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上午,黑色吉普果然準時停在小區樓下。
余兮兮站在窗邊,天是陰天,薄薄霧靄將世界染成灰白色,於是那濃烈的黑就顯得愈發醒目,存在感鮮明。
她嘴裡叼棒棒糖,雙臂環胸,表情閒閒,並沒有下樓的意思。
十分鐘前,她已往秦老司令家中去過電話,說自己感冒生病,沒辦法過去吃飯,並再三感謝了老爺子的一番好意。
可很顯然,余兮兮不打算把這消息告訴吉普車裡的人。
背後響起腳步聲。
周易走過來,垂眸看看,狐疑地皺眉,「他怎麼還沒走?」說完看向余兮兮,「你沒跟他說你不去了?」
余兮兮搖頭,「沒有喔。」
周易拿胳膊肘碰她一下,「誒,不去就得說一聲,讓人家在那兒乾等,是不是有點兒過分啊。」
「過分?」余兮兮嗤,白眼飛到天花板上,「我這哪兒算過分。」
上回在公園,那男人舉止出格言行輕佻,還動手動腳。她左思右想氣不過,再不找些法子來報復,只怕真要七竅流血而亡了。
周易撩著帘子往下張望,嘖嘖兩聲,努下巴:「他會等多久?」
她滿不在乎地聳肩,「鬼知道。愛等就等唄。」接著小腰一扭,轉身端起咖啡杯就到客廳去了。
周易無奈,只能嘆著氣搖頭。
房門外,踢貓耳拖鞋的人拐過牆角,步子卻又停下。她背靠牆,嘴唇微撅,捧著咖啡杯的十指纖細蔥白,敲敲杯麵,發出陶瓷清響。
十分鐘過去。
客廳的西式掛鍾咔噠流轉,片刻,又是二十分鐘過去。
余兮兮在客廳亂轉一圈,還是回到臥室。杯中咖啡涼了,她一口沒喝,終於沒忍住,扯起窗簾右邊的一角,往下瞄了眼。
她眸光跳動了瞬。
那輛車還在。
車內開了空調,周圍是冷氣,隔絕開酷暑燥熱。秦崢坐駕駛室里,頭微仰,脖頸位置一圈小小牙印,很淡了,軍裝領口的風紀扣鬆開,少分嚴肅,平添慵懶。
粗糙拇指旋動打火機的凸輪,有一搭沒一搭,不多時,他摸出一根煙叼嘴裡,點燃,降下車窗。
暑氣撲面罩上來,煙味在高溫下發酵,愈發濃烈嗆鼻。
秦崢夾煙的右手斜搭在半落的窗沿上,看眼手錶,十點又四十五分。
他已經等了一小時十分鐘。
秦崢擰了下眉,耐心點滴流逝快要耗光。
幾步遠外是一座小型噴泉,兩個年輕女孩坐在旁邊的長椅上,交頭接耳說著什麼,餘光時不時瞄向他,含羞帶怯,又很驚喜--現實生活中,少有機會見到穿軍服的男人,抽著煙,皺著眉,滿臉不耐,卻掩不住硬朗英俊的好相貌。
這人的車在這兒好一陣兒了,像在等人。
一定是特別人物吧。
少女們心想。
片刻功夫,一根煙抽完,秦崢掐了菸頭拿出手機。
他常年待深山老林,訓練之外便是執行任務,手機這種東西,可有無可。因此手裡這個雖是智能機,但大半功能都是閒置,屏幕上,除了出廠配設的東西外,沒有任何多餘軟體。
乾淨單調。
他撥出去一個號碼。
幾秒後,聽筒里傳出機械化的女聲:「您好,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一連數次,全是同樣回音。
秦崢唇微抿,視線掃向右側高樓,眯了眯眼。
他想起通訊錄好像有個功能,叫黑名單。
有電話來了。
秦崢看一眼來電顯示,接起來,嗓音平穩,「餵。」
號碼是大院的座機,聲音屬於一個中年女人,客客氣氣的,帶著些疑惑:「首長,我是吳媽。司令讓我問問您怎麼還沒到呢?」
是老爺子家的煮飯阿姨。
秦崢語氣冷淡,「還沒接到余兮兮。」
吳媽詫異,「您在接余小姐?可是她已經聯繫過司令了,說是前些天淋了雨身體不舒服,沒法兒來。您不知道麼?」
「什麼時候?」
「一個多小時之前。」
他靜幾秒, 說:「知道了。」
聽筒里吳媽笑了下,話音出口尷尬許多,說,「那可能是余小姐忘了。您趕緊回來吧,司令還在等您吃飯,我把飯菜拿去廚房熱一熱。」
掛斷電話,秦崢隨手把手機扔一邊兒,黑眸里映入噴泉的流麗水弧,冷著臉,手指敲椅背。
耳畔迴響那句「她已經聯繫過司令了,說是前些天淋了雨身體不舒服,沒法兒來」。
他又摸出一根煙塞嘴裡,突覺煩躁,隨手系上風紀扣,開車離去。
秦家老爺子年紀大了,一心就盼著秦崢和余兮兮早結婚,可老爺子自己也清楚,時代在變,現在的年輕人不比舊時候,父母之命那一套擱現在行不通,他們追求自由,崇尚自由戀愛。
秦崢和余兮兮自記事起便接觸寥寥,感情基礎薄弱,說婚姻,八字都沒一撇。
司令員心裡著急,跟兒子兒媳合計來合計去,乾脆咬咬牙,厚著老臉往上遞了一份申請。不多久,申請批了下來,組織上理解並同意,雷厲風行,隔天就把秦崢少校喊過去談話,一套流程走完,只半天功夫。
所以秦崢這次調動的原因,並非偶然。
不過這種種,余兮兮毫不知情。
此時她倚窗站著,看見那輛黑色吉普平穩駛離視野,鬼使神差的,心裡竟漫上絲怪異滋味。
不像是報復得逞的快感,也不像是害人久等的愧怍。
說不清道不明,連她自己都不知是什麼。
陰沉沉的天好像轉晴了些,細軟陽光從雲層背後投射。
余兮兮踅身往裡走,咖啡涼了,她倒掉之後換上熱紅茶,抿一口,準備繼續蹲電腦面前投簡歷。
手機「叮」一聲。
她垂眸,翻開簡訊箱察看。
出人意料,竟又是那人發的,信息依舊簡潔,寫著:病怎麼樣了。
余兮兮心口忽然緊了下。
人在生病時往往脆弱,一句寒暄,一句安慰,足以暖人心扉。她清清嗓子,飛快定住情緒,不讓怪異更廣泛地蔓延,只冷巴巴回覆:還好,多謝關心。
這信息發送出去,不再有回音。
她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想著這樣挺好。秦崢幫她一次,她還他一次;他欺負她一次,她整回去一次,互不相欠,始終兩清。
自他回雲城,兩人的牽連好像忽然就多了起來,她的生活多出一個存在感強烈的「未婚夫」,這真不是個好事。慢慢疏遠吧,總能回到正軌。
至於那晚那些奇怪的話……
余兮兮鄭重覺得,應該是那位首長一個沒留神,腦子被門夾了。
三天後。
這幾日的雲城氣候反常,忽然降了溫,陰雨連綿得空氣里都有了寒意。恰逢東升街一帶新開了家飯店,網上好評如潮,主賣小雞燉豬蹄,周易最愛,於是傍晚七點多,兩個姑娘一道前去嘗鮮。
店老闆是個耿直人,中份也頂其它店的特大份,兩人胡吃海塞兩個小時,終於堪堪把半鍋內容吃進肚子裡。
結完帳走出店,余兮兮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五十五。
月明星稀,霓虹熠熠。
這截路沒有車位,余兮兮的車停在附近一個老舊居民區里,距離飯店大約800米。周易口渴,到街對面兒的711買水去了,於是她獨自一人去小區開車。
東升街是雲城著名的美食街,街道兩旁全是各色各樣的餐館,大到中餐西餐酒樓,小到混沌餃子燒烤,應有盡有,消費檔次也參差不齊,貴的一餐幾千上萬,便宜的二十塊以內。
她低頭刷微博,順著街沿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忽的,「……余兮兮?」
一道嗓音從背後響起,似乎很不確定。
她挑眉,轉身回頭,看見一個高個兒男人站在不遠處,大背頭,藍西裝,面料考究做工精細,更襯出一副挺拔身材。容貌英俊,只是一雙眼睛略微渾濁,臉皮泛紅,腳下步子搖搖晃晃。
余兮兮看清那人後瞪大眼,顯然相當驚訝:「韓是非?你怎麼在這兒?」
韓是非甩了甩頭,口齒有點兒不清:「兮兮,真的是你……」說著就朝她走過來。
酒氣撲鼻。
余兮兮眉頭皺緊,往後退三步,「你喝多了?」
「沒、沒有……」韓是非掄著舌頭蹦出幾個字兒,擺擺手,上去就要拉她,「走走走,碰上了就一起吃個飯,今兒我做東,就在『食典』……」
她急急要避開,不料他動作極快,竟一把將她的手腕攥入掌中,大力拖拽著,不由分說就往後扯。
「我靠,你發什麼酒瘋!」余兮兮甩手,怒沖沖道,「毛病!」
韓少爺酒上頭,嗤了聲,竟伸手去刮她臉蛋兒,含混道:「誒,我說余兮兮,你他媽怎麼那麼難上?老子追你這麼久,手都不讓摸一下,幾個意思嗯?你一般都跟誰約?我實話告訴你,這圈兒里沒幾個技術比我好的,不吹牛逼……」
她勃然大怒,「約你大爺!」無奈力氣不敵,竟半天沒脫身。
地處繁華路段,兩人爭執,周圍不少人駐足圍觀,但卻沒幾個人願意蹚渾水幫她一把。她騰出只手要去摸手機,打算求助。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嗓音在背後響起,語氣很淡,偏不怒自威,「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