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屏幕上的幾個字,余兮兮的瞳孔驀然收縮,坐起身,幾乎是立刻就把電話打了回去。須臾,聽筒里傳出規律等候音,她撥頭髮,兩道細眉緊緊往裡蹙。
對方很快便接起電話:「餵。」
余凌聲音沙啞,一點兒不好聽,語氣里也疲累不堪。
余兮兮抿了抿唇,竭力鎮定,可語速卻在無意識間變得飛快:「媽媽怎麼樣了?什麼病?情況嚴重麼?」
到底太年輕,不老成,不會偽裝,一連三個問句,焦急不安壓根兒掩飾不住。電話那頭,余凌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梗著喉答:「醫生初步判斷是腦梗。現在還在做全身檢查,具體的,得等到檢查結果出來才知道。」
「……在哪家醫院?」
余凌笑了下,自嘲又譏諷:「離家出走的時候那麼瀟灑,不要家,不要我們。怎麼,原來你余兮兮還在乎家裡人的死活麼?」
她咬緊牙關,一把抄起枕頭砸牆上,「我問你在哪家醫院!」
「天立醫院住院部7樓703。」余凌說了個病房號,話音剛落,對面的人就「嗒」一聲掛斷了電話。
已經七月中,夏天臨近收梢,太陽仿佛是不甘心,勢要把酷暑燥氣進行到底。陽光燦爛,連街道兩旁的綠化帶都被鍍上一層薄金。周六的上午,有風,有雲,有汽車鳴笛和小販拿擴音喇叭叫賣,世界五彩斑斕,一切生機勃勃。
余兮兮坐在計程車里,臉孔木然;車窗外,所有景物在她眼中都變成單調黑白色,迷惘而荒涼。
其實,最初出走,說沒有賭氣是騙人,她厭惡被安排好的人生軌跡,厭惡全家對獸醫的鄙夷態度,厭惡他們冥頑不化,更厭惡那個擅長以仁慈掩蓋醜惡的富商父親,於是才有了離去,有了反抗,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帶來好的改變。
可那一晚,余衛國在暴怒之下給了她一巴掌,力道狠重,毫不留情,疼痛從她的臉頰直達五臟六腑。然後她耳朵嗡嗡,聽見他說要和她斷絕父女關係,把她永遠趕出余家,她就知道,一切奢望都已破滅。
那時,心中無數情緒翻湧上來,冗雜地交織,憤怒,痛苦,悲傷,絕望。
然而余兮兮展露在外的卻是近乎冷漠的平靜,到最後,也不過一句風輕雲淡的「如你所願」。
她以為自己夠堅定,也夠狠心,築好了城牆盔甲,頂再大壓力也能一條道兒走到黑。沒成想,所謂的原則所謂的倔強,在母親病倒的消息前統統不堪一擊,她感到驚惶而無措,如果母親真有什麼意外……
不敢再往下想,余兮兮痛苦地閉上眼,指尖用力,發狠擠摁眉心。
開車的司機是副熱心腸,從後視鏡里瞧她半刻,然後便遲疑開口:「姑娘,你這臉色太不好了。是不是哪兒難受啊?」
「……心裡。」余兮兮無意識地應了句,很小聲,只有自己能聽見。然後她說:「我沒事師傅。麻煩你開快點兒吧。」
「好好。」司機點了下頭,又關切道:「你趕著上醫院,哪個親戚朋友生病了麼?」
余兮兮有點兒疲憊,脖子往後靠在椅背上,吐出三個字:「我媽媽。」
「什麼病?」
「好像是腦梗,剛送醫院,具體還得檢查。」
「……」司機的心眼兒實在,見她焦急擔憂便想安慰幾句,於是道:「腦梗也分情況的,有的嚴重,有的不嚴重,身體好點兒的治療一段時間就能出院。你別太緊張了。」
這種時候,人的心和精神都很脆弱,這番話沒實際意義,卻猶如冬日的太陽,令她全身的溫度都回暖幾分。她動容,低聲道:「謝謝師傅。」
「我又沒幫你忙,有什麼好謝的。」司機師傅笑笑,未幾,又感慨地說:「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年紀,那混小子,要有姑娘你一半兒的孝順懂事該多好。你爸媽真有福氣。」
她心口驀的一緊,像被針尖狠狠扎了下,沉默不再吭聲。
天立醫院位於城東,名醫薈萃,設備先進,醫療水平在國內首屈一指,病人量極大。正大門口,人群擁擠,車輛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喇叭聲尖銳刺耳,路中央,一個年輕交警大汗淋漓地指揮著,卻也只能勉強維持秩序。
余兮兮沒有和那些人擠,下了計程車,唇緊抿,徑直跑向南面的側門兒。
保安把她攔下,語氣帶著不耐煩:「小姐,這是VIP入口,直通住院部的。要看病走正門兒,那兒才是掛號大廳。」
余兮兮冷冷掀起眼皮,說,「我打小就是走這個門進醫院,麻煩讓一下。」
保安皺眉,目光在她身上掃一圈兒;這人素著張臉,沒化妝也沒梳頭,身上衣物也只是最簡單的T恤短褲,單看外表,怎麼都和「錢權」兩字站不上邊。
保安心頭的疑慮未消,嘴上接著問:「那請問……您貴姓?」
余兮兮懶得多說,不搭理,繞過他直接進去了。
保安沒敢再攔。
住院部也有VIP區,位於七樓,裝修環境全都遠高於普通樓層,一個病房配設專責護士兩名,有錢人的特權。
余兮兮從直達電梯出來,往前走,只覺兩隻腿仿佛被灌了鉛,沉重異常。
不多時,一扇緊閉的房門進入視野,門框上方,三個冷冰冰的黑色數字印在上頭:703。
她靜立幾秒,齒尖幾乎把下嘴唇咬出血,半刻,終於抬手敲門。
「砰砰。」
門被人從裡面拉開。
宋姨捏著門把抬起頭,看見余兮兮後微微一愣,旋即,又驚又喜:「二小……」說著頓住,像是猛的想起什麼,變了臉色收了聲,低聲哽咽說:「您可算回來了。」
隨後往一旁讓開些,請她進屋。
「……」余兮兮喉頭乾澀地吞咽,指甲掐掌心,竭力迫使自己冷靜,可進去之後一抬眸,眼眶就紅了。
病房開闊,明亮的光線從外投入。房間正中,余母安靜躺在病床上,輸著液,臉色蒼白,雙眼緊閉,鼻腔里還插了兩根輸氧用的管子。
「媽……」她啞聲喊了句,心臟仿佛被無形的手握住,蹂躪摧殘,痛得呼吸都吃力。幾秒後,她定了定神,轉頭看向一旁的余凌,聲音壓低:「到底是怎麼回事?」
余凌心裡也不好受,但卻鎮定許多,道:「吃早餐的時候,媽忽然開始頭暈吐東西,比較嚴重,所以我就把她送到了醫院。」稍頓,嘆了口氣又說:「你不用太擔心。眩暈是腦梗的初期症狀,好在發現及時,醫生說,只要配合治療,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余兮兮心頭略松,眉頭卻仍未舒展,微垂眸,自言自語道:「……好端端的,怎麼會腦梗?」
余凌語氣微沉:「爸媽都五十好幾的人了,你以為他們還年輕麼?你說走就走,知不知道這段日子媽媽有多難過?她性子強,嘴上什麼也不說,但每天晚上都拿著你的照片抹眼淚,你倒做得絕,把我們的號碼全給拉黑,連個打電話的機會都不給她……余兮兮,你夠狠,有你這麼當女兒的麼?」
兩姐妹說話,外人不好在場,宋姨識趣,早已悄無聲息出去了。
「……」余兮兮沒反駁,一聲不吭,只沉默地拿雙手撐額頭。
空氣凝滯了幾秒。
余凌接著道:「爸在來醫院的路上,一會兒見了面,我要你跟他認錯。」
余兮兮仍舊不說話。
余凌蹙起眉:「你聽見沒有?」
「……」她靜半刻,終於抬起頭,雙眸充血紅得嚇人,語氣卻很淡:「姐,當初我任性離家出走,還拉黑你們電話,傷了你和媽的心。是我不對,我道歉。」
聽了這話,余凌的神色終於緩和,氣也消了大半,點點頭,「你這丫頭從小就不是盞省油的燈,知錯能改就好。」
「但是,」
余兮兮漠然繼續:「你要我跟余董事長認錯,我無能為力。」
「你……」余凌氣結,「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犟?我知道你氣爸爸打了你,但是你要知道,那天是你有錯在先,你說的那些混帳話連我都聽不下去,更何況爸爸?」
「我說的那些都是事實。」
「余兮兮!」余凌厲聲地斥:「我不許你這樣侮辱爸爸!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不過一隻警犬,你要為它記恨爸爸一輩子麼!」
余兮兮冷冷勾了下唇,「你知道,我記恨他不只因為黑風。」
余凌眸光一凜,眉頭用力往裡皺:「直到今天,你還是覺得當年的事是爸爸造成的?」
「難道不是?」
這次,余凌足足沉默了數秒鐘,然後閉上眼,手指揉捏太陽穴,說道:「當年你被綁架,他心急如焚,短短兩天像老了十歲。兮兮,就算真如你所說,爸爸也一定不希望發生那件事的。」
「那幫緬甸人不是什麼善茬兒好貨色。」她的話,涼薄而諷刺,「和那群人有生意往來,他也不會是好人。」
「我們誰也不知道當年的前因後果,不要憑想像下結論。」余凌態度堅決,「不管發生什麼,他都永遠是我們的爸爸,作為女兒,我們應該信任他,支持他。」
「如果他做的是錯事呢?」
「如果是你誤會了呢?」
正你來我往爭執不休,病房門再次被推開。兩人下意識地轉眸,只見宋姨去而復返,神色間甚是恭敬,後面,一個中年男人提步入內,黑西裝,戴眼鏡,有種長居上位的尊榮氣度。
余兮兮冷淡移開眼,余凌起身:「爸。」
余衛國像沒聽見,徑直大步走向病床,握住妻子的手,眉眼間神色焦急:「蘭青?蘭青你覺得怎麼樣?」
余凌說:「爸,輸的液里有安神作用,媽睡著了。您別擔心,醫生說已經問題不大。」
余衛國點了下頭,直起身,餘光掃見靠牆的一抹人影兒,頓時蹙眉:「宋姨,為什麼夫人病房裡會有不相干的人。」
宋姨尷尬不已,支支吾吾不知怎麼回答。
余兮兮先一步開口,冷冷道:「你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你。余董放心,我只是來看我媽的,她一醒我就走,保證不礙您眼。」
余凌扯她手,低聲:「兮兮,你少說幾句。」
余衛國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抬手指門外,怒道:「我早就說了,余家只有一個女兒,給我滾。」
余兮兮紅著眼動也不動,兩邊僵持,氣氛跌至冰點。
余凌試著勸說余衛國,道:「爸,媽現在身體不好,你就讓妹妹守在這兒吧……」
余衛國斷喝:「你哪兒來的妹妹!就當她死了!」
這字眼,尖銳刺耳仿佛利刃,扎得人頭破血流。余兮兮靜了靜,眸底湧上淚意,需要用力咬牙才能忍住不哭出來,轉過頭,深深看了眼余母,最後,終是開門離去。
走出醫院差不多正午,太陽高懸,直對頭頂。
余兮兮迷惘,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走,漫無目的,像忘了家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她抬起眼,看見前方是一個半圓形的噴泉廣場,好幾個孩童在玩兒水槍,陽光燦爛,他們的笑臉也變成金色,銀鈴似的笑聲飛出老遠。
余兮兮在長椅上坐下,怔怔地旁觀。
良久良久,孩童玩兒累了,被家長們牽回家;
又來一群衣著時尚的年輕男女,朋克打扮玩兒滑輪,一待就是兩個小時;
然後,年輕情侶來拍街頭照;
再然後,太陽一寸一寸落下山,夕陽的餘暉灑滿天空……
余兮兮仍舊呆坐,突的,感覺到一陣震動從掌心裡傳來。看了眼屏幕,接起,不等她說話,男人的嗓音便平穩傳出,淡淡的,「魚想怎麼吃?蒸還是燒?」
她茫然抬眼眸,沒吱聲兒。
那頭靜幾秒,察覺到什麼,再開口時語氣微沉:「你在哪兒。」
「……」余兮兮僵硬扯嘴角,想要笑,不妨強忍整天的淚意卻猛然潰堤,抽著鼻子斷斷續續說:「我沒、沒事兒。魚你先做,我自己打車回來。」
秦崢聽見她哭,心都揪起來,咬牙切齒:「老子問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