬸嬸潘氏卻說這幾日夜夜夢到她母親託夢,最放心不下她,望能早早定下她的親事。

  又道潘氏馬上找了道長卜算,說蘇小姐今年帶煞,恐傷及自身,要儘快出嫁,用喜氣沖了這煞氣。

  於是嬸嬸潘氏這才馬不停蹄的給她張羅起來。

  而這位蘇家小姐一直難忘父母過世的悲傷,心中哀慟,遂去了朝露寺靜心。

  這些,俞景不過都是道聽途說,但這夜在寺中後院,他見到了蘇聞琢。

  當初在暗巷,她朝他伸出手,事後他便探尋過她的身份,往後的許多年,俞景偶爾會見到這位小姐,都是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匆匆一撇。

  但她依然是人群里最顯眼的一個,明艷美麗,像含苞待放的芙蓉,假以時日定是會名動盛京,引得王公貴族爭相求娶。

  若是不出這個意外的話。

  然而今夜一見,她卻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明媚。

  就像一顆灼灼的明珠突然失了光華,變成了黯淡的顏色。

  俞景不知何故,停住往前的腳步,站在了靠近院子的一棵大樹後。

  蘇聞琢與兩個婢女坐在院中,仰頭看著天邊,喃喃:「爹,娘,我還不想嫁人……」

  她的面上柳眉微蹙,眼尾泛紅,眼裡有瑩潤的水色,惆悵的在月下低語。

  婢女給她披了一件薄衣,勸道:「小姐,進屋吧,夜裡涼呢。」


  蘇聞琢卻搖了搖頭:「我還想在外頭坐會。」

  末了,她又看向一邊的婢女,問道:「澤蘭,你可知嬸嬸為我相看了哪幾家的公子?」

  聽聞嬸嬸要給她相看人家了,蘇聞琢不免讓自己身邊的人打聽了一番。

  澤蘭與另一邊的青黛對視一眼,心裡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咬了咬牙,說道:「小姐,都不是什麼門第特別高的人家,說了你可能也不知的。」

  蘇聞琢像是早有所料,聽後面上沒有什麼太震驚的神色。

  她只是道黯淡的點了點頭:「這樣啊,想來也只能是如此了吧。」

  道長說她今年大煞,才克了雙親,如今名聲落得這樣,想來京中那些精明的大家夫人是瞧不上她的。

  兩個丫鬟見她的神色,有些心疼,想出言安慰兩句,卻見蘇聞琢勉強的笑了一下:「無妨的,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今日月色好,你們搬張椅子出來坐著,與我一起賞會月吧。」

  她的笑容脆弱的像是一碰就會碎,叫站在樹後的俞景看的皺了眉。

  一陣涼風襲來,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抬頭看了看綴了細碎星辰的夜空,月色泠泠。

  腳邊突然感覺到一點動靜,俞景低頭,不知何時一隻小兔蹭到了他的腳邊。

  這是寺廟後山林子裡僧人們散養的兔子,皮毛不似雪白,摻著點灰粽色,這只應是幼兔,看著還小。

  但它也不怕人,就在俞景的腳邊附近蹦來蹦去。

  俞景垂眸看著那隻小兔,片刻後,從懷裡摸出了一把細繩。

  這是最普通的細麻繩,他帶在身上,偶爾需要標記地方的時候使用。

  只見俞景蹲下身,將細繩輕輕綁在了兔子的後腿上,然後摸了摸它的頭,低低道:「別在我這了,去找那位小姐吧。」

  他將小兔子往前推了推,兔子似有所感,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蹦一跳的進了院裡。

  蘇聞琢正看著天邊月色出神,突然聽見身邊的婢女小聲的驚呼:「呀!」

  她回神,一眼便看到了院裡蹦蹦跳跳的一隻小兔子。

  蘇聞琢有些驚奇,忍不住走過去將兔子抱了起來,便發現了它後腿綁著的一根細繩。

  細繩延伸出去院子,繞到了小路上,一眼看不見頭。

  她下意識的撈著繩子往前走了幾步,被身後的青黛和澤蘭攔了攔:「小姐,夜色已晚,還是不要出院兒了吧?」

  看著那根長長的細繩,蘇聞琢垂眸,摸了摸懷裡的小兔子,片刻後還是往前走去。

  「寺中後院多為香客,不打緊的,讓阿全跟著便是了。」

  說完,蘇聞琢撈著那條細繩出了院子。

  今夜不知緣何她好像情緒格外低落,也實在是想走一走了。

  這一走,便讓她看到了一片月華。

  繩子的盡頭是一顆大樹,細繩系在樹幹上,末端墜著一塊絹布。

  蘇聞琢放下兔子,拿起那塊絹布,上頭寫著到了此處,便可放歸小兔入後山。

  她有些莫名,但還是將小兔子放了,而後抬頭打量四周。

  是有人引她來此麼?

  可現下除了淺白的月光和樹影婆娑,並未見人影啊。

  但這一看,蘇聞琢便發現此處夜間的景致,叫人驚艷。

  這似是寺中賞月最好的地方,皎潔的月華大片大片的鋪在青石板的地上,勾勒出層層疊疊的樹影,與兩邊的石燈微弱光芒相呼應時,竟然有幾分繾綣溫柔的意味。

  她突然覺得,這大抵是她這十幾年來看見的,最美的月光了。

  蘇聞琢靜靜的坐在石凳上,沐著這月光,將心緒慢慢平靜下來。

  這一夜,好像睡了這段是日以來,難得無夢的好覺。

  之後的許多年裡,想起這夜的月光,蘇聞琢依然會覺得很美,而那根細細的普通麻繩,一直被她收在小匣子裡妥帖放著。

  她不知是誰做了這些,但卻將這人的好意收下了。

  而半個月後,蘇聞琢從朝露寺回了永安侯府,沒過多久親事便定了下來。

  是京里的一個商賈之家,家裡人不多,在偌大的盛京只能算小門小戶,也沒有什麼在朝為官的人,但一家還算和睦,蘇聞琢沒說什麼,應了下來。


  三個月後,蘇聞琢出嫁了。

  孟家雖說不算什麼高門大戶,但該有的禮節也一樣沒少,成親的排場也盡己所能,蘇聞琢嫁的不奢華,但很體面。

  她出閣這日,花轎領著一台台的嫁妝箱籠繞著盛京城三周,前頭喜樂噹啷響,路邊道喜湊熱鬧的百姓也很多。

  俞景坐在街旁茶館的二樓窗邊,看著花轎慢慢的從眼前抬過,漸行漸遠。

  他放下茶杯,目送著那頂轎子離開這條街,直到看不見了,便放下茶錢,出了茶館,往相反的方向離開。

  他得她幼年的相救之恩,贈她一丈月光,又目送她十里紅妝。

  他這一生與她短暫的相交,大抵在這便到頭了。

  他們的故事不長,甚至短的三言兩語便可言說,而蘇聞琢可能也已經不記得他。

  但他記著這個姑娘將她從暗巷裡帶出來,帶進這人間琳琅的煙火中,帶進這浮浮沉沉的塵世里,讓他好似在那夜,重新活了一遭。

  俞景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喜樂聲早已遠去,他的唇邊卻帶著一絲笑。

  孟家是他選了許久挑出來的人家,他望這位蘇家小姐將那些哀慟埋在那夜的月光里,往後家庭美滿,一生順遂,無慮無憂。

  至於他,這不長不短的一生,得了她相助,已是幸事。

  回憶的畫面漸漸模糊,俞景像回憶中那日一樣,唇邊帶著一抹笑,緩緩閉上了眼。

  他記了半輩子的姑娘去了,她將他帶入的這人世,他便也游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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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第一場小雪漸歇時,朝生才後知後覺院裡的老爺還未回屋。

  他匆忙入院,卻見年近六十的俞景躺在椅上,帶著一抹笑閉了眼。

  他的肩頭膝上積了細碎小雪,指尖已經一片冰涼。

  冬日的風吹走天上最後一抹雪花,吹開漫捲的厚重雲層,卻在這時,天邊灑下了一片暖絨的微光。

  俞景這一生,塵歸塵,土歸土,世事無常,好似大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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