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懸案
搞研究嘛,過程真的是挺枯燥的。
狄拉克沉浸在PQ-QP的研究中,更加顯得孤僻,每天就是往來於圖書館和食堂,連和其他人說話的時間都沒有,他也沒有去參加卡皮察與布萊克特的研討會。
最近卡皮察在準備單光子的實驗,把李諭請過來稍作指導。
實驗這東西李諭可指導不了,只能捧個場。
卡皮察高興道:「盧瑟福教授專門給我批了實驗經費!」
一旁的布萊克特說:「還讓我來做助手!」
卡皮察笑道:「不要表現得這麼不高興!」
盧瑟福沒有兒子,在某種程度上,有時他甚至把卡皮查當作自己的兒子,對他非常好。
「最近你們有見到狄拉克嗎?」李諭問。
「當然碰見了,」卡皮察說,「但這時候就不要想著從他嘴裡再聽到一句話了。」
布萊克特說:「現在劍橋的數理系多了一個新的數學單位,如果平均一小時說一個字,就叫做『一狄拉克』。」
李諭哭笑不得,原來二十一世紀的學生們創造的諸如「一坤」之類的計量單位是有歷史淵源的!
有文化!
李諭說:「惜墨如金在劍橋竟然成了狄拉克的代名詞。」
卡皮察從布萊克特手裡接過一個筆記本,然後說:「放心,我不會指使你做太多工作。」
布萊克特似乎心有餘悸:「不知道院方會怎麼處置奧本海默。」
「奧本海默?」李諭問,「發生了什麼?」
布萊克特說:「幾天前,我安排奧本海默繼續做一些實驗室的工作,他在我的辦公桌上突然放了一個蘋果,我感覺有些奇怪,因為他從來沒有這麼做過。後來意外發現,這個蘋果上面竟然抹了好幾種化學製劑。」
「……」
奧本海默此時確實有一點抑鬱症,在被多次安排自己不喜歡的實驗工作後,不知怎麼就神經質般做出了此事。
後果很嚴重,按照規定,最少也是開除。
離開實驗室,李諭徑直來到院方辦公室。
奧本海默的父母正在極力遊說湯姆遜:「我們願意給出十倍的經濟賠償,另外,院長先生,您應該知道,如果確實診斷有精神問題,院方仍舊開除他,也會承擔責任。」
湯姆遜很糾結,奧本海默是自己帶來的,如果開除他,自己面子上同樣掛不住,猶豫半天后說:「他可以留校察看,但前提條件是每周必須前往倫敦接受一次精神醫生的治療。」
奧本海默的父母對此自然不能再有異議。
兩人離開後,李諭對湯姆遜建議道:「院長先生,或許應該把他調離實驗室,連我都看得出,奧本海默不是做實驗的那塊料。」
湯姆遜正好想讓他離實驗室的危險製劑遠一點:「我同意,讓他轉入理論物理方向,去和狄拉克在一起吧!」
好在狄大神不會在意。
而且奧本海默對狄拉克的評價相當高,適合很多天才:
「狄拉克不是一個很容易被人理解的人,他也不關注自己是否被理解。我想他內心絕對太強大了。」
話說,倫敦的精神科醫生最終真的認定奧本海默有精神上的疾病,下了一個非常神奇的診斷結論:「早發性痴呆」!
是的,你沒有看錯,這是當時精神醫生正兒八經的診斷。
而且精神科醫生認為奧本海默已無可救藥,再進行精神分析治療將弊大於利……
這個年代,被診斷為精神有疾病,好像真的無法證明沒病。
——
兩天後,李諭晨練時遇到了狄拉克,他的步幅依舊很快。
李諭攔住他問道:「論文看得怎麼樣了?」
「我正在加緊研究,這篇論文涉及到的數學以及物理本質都太深刻,」狄拉克說起專業事情就來了興致,估計也是因為劍橋里沒幾個研究量子理論的,他繼續對李諭說,「不滿足乘法交換律,似乎成了一件最美妙的事情。」
李諭說:「確實挺美妙的。以前我聽一位牧師說,有個菸鬼經常犯菸癮,哪怕是在祈禱的時候。於是他問牧師,可不可以在祈禱的時候抽菸。牧師對他說,不可以!但如果你是在抽菸的時候祈禱,肯定沒有問題。」
狄拉克樂了:「奇妙的比喻。」
李諭說:「同理還有,要是有個女學生白天上課,晚上去夜店陪酒,大家肯定覺得不行;但如果是一個夜店陪酒女,白天堅持上課,那真是太勵志了。所以次序有時候真的很重要。」
「難怪大家越來越喜歡上您的課。」狄拉克說。
「我可不敢在課堂上這麼說。」李諭笑道。
狄拉克說:「最近聽卡皮察和布萊克特談論政治話題比較少了,大家好像都有事可做。」
李諭說:「估計是政治上沒什麼好談的了。」
「好像是的,」狄拉克說,「大家唯一高興的是,《洛迦諾公約》簽訂後,和平將持續下去,學校因此放了三天假。」
此時的歐洲各國,基本都認為不會再發生戰爭,因為他們貌似達成了一種共識:戰爭不再是解決爭端的手段。
嗯,聽著就很假。
那個什麼《洛迦諾公約》,是一個由法國、德國和比利時之間簽署的互不侵犯條約,強國義大利和英國還做了擔保。
強國義大利!
能聽狄拉克說這麼多話已經很不容易,他告辭後,繼續前往圖書室。
而李諭這段時間順便和玻爾、愛因斯坦等幾位大神又通電聊了聊對海森堡和德布羅意兩人論文的看法。
愛因斯坦對海森堡的論文還挺期待的,在給李諭的回電中說:「海森堡播下了一大粒量子種子!」
李諭心中笑道:這粒種子長大後,愛大神您可就不會這麼期待了!
忙乎接近一周,狄拉克拿出了第一篇論文,名字非常有野心:《量子力學的基本方程》。
「基本方程」這個字眼普通論文不敢亂用,何況定語直接就是一個「量子力學」。
在這篇文章中,狄拉克計算出了PQ-QP到底等於什麼。
李諭看後,即便知道結果,還是建議道:「最好寄給海森堡本人看一看。」
狄拉克也覺得有必要。
與德國的通信很快,沒多久狄拉克就收到了海森堡熱情洋溢的回信。
在信中,海森堡非常高興狄拉克對其論文的深入探討,但接下來的內容讓狄拉克心中一沉:「事實上,我們這裡在早些時候有人已經發現你工作成果的一部分,我希望你不要被這個事實所困擾。」
玻恩委派的那名學生約爾丹,早已得到了PQ-QP的數學結果,只是還不知道物理意義。
這個成果比狄拉克快了兩個月。
換句話說,狄拉克的這篇論文有可能無法發表。
狄拉克多少有些失望,幸虧他只是小試牛刀,閥門打開後,後續還有源源不斷的成果。
——
丹麥,哥本哈根。
海森堡正作為訪問學者與玻爾一同散步,這是兩人持續幾十年的習慣。
海森堡與玻爾的關係同盧瑟福與卡皮察有點相近,都是亦師亦友、情同父子,而且此後都身處不同的敵對陣營,很有戲劇性。
兩人最後的那次散步,是物理學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大懸案。
1941年,德國已經攻占丹麥,海森堡來到哥本哈根看望玻爾。
彼時的海森堡是德國鈾俱樂部領頭人,幫助小鬍子研究原子彈。
原子彈說起來挺複雜,如果梳理一些核心內容就是核裂變:用一個熱中子轟擊鈾235,鈾235會裂變成兩個較小的核+中子+能量;裂變產生的中子繼續轟擊別的鈾235,形成鏈式反應。
而為了保證能夠產生裂變反應,鈾235的數量不能太少,也就是有個臨界質量。
這個數字挺關鍵。
自然界裡大部分鈾礦都是鈾238,只有 0.7%是關鍵的鈾 235。提煉鈾235可以說是製造原子彈最基礎的一步,過程非常麻煩,而且要耗費大量能源。
臨界質量最先由兩個從德國逃到英國的科學家奧托·弗里施和魯道夫·派爾斯算出,大約是5kg。
這個結果很快以絕密的形式告訴了美國方面。
說實話,5kg也絕非小數字,只能說可以接受。奧本海默啟動曼哈頓計劃後,田納西州橡樹嶺市的鈾235提煉工廠和華盛頓特區漢福德市的鈽製造廠各自的水電用量都超過了一整座大城市,甚至還用了6000噸銀。
至於海森堡,這位大佬算出的臨界質量是好幾噸!如此巨大的數字,根本不可能完成,所以德國放棄了原子彈計劃。
1941年的德國在戰場上勢如破竹,半個歐洲被德國占領,並且在蘇德戰線上打得異常順利。
這就導致海森堡與玻爾兩人的身份變得非常特殊:海森堡是鈉脆的科學領軍人,而身處淪陷國丹麥的玻爾自始至終反對鈉脆。
過往情同父子的一對師生,此時見面非同往日。
哥本哈根非常牴觸海森堡的到來,所以他僅僅停留了不到一天。但出於多年的感情,玻爾還是與他進行了三次談話。
在第二次時,兩人就談到了鈾計劃。
最神秘的則是第三次玻爾邀請海森堡進行的私人對話,也就是載入科學史冊的最後一次散步。
至於他們兩個人到底聊了什麼,無人知曉。
玻爾後來給海森堡寫了幾封信,但沒有寄出去,直到2002年才解密,可信中還是沒有提到最後一次散步的內容。
兩人把這個秘密都帶到了墳墓里。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海森堡在散步中向玻爾說出自己算得臨近質量為幾噸時,玻爾神色大變,非常激動,很快結束對話,兩人自此天各一方。
後世人們做了很多猜測,不過只是猜測。
網上流傳一個故事,說的是海森堡故意算錯了臨界質量,其實是個謠言。
這個故事最早來自海森堡的一個學生,為了維護海森堡的名聲。
廣島、長崎兩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後,已經被盟軍關押起來的海森堡等德國科學家得到消息時都非常震驚,認為不可能。
海森堡的那位學生藉此編造了海森堡故意沒算對的故事。
另外,玻爾在1941年時也不知道臨近質量是多少,不可能讓海森堡故意算錯。
不過就是因為這個故事的懸疑效果,讓人們對玻爾與海森堡的那場談話更感興趣。可惜,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說回此刻。
海森堡散著步對玻爾說:「先生,玻恩教授和約爾丹已經完成第二篇關於矩陣力學的論文,他們發函讓我回一趟哥廷根。」
玻爾能猜到這項工作的重要性:「聽說一個劍橋的研究生也獨立得到非常準確的成果。」
海森堡說:「所以玻恩教授覺得我們有必要加速研究,務必趕在劍橋前面。」
對此海森堡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再怎麼說,狄拉克只有一個人,而自己在哥廷根可以得到玻恩和約爾丹的幫助:
海森堡的第一篇論文一般被稱為《一個人的文章》;
玻恩和約爾丹搞定矩陣問題,並算出PQ-QP後,也發表了一篇論文,稱為《兩個人的文章》;
海森堡回到哥廷根,三人又合作進行研究,發表了一篇新論文,稱作《三個人的文章》。
玻恩最大的貢獻就是在矩陣力學方面。
玻恩和約爾丹數學極好,海森堡物理沒的說,三人合作起來效果拔群。
狄拉克雖然很強,但畢竟看的是人家的論文然後繼續研究,再怎麼也不如他們三個快。
但狄拉克有自己的優勢,他同時具有很好的數學基礎和物理直覺,不用受限於學術交流,很多問題可以自己解決。
另外,海森堡與狄拉克兩人在對量子力學的理念上也有些不同,狄拉克覺得量子力學是經典理論的延伸,海森堡則認為它是革命性的。
海森堡的論文利用的都是現有的實驗結果;而狄拉克更偏重理論本身,尤其是數學,然後再用理論去推測會有什麼實驗結果。
海森堡這一兩年經常往返於哥廷根與哥本哈根,玻爾早就習慣,囑咐了一句:「離開哥本哈根前別忘了去看看泡利。」
海森堡肯定得去看看這位慕尼黑大學時代的大哥。
泡利正在圖書館裡研究玻爾的理論,不過並不順利,障礙不斷,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得枯草熱然後得閒度個假。
海森堡問:「看過最近的幾篇論文了嗎?」
「當然看過了,」泡利說,「我感覺目前物理學又錯得離譜了。對我而言,它無論如何都太困難了。真希望自己是一個喜劇電影演員或類似的人物,並且從未聽說過物理學!」
海森堡笑道:「如果你這樣說,那就要請你去看一場卓別林的電影了。」
泡利把書一扔,「這個我研究得比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