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對於蘇沉魚的要求,傅清許向來有求必應。
她說再試一下,他就真的再試了一下。
狗皇帝還沒起來,又再次摔了出去。
傅清許沒有留力,狗皇帝摔得不輕,捂住胸口劇烈咳嗽,頗為狼狽。
「傅老師,你太棒啦~~」蘇沉魚跳起來,在傅清許臉上響亮地啾了一口。
鍾大師剛要放下的手指再次捂了回去,不過這次張開的縫隙稍小了些:「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在鍾大師的話中,傅清許白皙的皮膚升起一抹可疑地薄紅,但他卻朝蘇沉魚淡淡一笑,手依舊扶在蘇沉魚腰上,防止她活蹦亂跳不小心摔倒。
然後,他還回應了蘇沉魚的誇獎。
「嗯。」簡單無比的一個字。
鍾大師復去看狗皇帝,在這個空隙中,狗皇帝已經止住咳嗽,重新站起來,正在撫平凌亂的頭髮和衣物,手裡拿著的摺扇已經斷裂。
那是他剛才用摺扇擋了一下。
「不愧是容子初,朕現在這樣,你依舊能傷到我。」狗皇帝仿佛冷靜下來,淡淡地道。
如此,反倒重新有了幾分皇帝的風度。
可蘇沉魚一聽他這樣拿腔拿調地說話,就倒胃口。
同時,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狗皇帝一直不敢接近傅清許――他自己肯定能夠感知到某種危險。
「你最好安分一點,不然我就讓傅老師把你吊起來打哦,那滋味挺不錯的,你要不要試試?」從昨天早上發現狗皇帝的存在,到此刻,蘇沉魚還真是頭一次這麼痛快。
她說要再殺一次狗皇帝不假,然而,一來狗皇帝現在這種情況,碰又碰不到,萬一找到的大師都是繡花枕頭。二來,總歸不是親自動手,到底有幾分意難平。
現在,傅清許可以打到狗皇帝,就好比她親手打到,再沒有比這個更讓人痛快的事了。
她說完,抬頭看了眼天花板,像是在思考把狗皇帝掛在哪裡合適。
狗皇帝現在一聽蘇沉魚說話,臉上的表情就容易出現裂痕,遂不理會蘇沉魚,只看傅清許,忽地一笑:「這張臉怎麼看怎麼彆扭,相比較起來,朕還是喜歡子初另一張臉,天下第一公子,朕親封的書侯。」
傅清許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也沒有迴避他的視線。
他從來都是這樣。
一旦做下某個決定,不會再改變,如同他說的,容子初不會弒君,但傅清許會。
他坦誠地面對他。
不會有任何地退縮。
「皇后說得不錯,朕確實想殺你,奈何你命大,朕屢殺屢敗。」狗皇帝用那裂了的摺扇輕輕搖著,大概是要藉此保留作為皇帝的最後一絲尊嚴,「直到朕中毒太深,陷入沉睡時,你依舊還活著。」
「真是可惜。」
「不過沉睡時,朕叮囑過太子,無論用什麼辦法,一定要殺了你,你跑到這裡來擁有新的身份,說明太子做到了,朕十分欣慰。」
「噗。」蘇沉魚再次笑了,打斷狗皇即將到來的「嘲諷」――他是想表達,就算他沒能殺掉書侯,但他的兒子做到了。
狗皇帝:「……」
「行吧,就讓你做個明白鬼,指望傅老師給你解釋,還不如我來。」蘇沉魚笑眯眯地說,「來來來,聽好了哦,我接下來說的是重點――」
「天啟國已經過去五年啦,你的太子繼位一年,差點把天啟搞垮台,垮台什麼意思你懂吧?不懂也沒關係,我給你解釋。亡國曉得不啦……哎呀呀,別這個表情嘛,你親封的太子跟你一個德性,摸摸你的良心,你能治好天啟,真的是靠自己?」
「所以就別指望太子管好天啟啦,關鍵時刻,小胖球兒挺身而出……就是老三啦。」蘇沉魚雙手插腰,恨不得拿個喇叭對著狗皇帝耳朵說,「老三造反啦,比起你,老三可厲害多了。你瞅瞅,同樣是『三皇子』,你這個當爹的,完全比不上小胖球兒……不好意思哈,一不小心說了真話。」
狗皇帝臉色忽青忽白,難看到極點,哪怕他不想聽蘇沉魚說的話,可她的聲音卻清晰無比地鑽入耳朵,讓他無處可避。
連身形也開始不穩定起來。
「……」
蘇沉魚當即停下,暫時不好再刺激。
萬一把狗皇帝刺激得又變成火焰狀態,不能再嘲諷,在這種狀態下將他驅除,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她說得,可是真的?」狗皇帝涼涼地開口,閃爍的身形慢慢穩定下來。
傅清許沉默兩秒,輕點下頜,用動作代替回答。
狗皇帝驀的沉默,片刻後,話鋒一轉,嗤笑:「子初,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自以為自己了不起的樣子。」
蘇沉魚:「?」
她去瞅傅清許,怎麼看怎麼俊,忍不住舉手,非常認真地詢問:「請問,你是從哪一點看出他認為他自己了不起呢?」
狗皇帝按了按太陽穴,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你住嘴!」
蘇沉魚好無辜,指著他,對傅清許委屈地說:「他怎麼能這樣凶我,我什麼也沒做啊。」
傅清許手掌在蘇沉魚頭頂安撫地輕輕拍了下,示意她後退,接下來交給他。
「好吧。」蘇沉魚乖乖地往旁邊退,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多說了句,「眾所周知,公子是面癱啊,他能做的表情,真的有限呀。你說他自認為自己了不起,那不就是說他目中無人嘛,以他的表情管理,目中無人對他來說,真的太難了……」
傅清許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蘇沉魚伸手在嘴前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小僧感覺自己有點多餘。」冷不丁的,蘇沉魚耳邊飄進鍾大師的聲音,後者不知什麼時候,悄悄來到她身旁,「這是不是就是網上常說的『吃狗糧』?」
蘇沉魚差點忘了他。
「可能是。」她說。
鍾大師瞅她。
她也瞅鍾大師。鍾大師道:「蘇小姐,你一直能看見這位皇帝閣下,卻說看不見……小僧被你騙得好苦呀。」
「沒有沒有,我也是剛才突然看見的。」蘇沉魚微微睜圓眼睛,盡顯自己的真誠,「肯定是鍾大師無邊的法力影響到我的眼睛,才讓我能看見。」
「……」鍾大師贊道,「你好會說。」
蘇沉魚:「謝謝。」
「還有,我沒有法力。」鍾大師撥著自己的佛珠,澄清,「真的。」
蘇沉魚:「我覺得你在騙我。」
鍾大師:「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蘇沉魚待要再說什麼,和狗皇帝互相沉默了會兒的傅清許開口了。
「逐安。」他叫的狗皇帝的表字,這是狗皇帝登基後,他第一次叫狗皇帝的表字,「容子初這個人,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不值一提。」
「帝王高處不勝寒,你對容子初的所作所為,皆為帝王之術。為君之臣,當為君分憂……」
狗皇帝似乎難以忍受傅清許這麼說話,當即冷笑著打斷他:「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我奪你心愛之人,折斷你身邊的羽翼,將你誅殺,這些事,你都不在乎,也不恨我?」
「不,」傅清許說,「身而為人,自有私心,但比起恨你,我更恨自己。」
他輕輕地剖析了自己心底的情緒。
當著蘇沉魚的面。
他既是說給狗皇帝聽,也是說給蘇沉魚。
「曾有人對我父親說過,天啟命數將盡,我父親又告訴我,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天要天啟絕,他也要為天啟爭一縷生機。於是,他在這絕境中,選中了你,也選中了我。」
狗皇帝全身一震。
「他的一生均奉獻給了天啟,作為他唯一的兒子,我必須繼承他的意志,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盡全力輔佐。」他說,「這是我的責任與使命。」
「同時,也是我的束縛。」
恍惚間,狗皇帝眼前現出一幕,那是書侯的父親――原帝師去時,他和容珏跪在榻前,原帝師朝他怒道:「你是未來的天下之主,如何能跪我,起來!你記住,哪怕是天塌下來,脊樑也不能彎下半分!」
待他站起來,原帝師指向地上的容珏,說:「他以後會是天啟最鋒利的一把刀,這把刀,你要好好用。」
說完,又對容珏道:「你要牢牢記住君臣二字,這是為父,教你的最後一課。」
君臣君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就是原帝師,給書侯最後的警示。
狗皇帝沒懂,或許他懂了,卻仍舊不願相信,書侯會牢牢遵守。
因為刀太過鋒利耀眼,容易傷人傷己。
而他,既依賴這把刀,又瘋狂地嫉妒這把刀。
……
「子初啊子初,你還真是會操控人心。」狗皇帝輕輕一笑,他似乎被傅清許勾起過去的回憶,開始和傅清許像朋友般互相剖析,「說實話,我知道你不會反,哪怕你擁有能反我的實力,哪怕,由你來做天啟之主,比我更合適,你依舊不會反。」
「我比小魚兒更確定這一點。」
「可我就想知道,萬一呢?把你逼到極致後,真的不會反嗎?」他說,「你不知道,當我聽說,你居然對一個小婢女有著不同尋常的關心時,有多驚訝……那根本不像你呀。」
「於是我想啊想,想到一個辦法,把她從你身邊奪走,你會不會因此反我?其實我當時想的是,如果你抗旨,我就直接殺了她。理由都想好了,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乞丐,竟會得了你的青睞,讓你收為貼身婢女,說不定她是別國派來的細作呢。殺一個細作,即使是你,也沒辦法阻止我,不是嗎?」
「奈何你接旨了。我猜你已經猜到我的心思,為了保她,這才答應,還承諾她一年之內接她出宮……那一年我沒理會她的原因,只想知道你為了能接她出宮,會做哪些努力。」
「結果比我想像的還要驚喜。」
狗皇帝嘆了口氣:「為了接她出宮,你幾次出入險地,為我平了沙地那幾隻餓狼,是想積累功績,光明正大地向我要回她。」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你真的……很喜歡她呀。」他露出惡意的笑,「既如此,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麼好,會讓你如此惦記,順便也想看看你傷心的樣子。」
「所以,特意趕在你重傷的那兩天,封她為貴人,一切皆成定局,你即便有天大的功績,也不能要皇帝的女人吧。」
「說我無能,你也無能,呵,連自己心愛的人都護不了!」
傅清許沉默不語。
狗皇帝被他這種緘默的態度刺激到,他想看到傅清許暴怒崩潰的樣子。
「我想過兩種方案,一是對她不聞不問,冷落她晾著她,可這樣太浪費了。二是給她無盡寵愛,讓她的身心都屬於我,永遠地背棄你!」
「最終,我哪項都沒選,而是選擇培養她,讓她為我所用。她有一顆不弱於你的頭腦和優秀的身體素質,只要加以訓練,必能成為一把出其不意的好刀……我成功了,你知道的時候,是不是很驚喜?」
傅清許的情緒藏在瞳孔深處,他依舊沒有說話。
然而,只有狗皇帝才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危險越來越濃。
這就是他不敢接近傅清許的原因。
傅清許在他的感知中,似乎成了無限深淵,一旦接近,便會吞沒他。
……
「這位皇帝閣下口中的『她』,是蘇小姐?」鍾大師臉上吃瓜的表情漸漸辶似鵠矗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倒也能串起一個大概的故事。
蘇沉魚無所謂地說:「大概是吧。」
鍾大師頓了一秒,誠懇道:「我收回之前那句,他是你前世良人的話。」
「大師難道不應該補償一下我?」蘇沉魚巴巴地望著他。
鍾大師往旁邊挪了一步,雙手合十,一臉心如止水地說:「阿彌陀佛,小僧乃佛門中人,蘇小姐莫要用女色誘我。」
蘇沉魚:「……」
這和尚的腦迴路到底怎麼長的?
「算了,本宮聽他瞎叭叭得耳朵疼,大師快把他驅了吧。」蘇沉魚揉了揉太陽穴,說。
豈料鍾大師道:「阿彌陀佛,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兒……這位皇帝閣下,小僧驅不了。」
蘇沉魚:「???」
她用「你在開什麼國際玩笑」的眼神看著鍾大師。
「他是生魂。」鍾大師正經了些,捻著佛珠說,「死魂好驅,生魂不行。嚴格地說,生魂確實還算『活』著,只要『活』著,我就沒辦法。一旦強行驅除,輕則傷殘,重則魂飛魄散。」
「雖然你們說的故事小僧聽得似懂非懂,估且就當八卦聽聽,然而這是法制社會,不論傷人還是傷魂,都是犯法,我可是三好市民,犯法的事絕對絕對絕對不干!」
他一連說了三個絕對,表示其決心。
「他一直纏著我!」蘇沉魚收起想要痛揍這和尚的衝動,和藹可親地說,「大師難道忍心看我一個弱小的女孩被惡鬼纏住,見死不救嗎?」
鍾大師瞅她一眼,說:「你不但不弱小,還很有錢。」
雖然這和尚說的話沒毛病,但是……
蘇沉魚朝他微微一笑。
鍾大師也笑。
「好吧,」片刻後,蘇沉魚一隻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腦袋,溫柔地說,「鍾大師,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會發一條微博,向我的粉絲官宣追求你哦,你放心啦,我三千萬的粉絲,都很可愛喲,不騙你。」
她順勢點出自己的微博:「喏,你看。」
「……」鍾大師懵圈地望著笑盈盈的她。
現在的女施主,都這麼猛的嗎???
「哪有逼著人犯法的。」精於上網的鐘大師想著那些明星粉絲的厲害,一邊抱怨,一邊從僧衣里掏啊掏,掏出一隻硃砂筆,突然揚高聲音:「傅施主,小僧將驅鬼的法子告訴你,很簡單的,刺他眉心……哦,用這個!」
他將硃砂筆扔向傅清許,後者抬手接住。
「阿彌陀佛,小僧只是提供方法,沒有親自動手,算不上犯法。」鍾大師雙手合十,慈悲莊嚴地說。
說完,又睜開一隻眼睛,面朝蘇沉魚道:「佛祖在上,蘇小姐作證,若有任何懲罰,還請降在蘇小姐身上,善哉善哉。」
蘇沉魚:「……」
顧不上和尚挖的坑,她看向前方,傅清許並沒有動手,他手握硃砂筆,對面的狗皇帝緊緊盯著硃砂筆,剛才叭叭得很暢快,這會兒不叭了。
「子初,我雖屢次殺你,卻皆未成功,即使知道她對我下毒,也沒有殺她。朕對你們,留了情面!你若當真殺了我,百年之後,你有何臉面面對容家祖輩!」
話落,他倏地轉向蘇沉魚,鐵青的臉色慢慢被溫柔覆蓋:「你不是對朕說,要再殺朕一次嗎?怎的不敢了?」
「還是因為在你心中,仍然將朕當成夫君,對朕有情,當面殺夫,你做不……」他略帶嘲諷的聲音戛然而止。
傅清許眼前出現蘇沉魚急掠而來的身影,旋即指尖一空,蘇沉魚取走了他手中的硃砂筆,腳尖一點,反手將筆插入狗皇帝的眉心。
「小魚!」
蘇沉魚對他輕輕眨了下眼睛:「我答應你成為我的刀,但不答應這把刀為我染上血。」
「戚逐安的這條命,我要親自取。」
她回首,在硃砂筆刺入狗皇帝的眉心時,他沒有躲――雖然躲也沒有用。
下一秒,他的眉心爆發出一陣刺目的白光,蘇沉魚用手背擋住眼睛,握住的硃砂筆開始發燙,她只得鬆開。
不知過了多久,也可能是只一瞬,白光消散,她放下手,看到狗皇帝張嘴對她說了句什麼,卻聽不到聲音,旋即他伸出手擁向蘇沉魚。
那手剛剛觸到她的身體,便如泡沫般碎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