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蛇劉萬死了……就在今天凌晨。」聽筒里的聲音字字清晰,聽語氣,凝重里還夾雜其它,自責,愧疚,懊惱,煩悶。
何剛什麼人物,雲城禁毒總隊的大隊長,多年來風風雨雨,自有一身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本事。能令他如此暴露情緒,事態的嚴重性不言自明。
陰悶天,外頭颳起一陣大風,樹葉飛卷,鮮活的翠綠被攪得狂亂搖曳。
秦崢低垂眸,靜默半刻後單刀直入,嗓音低而冷:「他殺?」
「對。」何剛應道,「就在陸軍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法醫屍檢的結果,是被人為注射了神經毒素。」
「兇手人在哪兒。」
另一頭,何剛沉沉嘆出口氣,「沒抓到,讓他跑了。」
秦崢捏電話的指收緊一分,微眯眼,「排查可疑人員了麼?」
「問過當晚值班的醫生護士以及醫院內部人員,都說沒看見什麼可疑的人。唉,這種事涉及機密,也不能大張旗鼓去問那些病人和家屬。」
「監控錄像的情況如何。」
何剛說:「錄像里,凌晨0點3分到0點18分之間的內容全是雪花點,明顯是有人提前對醫院的監控設施進行了信號干擾。」
秦崢扯唇角,目光隨意而冷厲,「手法嫻熟,設備先進,看來是職業殺手。」
「你和我的想法一樣。劉萬知道的東西太多,多活一天都是對南帕卡的威脅,他當然會不惜一切代價地殺人滅口。」何剛說著,略停頓幾秒,又才道:「秦少校,眼鏡蛇是你親自抓捕交到我手上,出了這種事,我很抱歉。」
他說:「何隊別過於自責。南帕卡是金三角地區實力最強的毒梟,能在他手下討飯吃的,個個兒都不是簡單人物。」
「……無論如何,你們千辛萬苦追到的這條線,斷在我了手上。我難辭其咎。」
「不見得。」
窗外狂風呼嘯,天幕低矮而陰沉,仿佛正醞釀一場暴風雨。
秦崢的眼神極冷,兩腮緊繃,語氣卻平淡一如往常:「南帕卡的性格謹慎多疑,這些年,他的活動地點只集中在金三角,不敢在中國內陸亂來。這次鋌而走險在陸軍醫院殺人,當然有特殊原因。」
「……」那頭的人略琢磨,猛然悟了:「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南帕卡在中國的合作商是公山魈,底下有兩個下線。劉萬見過其中的一個下線,叫青……青什麼來著?」
「青衣。」
「對,青衣!」何剛用力擰眉,「難道,南帕卡是擔心劉萬活著會暴露青衣?」
秦崢漠然道,「他是擔心失去中國內陸市場這塊兒肥肉。」
何剛是聰明人,聽他說完一忖度,瞬時回過神來——青衣暴露,那就意味著花旦和公山魈也會一併暴露,這三個人是南帕卡在中國的搖錢樹聚寶盆,一旦他們落網,他在中國內陸的生意就會立刻癱瘓。
利益當頭,當然冒再大風險也在所不惜。
「我明白了……」何剛語速微快,「可有一點不對勁。眼鏡蛇落網都將近兩個月了,為什麼南帕卡會在這個時候對他下毒手?」
秦崢語氣很淡:「兩種可能。」
「說說看。」
「一,對方心血來潮;二,只是剛好遇上了一個方便下手的機會。」
何剛聽後若有所思,半晌笑了下,語氣帶著試探:「哦……對了,秦營長,你們隊裡最近事情多麼?」
話題陡轉,突兀又生硬。
秦崢靜幾秒,沒立刻答話,而是面無表情地將聽筒放桌上,摁開免提;坐在辦公桌後頭的方義武正抽菸,見狀,狐疑地撣了撣菸灰,斜眼瞥他。
秦崢這才淡聲說:「搞搞日常訓練,不算特別忙。」
「哦……」何剛是典型的煙嗓子,此時聲音從擴音器里放出來,更顯得沙啞渾厚。他思忖著怎麼開口,片刻,故意拿副疑惑的語氣問:「那個,咳……我有點兒記不大清了,你們大隊的備戰期,一般都是年前兩三個月?」
「……」方義武挑起了眉毛。
秦崢倒沒什麼反應,「對。」
「不是備戰期,你們應該可以借調人,是吧。」
這回方義武直接失笑出聲。話說到這份兒上,要還聽不出何剛的意思,自己肩膀上的二槓三星也就白扛了。
他隨手就把菸頭給掐滅,道:「我說老何,你啥時候變這麼磨嘰了,拐彎兒抹角兜圈子,說到底,不就想問我借人麼?」
何剛笑了下,「知我者,方老弟也。秦少校參與過多次金三角剿毒任務,和南帕卡集團打的交道最多,也最了解南帕卡和他身邊的人。如果秦少校來協助調查,我們能少走些彎路,這個案子應該很快就能有進展。」
方義武唇微動,正要說話又打住了,轉頭,目光看向一身迷彩裝束的高大男人——寬肩窄腰,脊梁骨的線條利落筆挺,但站姿卻又是隨意的,禮數到位,並無拘謹。少年成名的軍中虎將,眉眼間卻從沒有一絲驕矜得意,總是冷著張臉,神色寡淡,眸光有種超乎尋常的內斂冷靜。
方義武想了想,往門口努努下巴,「誒,你先去外面待著。」
秦崢沒任何反應,臉色冷淡,轉身出去了。
何剛的聲音繼續從擴音器里傳出,狐疑:「我說方老弟,這事兒坦坦蕩蕩,有什麼可讓他迴避的?」
方義武靜默數秒,半晌,屈指敲桌面,語氣低沉不悅:「老何,上回空降師問我借秦崢去訓練傘兵,我一句話就給拒絕了。這回要把人借給你,你們禁毒總隊可欠拂曉一個人情,大人情。」
何剛和稀泥,笑說:「咱們兩個隊合作本來就多,都一家人。」
「少跟我套近乎。」方義武道,「人借給你可以,但我先說明白,那小子的脾氣又冷又硬,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到時候別把你氣死。」
「你得了吧,秦崢還在利劍大隊的時候就跟我有交情,難不成我還沒你了解他?」何剛好笑,接著說:「總之你同意就行,我這兒擬個紅頭報軍區。」
然後電話掛斷。
辦公室里,方義武抿唇琢磨會兒,微擰眉,音量往上拔高:「還在外頭不?在就進來。」
秦崢原就沒走遠,話剛落,他便大步走進去,站定。
方義武掀著眼皮看他,問:「禁毒總隊要借你去協助查那個跨國販毒集團,有什麼想法?」
秦崢靜須臾,只冷聲說了六個字:「堅決服從命令。」
「我問的是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義不容辭。」
方義武身體前傾,銳利的視線定定盯著他,問道:「為什麼?」
他面無表情,眸低垂,嗓音平靜而沉冷,「打擊販毒,保護國家和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這是軍人的本職。沒有為什麼。」
屋裡有幾分鐘的安靜。
半晌,方義武嘆了口氣,眉心微蹙,難得換上一副平和輕緩的語氣:「但願你心裡真這麼想。記住,執行任務的時候絕不能摻雜個人情感,那樣很容易讓你做出錯誤的判斷和決定,這是大忌。」
方義武說話做事,一貫的風格就是簡單粗暴,若非真的看重秦崢,絕不會用這種類似兄長說教的口吻和他交談。
然而半分鐘過去了,對方神色平淡,從始至終沒吭聲。
方義武皺眉,「跟你說話呢,啞了?問你記住沒有?」
少頃,秦崢淡淡撩眼皮,看他一眼,「還有別的事兒麼。」
方義武:「……」
「沒我就先走了。」說完,他轉過身,邁著大步離去。
大隊長一時怔愣回不過神兒,半晌反應過來,被氣笑,嘴裡低罵:「這臭小子。」
從辦公室出來,憋悶一上午的天終於不堪重負,雷聲轟隆,電閃雷鳴,雨水傾盆倒下來,沖刷整座縣城,整片山間田野。
秦崢站在辦公大樓的屋檐下,左肩斜倚牆,臉色淡淡,掀著眼帘平靜看雨。夏天的雨,再兇猛也只是剎那勢頭,很快便小起來,淅淅瀝瀝的,在天際織起透明絲幕。
他從煙盒裡摸出根煙,不點著,玩兒似的咬在嘴裡,右手拿打火機,指肚無意識撫摩上頭的凹凸紋路。
吹過一陣帶水汽的山風,枝幹挺直的白楊樹站在風雨中,葉子沙沙作響。
三年了,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還是要回到起點。
秦崢眯眼,舉起打火機把煙點燃,抽一口,吐出,青白色的煙霧升騰上去,仿佛和雨幕融為一體。
莫名想起上中學那會兒學過的一首詩。
怎麼念來著?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秦崢食指撣了下菸灰,無聲失笑。
果然,跟他那小姑娘待久了,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也能矯情起來。
昨晚回雲城到現在,余兮兮一直都沒有回家,守在醫院,從晚上到次日上午,看著小男孩從手術室里被推出,看著陳美珊以淚洗面,再看著麻醉藥效過後,孩子醒來,小臉痛到慘白扭曲……
畢竟是小孩子,再懂事也只有六歲,劇痛從齊根截斷的傷口襲向全身,小超難以忍耐,小小的身軀縮在病床上輕微發抖,眼淚不停往下流,「媽媽,媽媽我好痛……嗚嗚好痛……」
「乖,輸了液就不疼了……」陳美珊拿手背抹眼淚,用力握緊兒子蒼白柔軟的小手,柔聲安撫:「媽媽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男孩兒疼得整張小臉都皺成一團,努力點點頭,「好……」
陳美珊哽咽了下,輕輕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海里有隻漂亮的小美人魚……」
「……媽媽,怎麼這麼痛……」小超抽泣著打斷她,紅腫的大眼睛順著白色被單往下看,自己的左腿位置,被單空蕩蕩地塌下,他感到詫異而驚恐,惶惶道:「媽媽,我的左腿為什麼不見了呢……」
「……」陳美珊一時語塞,心中酸楚翻湧,半晌才說:「乖,先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好不好?」
孩子淚蒙蒙的大眼望著她,忽然很認真地問:「媽媽,老師說壁虎的尾巴沒了可以長出來,我的腿是不是也可以呢?」
「……」
余兮兮安靜坐在一邊兒,眼微紅,起身悄無聲息走出了病房。
現在將近中午,走廊上人很多,醫生,護士,病患,家屬,還有推著餐車賣盒飯的食堂工人。
她靠著牆閉著眼,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幾秒後,緩過幾分,然後才開口問那穿食堂工作服的大媽:「阿姨,盒飯怎麼賣?」
大媽說,「一葷一素12塊,二葷一素15塊。」
余兮兮伸手掏錢,「要四份二葷一素的。」
「好嘞。」
飯買好了,她一手拎兩盒,轉過身,周易正好從電梯裡出來,手裡拿著一疊大大小小的單據。
余兮兮走過去,低聲問:「昨天到現在一共花了多少錢?」
周易說:「手術費是五萬多,雜七雜八加一塊兒,大概花了七萬的樣子。」
她點頭,語氣尋常,「嗯。等會兒我轉給你。」
「……」周易瞥她一眼,莫名:「轉什麼?」
「錢啊。陳美珊一時半會兒肯定沒辦法還你,我先幫她墊。」
周易無語,「大姐,咱倆這關係,你墊跟我墊有什麼區別?再說了,我又不缺錢花,你現在什麼處境,還當自己是一頓飯吃五位數那會兒呢。」
余兮兮皺起眉,「話不能這樣說,他們母子本來就是我……」
兜里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她收了聲,騰出只手去摸電話,垂眸看,來電顯示是一串座機號。她接起來,禮貌又客氣:「餵你好。」
一貫低沉的嗓音從聽筒里傳出,語氣很淡,「在哪兒。」
「……」余兮兮眸光一跳,支吾著說:「你、你用的部隊座機嗎?」
「對。」
「……哦。」她點頭,聲音嬌嬌的,「我在陸軍醫院,剛買了盒飯,準備跟小超母子還有周易一起吃呢。」
電話另一頭,秦崢極淡地嗯了聲,說:「我下午回來。」
「哦。」她繼續點頭,幾秒後呆住,眼睛猛地瞪大:「不對……你剛才說什麼?」
秦崢重複:「我下午回來。」稍頓,嗓音不自覺就柔下幾分:「到家應該都半夜了,你乖,自己先睡,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