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兮兮再瘦也有幾十公斤,扛著個大活人山路越野,難度不言而喻。因此,秦崢到達靶場的時間比平常晚了近二十分鐘。
好在他手下的戰士們都訓練有素,組織性和紀律性極強,明知教官不在,他們也只端站著原地休息,隊伍鴉雀無聲,無絲毫亂象。
拖累了秦崢,余兮兮有點過意不去,支吾著小聲道:「真是對不起啊,我不該跟過來的,好像有點耽誤你們訓練……」
秦崢沒看她,轉身大步往隊伍的方向走去,撂下句話,語氣淡而冷:「身體素質夠差。要看就在一邊兒看,別添亂。」
「……嗯,好的。」
余兮兮應得乖巧,回頭,打量一番,腳邊兒正好幾個方形的石塊兒。她從包里拿出事先準備的報紙,仔細墊好,然後坐下去,好奇地四處觀望。
這是拂曉大隊的露天靶場,山深處,幕天席地,四處視野開闊一望無垠。有山,有樹,靶場周圍綠油油一片,碧草如新,而中間打靶區域卻又是土石路面,很冷硬,和周圍景物反差鮮明。
太陽逐漸從東方升起,遙遙一輪掛天邊,晨光熹微,山風習習。
靶場上,數名身著迷彩服的士兵背脊筆直,木樁子似的站成一排,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往下滑,他們像沒感覺,神色冷漠,臉上沒有丁點兒表情。
前方是一排桌子,每張桌上都擺著把拆裝了的槍。
很快,訓練開始。
她看見秦崢站在數十米遠外,視線冷淡掃過眾人,一聲令下,第一排的士兵頓時齊刷刷往前三步。組裝,上彈,射擊,中靶,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迅速而利落。
立刻又有士兵上前察看,依次報出戰士們的環數。
然後是第二排。
往復循環……
余兮兮托著腮觀摩,眼瞧著戰士們從手槍變成步槍,又從立射變為臥射,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近一個半鐘頭,大家有了五分鐘休息時間。
幾個大汗淋漓的士兵朝余兮兮的方向小跑過來。
她抬眼;這幾人膚色黝黑,長得高大挺拔,五官端正,看上去都相當年輕。喝喝水,聊聊天,原本嚴肅刻板的臉孔上總算綻開笑容,爽朗,坦誠,朝氣蓬勃。
這些笑有魔力,能感染人,余兮兮安靜看著他們,竟也無聲勾了勾嘴角。
一個性格活潑的年輕士兵壯著膽子跟她搭話,咧著嘴,露出滿口白牙:「小嫂子,專門來看咱們打靶訓練呢?」
余兮兮不好意思地彎了眼,「呃……對啊。」
這姑娘年紀輕,看上去平易近人,沒有距離感。士兵於是揶揄著跟她開玩笑:「嫂子,今兒托您的福,咱崢哥可是跑出了他個人越野的『最佳』成績。」
根據中國特種兵大隊入選標準之一,15公斤負重5公里越野,22分鐘之內完成者為合格。但這一標準只針對新兵,對於正值壯年訓練有素的老兵,秦崢極其嚴苛,20公斤負重10公里越野這一項目,他要求手下的兵必須在50分鐘之內完成。
而秦崢自己完成這一項目,通常只需41分鐘。
「……」聽小戰士說完,余兮兮直接被嗆得咳出一聲兒。
她又不是傻子,再沒概念也聽得出這是反話,只悻悻乾笑,連忙轉移話題:「你們好厲害啊,一個個都跟神槍手似的,打靶那麼准。」
不料話剛說完,另一個圓臉戰士直接「噗」的噴出一口水來,皺著眉,憋著嘴,一副吞了蒼蠅的表情:「嫂子,您就別尋咱們開心了,秦營長跟前兒,誰敢說自己是『神槍手』。」
她眨了眨眼,不解:「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麼?」士兵頓時瞪大眼:「每年特種大隊射擊比賽,蘭城的利劍大隊都是全項第一,就是因為有秦營長。他才是三軍公認的神槍手啊。」
余兮兮挑眉,有點不相信,「全項第一?有這麼厲害嗎……」
「我們騙你幹嘛?」又一個小戰士接話,喝了口水,嘖嘖感嘆:「前幾年,咱們和其它特種大隊都被贏怕了,因為只要有秦營長在,利劍就肯定是第一,咱們其它幾個就只能去爭第二。幸好秦營長現在是咱們拂曉的人了……」
圓臉士兵一臉欣慰地點頭,「是啊,咱總算也能拿回第一了。」
又有人問:「嫂子,你該不會還沒見過秦營長打槍吧?」
余兮兮誠實地搖頭,「……沒有。」
「哎那可太遺憾了!」最開始說話的士兵搖頭嘆息,慨嘆道:「那身手,那速度,那洞察力,咱們再練十年估計也趕不上崢哥一半兒,簡直是匪夷所思。」
她好笑,「越說越玄乎了,真的假的?」
那戰士一聽這話就急了,胸脯拍得邦邦響:「當然真的!要不信,你讓崢哥給你表演一下什麼叫百步穿楊……」
「閒呢。」
冷不丁的,一道低沉嗓音從背後傳來,隨意寡淡。
「……」原本還有說有笑的士兵們頓時噤聲兒,眼觀鼻,鼻觀心,僵在原地連頭都不敢回,站得筆直筆直。
余兮兮回眸,只見一個極高大的身影從不遠處走了過來,一手插褲兜,一手夾煙,眉眼凌厲,俊朗面容上沒多餘表情,嚴肅又冷漠。
沒多久,秦崢站定,目光冷淡從幾個士兵身上掃過,「問你們話呢。是不是都閒?」
戰士們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吭聲。
他沉了聲音:「說話,啞巴了?」
士兵們瞬間挺胸立正,嗓門兒嚎得震天:「報告!不閒!」
秦崢不耐煩,吐出煙圈甩過去四個字兒:「馬上歸隊。」
「是!」沒受罰,戰士們頓時長舒了口氣,水壺一扔,百米衝刺奔回了隊伍。
果然,再鋼鐵的戰士也有忌憚的人。
余兮兮想笑,背過身,伸手輕輕扯了下男人的袖子,嗓音壓低,白皙的小手擋在嘴角邊兒:「誒,你知不知道,自己不笑的樣子跟閻王爺似的,難怪他們看你就像活見鬼。」
秦崢被濃煙燻得眯了眯眼睛,半刻,眉峰一挑,「你也欠收拾?」
她訕訕,蜷起右手用力咳嗽幾聲,說:「咳,不打擾秦營長練兵了,我去旁邊兒待……」
話沒說完,兜里嗡嗡震起來。
余兮兮掏出手機看屏幕,笑笑,語氣鬆快:「周易給我打電話了,估計有事兒。你忙你的,別管我。」說著,走遠幾步,滑開接聽鍵,「餵?」
秦崢於是掐了菸頭轉身離開。
然而剛邁兩步,背後姑娘的聲音卻尖銳起來,尾音幾乎變調:「你說什麼?!」
「……」
他腳下的動作驟然一頓,迴轉身,她捏電話的手在輕微發顫,陽光下,那張美艷的小臉一片蒼白,唇囁嚅,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秦崢眉心擰成個川字。
聽筒里的女聲繼續傳出,余兮兮聽著,只覺大腦有一剎空白。然後吸氣吐氣,竭力地維持鎮定,擠出幾個聽不出意思的字:「好……嗯,嗯,我知道了,我馬上回來……」然後電話掛斷。
她咬了咬唇,迴轉身面向他,聲音有點兒抖,強行擠出絲笑容來:「出、出了點事,我今天就要回雲城。」
「別著急。」秦崢的黑眸緊盯著她,目光極其冷靜,「周易說什麼了?」
余兮兮的眼眶瞬間泛紅,垂下眸,喉頭微哽,「小超被車撞了,現在在陸軍醫院搶救,醫生說傷得很嚴重,可能需要……」深吸一口氣吐出來,續道:「需要對他的左腿進行高位截肢。怎、怎麼會這樣,他還那么小,才六歲……」
到這裡,後頭的話哽咽到再說不出半個字。
秦崢沉默數秒,道:「你現在準備怎麼做?」
「……」她拿手背胡亂擦了下臉,雙眼通紅:「我得馬上回雲城,現在那孩子身邊只有陳美珊一個人,她拿不定主意的。我回去……看能不能幫什麼忙。」
他緩慢點了下頭,「好。」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仿佛一記重錘砸在余兮兮的腦門兒上。她有點亂,轉身一頭就往某個方向走,又被秦崢一把拽回去。
「你幹什麼?」
「回雲城。」
「認識路?」
「……」她沉默,閉上眼,迷惘地伸手扶住額頭。
秦崢唇抿成一條線,靜須臾,捏她腕子的指微微收緊,道:「我馬上帶你回駐地,等你收拾完行李再派車送你去火車站。」說完,大手拍拍她的臉,嗓音低柔幾分,「只要人活著,情況就不算太糟。別慌。」
「……嗯,好。」
駐地宿舍。
余兮兮蹲在地上胡亂疊衣服,毫無章法,什麼東西都一股腦兒地往包里塞。
秦崢斜倚門框安靜看著她,半刻,遞去一張卡,沒什麼語氣地說,「密碼是975693,應該夠那孩子的醫藥費。」
「……」她眸光跳動一瞬,下意識拒絕:「這怎麼行……」
他淡聲打斷:「陳美珊負擔不起這筆費用,你也是。」
極其簡潔明了的兩句話,輕描淡寫,但卻每個字都直擊要害,教人無從反駁。余兮兮咬了咬唇,半晌才說,「這個閒事是我要管,結果卻要拖累你。真不好意思。」
可秦崢卻眉一挑,彎腰揉捏她下巴,「傻話。你的事不就我的事?而且我人都是你的,錢當然也是你的。」
余兮兮被他逗得想笑,可心裡難過又笑不出來,片刻,忽然起身撲他懷裡,扯扯唇:「……秦崢,謝謝你。」
他輕貼她的額頭,勾嘴角:「小呆貓,跟我這麼見外。」
她閉上眼,臉頰軟軟蹭他的胸膛,「不光是這筆錢……」
「還有什麼?」
「還有……還有,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
石川峽和雲城相隔數百公里,路途遙遠。余兮兮上午從駐地出發,一路顛簸,交通工具換乘了數種,等她從雲城火車站出來時,整個繁華都市都已被黑夜籠罩。
忽然吹起一陣風,冷颼颼的。
余兮兮緊了緊外套,直接打了一輛計程車趕往陸軍醫院。
周易早已等在大門口,神思焦灼,來來回回地踱步。等一抹纖白身影從計程車上下來,她眸光一跳,立刻快步迎上去,邊走邊皺眉道:「你為什麼莫名其妙跑到石川峽去了?之前也不說一聲……」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前因後果,我有空再告訴你。」余兮兮一門心思都在小超身上,緊接著問周易:「小超人呢?」
周易的臉色也不好看,「還在手術室。」
她舔了舔嘴唇,顫著聲續道:「那、那他的腿……」
「左腿的肌肉和軟組織損傷極重,血管受損,神經也無法修復……」周易嘆氣,面上表情凝重,「醫生說,為了保住那孩子的命,必須高位截肢。」
驀的,余兮兮腦子嗡的一聲:「……現在在做的手術……」
周易別過頭,不忍看她的眼睛,半晌才說:「對。正在進行截肢手術。」
「……」
短短几秒,她眼前驟然浮現一張稚嫩可愛的小臉,圓圓的臉蛋兒,大大的眼睛,軟糯糯的嗓子喊她「仙女姐姐」,一聲接一聲。
余兮兮閉上眼,內心酸澀瞬間積聚成淚湧上來,手指發狠擠眉心,一字一頓,「究竟是怎麼回事?」
「……」周易沉默了良久,終於道:「車禍現場的情況很蹊蹺,不像是普通事故。」
她凜目:「什麼意思?」
「陳美珊到我店裡工作之後,我問過她很多次,她一直堅持說小超的父親沒有吸毒。可是她說過,那個男人在外面借了很多高利貸……」周易的聲音越來越低,別過頭,深吸一口氣忍住淚意,儘量如常:「你也知道,那條道上的人都是些亡命之徒,收不回錢,當然什麼都幹得出來。」
余兮兮眼眶充血通紅,目眥欲裂,音量不自覺地拔高:「收不回錢就可以對一個孩子下毒手?他才六歲,只有六歲!」話說完,終於失聲哭了出來,抽噎得語不成調:「人怎麼能殘忍到這種地步,為了錢,做得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陳美珊人呢?她知不知道是誰……」
驀的,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清冷淡漠,語氣四平八穩:「抱歉。這裡是醫院,請保持安靜。」
「……」余兮兮回頭。
只見外科門前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個子很高,皮膚很白,五官俊美無儔,渾身上下有種拒人千里的疏離。
他看著她,那目光,冷漠得完全事不關己。
這時候,任何人的任何舉動,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成為一個燃點。余兮兮冷眼回望,半刻,唇微動,然而不等她開口,一個護士就急急忙忙跑過來了,慌道:「白醫生!97床的病人需要急救!」
那人略點頭,收回視線,轉身大步離去。
她蹙眉,目光冷冷盯著那人的背影,隱約覺得有些眼熟,於是沉著嗓子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周易說:「陸軍醫院外科醫生。看他工作牌上的名字,好像叫白喻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