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在沈庭未的意料之中。
他本也只是抱著放手一搏的想法才做出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選擇。
他勉強地牽起一個微笑,從房間裡出來,把手機遞還給同事。
不管心情怎麼樣,時間到了,班還是得上-
我要走了。
連訣看到消息時毫不意外,給陳寧雪撥了電話回去。
「什麼時候?」
「現在!立刻!馬上!」
陳寧雪似乎正忙著收拾行李,電話里的氣息不穩,說著聲音提高了八度,嗓音顯得有些尖銳:「我真的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什麼破家!那個余曼,懷了個孩子可算是挺起腰板來了,整天端著副正宮娘娘的架勢擺譜,裝腔作勢!」
連訣一邊做著手頭裡的事,等她罵完了,才開口:「訂好票我去送你。」
電話那端大概是發泄完了怒火,在他這句話落下後安靜了少時。
陳寧雪的聲音突然緩下來:「哥,我感覺我沒家了。」
「別亂想。」連訣看完了郵件,把桌上開了免提的手機拿到耳邊,「在陳家,她算外人,你和爸才是一家人。」
否則也不會連一份產檢報告都要讓連訣特意跑一趟。他想著,卻沒說出來。
陳寧雪只當他在安慰自己,瓮聲應了句嗯,那邊大概有人敲門,她揚聲問:「誰啊!」
「寧雪小姐,先生讓您去他書房一趟。」
「……知道了。」陳寧雪對連訣抱怨,「估計又要給我做思想工作,煩死了。」
直到下午臨近下班,連訣都沒接到為陳寧雪送機的電話。
研發部叫了個實習生過來送醫院設備的檢測報告,小孩第一次見高層領導,說話語無倫次。
連訣聽得雲裡霧裡,頭也不抬,說知道了,他自己看。
檢測報告自然不會有問題,公司的設備定期有專人去醫院檢查維護,如果有問題不會等現在才發現。連訣簡單翻了兩頁就放下了。
如果設備沒問題,有問題的就是人。
他靠在椅背里,望著窗外漸漸沒入高樓的淺金餘暉,皺著眉想昨天臨近黃昏在醫院見過的那人。
所以,昨天碰見不是巧合?
不知道以什麼方式知道了他要去醫院的事情,所以提前作出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過去等著?
連訣簡直要被他做戲做全套的精神感動,又忍不住懷疑自己在他眼裡到底是怎麼樣的智商,才讓他這麼肆無忌憚地一次又一次戲弄自己。
正思索著,手機響了-
晚上回家吃飯。
是陳褚連。
連訣預想的不錯,陳褚連在家中設了晚宴,親朋好友應邀而來,齊聚一堂,寓意明顯。
年過半百喜添新子,是值得擺宴。
陳褚連滿面春風,而另一邊的陳寧雪卻沉著臉。她本就不喜歡這種場合,更何況又是以這種理由舉辦的宴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生氣,也沒人來自討沒趣找她搭話。
連訣與還算相熟的幾位陳褚連的下屬三言兩語寒暄後,見她落單,便朝她走過來。
不料陳寧雪見他走近第一反應是左顧右盼想要找地方躲。
「你在幹什麼?」連訣問她。
「沒有啊?」陳寧雪錯開他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端起香檳抿了一口。
她不願意說,連訣自然不會多問,和她一同入席就坐。
但沒過多久,他就明白了陳寧雪今天的反常。
晚宴開席後不久,陳褚連便正式宣布了妻子有喜的大事,含笑接受完親友的祝福,笑道:「……不過啊,除了剛才那件事之外,其實今天還有一件事要跟大家宣布。」
陳褚連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滿座賓客聽清:「我女兒寧雪也老大不小了,前幾年在國外瞎混了幾年,也該收收心了。連訣呢,這幾年事業也算穩定下來了。」
連訣心中莫名有所預感,陳褚連接下來的話或許會讓他不舒服,果不其然。
「我就想著啊,下個月乾脆把他們的婚事先訂下來。」陳褚連說,「也省得寧雪天天惦記著往外跑,這家還是根啊,還是得有點什麼牽絆,你們說是不是啊?」
「恭喜啊陳老,這是好事成雙啊。」
「可不是嗎,好事啊,我敬您一杯。」
眾人皆無人意外,好像事情本來就該這麼發展,除了連訣。
陳寧雪不放心地轉過頭悄悄看他,連訣面色陰沉地盯著眼前的餐點,側頸的血管因緊繃而微微漲起。陳寧雪看清了,莫名慌了神,從落座後便收緊的手不自覺攥得更緊。
陳褚連的目光至始至終沒往連訣身上落過片刻,只問:「寧雪,你覺得呢?」
陳寧雪匆忙收回目光,擔心怕被連訣察覺自己的失態,垂著眼含糊地說了聲:「都行。」
沒有人問過連訣的意見,氣氛也並沒有因為連訣難看的臉色而發生任何變化,眾人不約而同地將他的個人意願排除在談論的重點之外。
許久後,連訣突兀地開口:「寧雪是我妹妹。」
周圍的談話聲慢慢安靜了下來,陳褚連不太明顯地皺了皺眉,然後笑了。
像是聽到了多麼好笑的笑話,陳褚連在詭異的安靜中兀自笑了一會兒,睨著連訣的眼神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她姓陳,你姓連。連訣,你們這叫青梅竹馬。」
「對啊小訣。」往日裡被連訣喚作叔父的男人也笑著附和,「你和小雪既無血緣,又不同姓,怎麼算得上兄妹。你從小在陳家長大,現在跟小雪結了婚也是親上加親,好事一樁,何必拘泥於一個稱呼。」
連訣很想說些什麼,但對方話里流露出的『養育之恩』如同一座大山,壓得他有一瞬間覺得透不過氣。
陳家領養他,供他讀書,又把最重要的產業之一交給他經營。
如果不是因為陳褚連,連訣無疑走不到現在這一步,他沒有辦法否認陳褚連對他的恩情。
四周的空氣一點一點被抽空,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沉重。
所以,哪怕他在生意場上巧舌如簧,哪怕他心中排列出萬句能夠用於反駁的話,此刻也只是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
晚宴結束後連訣便離開了,走出陳家前陳寧雪看著他欲言又止,他面無表情,像往常一樣道了聲走了,沒去看陳寧雪的表情。
車行駛過江邊的時候,連訣突然很想讓司機停下來,留在這裡吹會兒風,但很快又在心裡駁回了這個幼稚的念頭。
回到家的時候康童還沒睡,正趴在客廳的茶几上擺弄連訣上次出國回來帶給他的樂高玩具。
晚餐的時候聽阿姨說連訣去陳先生家了,他就理所當然地以為連訣晚上不會回來,結果連訣突然進門,晚睡被抓了個正著,他一著急,碰倒了旁邊剛搭好的燈塔模型。
零件散了一地,康童站在旁邊手足無措,想去扶又怕被責備,心虛地叫了聲:「爸爸……」
阿姨接過連訣的外套,忍不住替康童解釋:「明天周末嘛,我看他想玩,就讓他多玩了一會兒。」
連訣嗯了一聲,接受了這個理由,隨口道:「玩吧。」
大概是他沒控制好表情和語氣,從而顯得太過冷漠,康童明顯比剛才更侷促了,小聲跟他道歉:「爸爸對不起,我沒聽你的話……」
連訣看到康童慢慢紅起來的鼻頭,有些不耐地在心裡反思自己有那麼可怕嗎,看到他腳下散落滿地的樂高零件,又沒來由地想:康童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太孤單了。
於是他今天第二次想到沈庭未,想到沈庭未對他說「懷孕」。
要是再有一個小孩……
想到這裡他皺起眉,嚴重懷疑自己的智商被那人同化了,啞然片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想上樓的休息的念頭一轉,朝康童走過來:「你在拼什麼?」
蹦床樂園到了周末總是特別忙,顧客從早到晚不間斷地來。
沈庭未沒有固定負責的區域,哪裡忙就去哪裡頂上,一天下來也不輕鬆。
剛幫著滑草區的同事把幾個笨重的橡皮艇搬上去,還沒等他喘口氣,聽到另一個同事在下面叫他。
他應了聲「來了」,把還沒擰開的水又放回去,走過去問:「怎麼了?」
「哥,你快幫我頂一下,這些小孩兒非要看表演。」
沈庭未下意識想拒絕,他工作之餘看過同事在蹦床上做極限表演,跑牆一類的高難度技術活且不說他不怎麼會,就算他會,憑藉他現在這副身體狀況也不太合適做這些激烈的運動。
男生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胳膊,面色尷尬,湊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前段時間不是割了那啥嘛,還沒拆線呢。你之前不是跟陳哥培訓過幾天嗎?你給他們隨便蹦兩下糊弄一下就行。」
沈庭未心中有所猶豫,但同事們平時待他都不錯,說不出個正當理由又不肯幫忙實在過意不去。
糾結許久,只好點了頭,說行。
沈庭未平時很少到蹦床上來,查出懷孕後就更少了。此刻兩邊坐了幾個八九歲的小朋友,都捧著臉滿眼期待地看著他,他不免有些緊張,奈何話已經說出去了,只好硬著頭皮上。
剛過來的時候跟著蹦床館外聘的專業老師學習了幾天,沈庭未仔細回憶著老師講解過的要點,往後退了幾步,站在最遠的蹦床上。
他閉上眼睛,聽到旁邊有小朋友很激動地喊「要飛了要飛了」,莫名覺得有些好笑,緊張的心情跟著鬆懈下來,在小朋友期待的呼喊中往前跑了兩步。
都說跳蹦床解壓,沈庭未踩上軟乎乎的彈力床才真正意識到果真如此。
雙腳著落的力道越重,身體彈得越高,隨著自身起伏時而失重的感覺比想像里有趣的多,短暫的頭腦空白讓他慢慢開始忘記最近生活里的煩惱,甚至最後彈在高空時他嘗試著用學習過的方法在空中做了一次屈體空翻。
結果可想而知,初次嘗試非常失敗。
他下墜那一刻心想自己剛才的表現是不是很滑稽,但小朋友們笑得很開心,他也覺得挺高興的。
跌回彈床上時他下意識護住了肚子,側身用肩膀抵住彈床撐了一下身體,因慣性再次彈起的時候他翻了個身用脊背著落,但儘管如此還是感覺小腹不太明顯地抽痛了一下。
蹦床的彈力慢慢變小,他輕輕按了按小腹,沒有很痛了。
「沈庭未!」前台的女孩在蹦床下喊了他一聲。
他被幾個小朋友從彈床上拽起來,在小朋友盲目且誇張的吹捧下應著:「來了。」
「不是我找你。」女孩往門口指了指,「外面有人找你,一個帥哥!」
沈庭未聞言詫異地望過去,是……連訣。
連訣西裝革履板板正正地站在門口,身上單調的顏色混在充滿活力的色彩中格格不入,顯得矜貴而冷清。因為距離遠,他看過來時略眯著眼,眼神卻是與身形不符的懶散,他這副神情讓沈庭未不合時宜地想到那天在他的廚房……
沈庭未耳根滾燙,又覺得心慌,下意識避開他的眼神。
他怎麼來了,是……因為孩子嗎?他相信了嗎?
沈庭未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心神不寧地站穩了,往蹦床外走。
幾步台階下了一半,沈庭未的小腹又是一痛,這次的痛感比剛才強烈了一些,但也沒有到走不了路的程度。或許是慌張大於疼痛,他臉色不太好看,忍不住扶著護欄站了一會兒,按住小腹緩了足有兩分鐘,待這陣痙攣般的墜痛過去才繼續下樓。
連訣來了很久,目睹了他拖著橡皮艇爬上爬下好幾趟,也看到了他在蹦床上的『精彩』表演。
因此,沈庭未這會兒的動作就顯得刻意至極,連訣決定收回先前對他演技的誇獎。
沈庭未的鼻尖還涔著薄汗,臉也微微泛紅,走到面前連訣才發現他似乎比一個月前更瘦,黑色的衛衣穿在他身上顯得空蕩。
沈庭未站在連訣面前有些不自然。
他可能很熱,小動作不斷,先是抬手蹭掉鬢邊滴下來的汗,又把衣袖拉高,連訣注意到他不足一握的手腕,才肯定下來,他確實比之前要瘦一些。
沈庭未看著連訣:「連先生,你怎麼……」
「懷著孕還出來賣藝?」連訣打斷他,用他一貫嘲諷的語氣。
沈庭未臉色僵了一下。
連訣顯然並不在意他的神色:「跟我過來。」
他說完,不等沈庭未反應,兀自轉身。
沈庭未遲鈍地跟上。
安全通道里光線昏暗,使本就逼仄的空間更顯得壓抑。
連訣拿了根煙叼在嘴裡,沈庭未看著他打火的動作,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打火機中躥起的火光映出連訣凌厲的側臉線條,他微眯著眼睛吐了口白霧,見沈庭未欲言又止,想當然地誤會成別的意思。
他從口袋裡掏出煙盒丟給沈庭未,沈庭未手忙腳亂接住,動作有些詼諧,拿穩了以後茫然地看著他。
連訣遽然笑了一聲,覺得他呆頭呆腦的樣子很愚蠢。
沈庭未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我不會抽菸……」
連訣沒在意這點小小的烏龍,抽了口煙,直奔主題:「懷孕了?」
沈庭未輕輕點了下頭:「……嗯。」
連訣又問:「我的?」
沈庭未被他語氣里的揶揄惹得臉頰一熱,表情有些難堪,生硬地說:「我沒和別人做過。」
「衣服撩起來。」連訣突然說。
「……啊?」沈庭未被他搞懵了,愣愣地看著他。
連訣沒說話,看樣子也不打算說話,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就這樣淡淡地看著他。
遲鈍地意識到連訣的意思後,沈庭未臉上的難堪更甚,被羞辱的感覺鋪天蓋地將他包圍。
他默不作聲地捏緊了手裡的煙盒,僵硬許久,還是順應他的話,把衣擺掀起來。
白皙平坦的小腹暴露在對方的視線里。沈庭未羞恥地閉了閉眼睛,小聲說:「才一個多月,還沒顯懷,看不出來的。」
連訣靠近過來的時候身上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同時覆過來的還有很濃的煙味。
沈庭未忍受著身體的不適,睜開眼睛看他,眼前是連訣放大的臉。他嚇了一跳,想躲,手臂卻被人抓住。
連訣垂著眼,似乎是笑了。
距離太近看不真切,沒等沈庭未分辨出他的表情,連訣的手突然貼上沈庭未的小腹。
「在這裡嗎?」
連訣的掌心很熱,儘管沒有用很重的力氣,但這隻手曾經箍在他後頸時的疼痛感還歷歷在目,沈庭未下意識地渾身一抖,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連忙往後退了一小步。
這次連訣沒阻攔他,碾滅手裡的煙:「收拾一下,跟我走。」
沈庭未剛拉展衣服,抬起眼,問:「……去哪?」
「你不是懷了我的孩子嗎?」連訣這次的笑容明顯得多,聲音卻很冷,「好啊。」
「我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