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天神裁決的光輝能穿透完美方體絕對密閉的表面,是超出了現今科學的理解,幾可開闢一個全新的學科的現象。
但只要潛心研究,便會發覺箇中奧妙無比單純,甚至不需要藉助計算機輔助,只需紙筆就能一窺其中秘密。
倒不是大家都陷入了某種盲區。
也不是類似千年前人類尚困於地球時寫過一種科幻小說的套路,說「超光速引擎其實很簡單,小學生看一眼都能學會製造,只是人類恰巧沒想到」;
直到科技水平尚處於中世紀的外星人來入侵,人類看到他們簡陋的木質飛船後才恍然大悟,由此進入星海,六十億瘋狗出籠。
「出籠」的一瞬間讓整個套路得以升華,可以令讀者尤其舒爽。
但至少左吳卻感受不到這種舒爽。
別的不說,宇宙中人盡皆知的常識居然只有人類沒領悟,是不是太看不起自己的智慧了?
整個套路都在突出一個自欺欺人。困難就是困難,屹立在那裡,任何貶低和矮化它的言語都是對勇於探索者的不敬。
就算退一萬步。
銀河中研究者數量浩如煙海,劍走偏鋒,專注於去分析世間淺顯的也大有人在。由此,真的有未被發現的淺薄真理藏在人的眼皮子底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此次有「新學科」現世,就是在夢醒的瞬間,世界發生了一小小的變化而已。
小小的變化,便是指世界相比以往,添加了一些新規則。很簡單,就是「光」這種東西,開始可以播撒進時間的夾縫中了。
時間的夾縫中。
左吳迷迷糊糊甦醒,看見自己身邊有光采閃耀。外面發生的事情玄而又玄的傳入他的腦子,讓他得以理解眼下發生的事情,更理解了時間夾縫對自己的意義——
這是死亡到來前的緩刑,是物理意義上的走馬燈。自己可以抓緊最後的時間,為一切做出最後的告別。
……告別。
取回牙齒的感覺時,左吳將其緊咬。有些事情之前只是來不及想,可稍微閒下來就會覺得撕心裂肺。
此前,黛拉在自己身後朝自己告別,她的聲音是顫顫巍巍的爽朗。
她在故作堅強,自己卻視而不見。
是必須視而不見,左吳不敢回應,知道稍稍的遲疑就會摧毀自己赴死的勇氣。
直到現在。
滔天的後悔在席捲,左吳不敢相信自己在最後,真的沒有回過頭去看黛拉一眼。
「……燃蘿,你說我……怎麼做才是對的?」左吳下意識說出口,才想起這時間的夾縫中,自己並不孤單。
話音落下。
縈繞在他身邊的光輝跳動了一下,照亮周圍。
隨著光芒一點點擴散,左吳繼牙齒之後,終於感知到了自己雙手的存在。麻木驅散的艱難,好像自己保持了一個姿勢千年萬年般。
也確實保持了千年萬年,左吳低頭,光芒擴散下,一張臉也漸漸於左吳面前顯現——是燃蘿的臉。
祂已經褪去了過往的虛幻,凝成了現在的清晰。
只是左吳看見自己的手還掐著燃蘿的脖子。
祂卻朝自己相視一笑。
左吳也笑,想了想又說:
「原來如此,因為你的出世,世界才多了一些規則,這光才能透進方體中。哈哈,不知道有多少教科書要重寫,多少學生要掉頭髮。」
燃蘿撇嘴,忽的豎起食指搖了搖。嘴唇微動,是在用口型向左吳無聲訴說:
「不是出世,是長大,是成熟!」
說著,燃蘿還叉腰挺胸,好像很高興為無辜的學生們添了新的麻煩。
左吳點頭又低頭,燃蘿已經成熟,經過這麼久的夢境,祂已經學會如何控制其能力。也是鬆手,鬆開祂脖子的時候了。
想著,左吳開始向麻木的關節注入力氣。
可明明只是鬆開手掌,卻好像在雕琢易碎的工藝品。左吳發現自己這麼認真,唯有沉浸其中才能暫時從未與黛拉好好說聲告別的後悔中掙脫出來。
燃蘿閉眼,神色恬靜,又微微昂首,好像甘願祂自己的脖子被當做了雕琢的素材,和某人逃避的港灣。
認真總是有回報的。
左吳的指肚傳來觸感,是眼前的神靈的脖子在發生著觸之可感的變化。
畢竟燃蘿從誕生之時起,祂的喉嚨就一直被自己緊緊掐著。
如今鬆開,宛如壓住幼苗太久的巨石被搬開。
祂的聲帶,祂的扁桃體,一切的一切,終於有了旺盛生長的機會。爭先恐後,加速,發育!好像想把落後的生長進度全部追回。
如此狂野,還讓左吳有些擔心燃蘿的脖子會如失控的野草般長歪。
但左吳很快就發現這是自己的多慮,其爭先恐後的發育轉瞬終止,那脖頸的觸感還是那麼的纖細、柔軟。
柔軟到左吳開始期待燃蘿的聲音,真正的聲音。被自己壓抑摧殘了這麼久後,祂是否還是能發出悠揚和婉轉?
很快,真的很快。
左吳的手指就要徹底鬆開,對自己而言鬆手真的沒有這麼難。
但,就在左吳要徹底告別那抹細膩的觸感前,燃蘿卻忽的抬起祂的手,將左吳的手指牢牢抓住,牢牢摁在祂自己的脖頸之上!
左吳訝然:「……為什麼,你不想讓我鬆手?」
燃蘿搖搖頭,抿嘴。數秒沉寂,似乎是適應了一下新生的聲帶,從夾縫中輕輕擠出沙啞:「我害怕。」
左吳更是不解:「害怕什麼?」
「我……我是『停滯』和『過去』的神靈,和圓環的『未來』和『命運』截然相反。也就是說……我從誕生下來就將是圓環不死不休的敵人,」
燃蘿抿嘴:
「可在夢境中,我不止一次的窺見了你們對圓環的恐懼。我才知道,圓環是這個世間最強大也最可怖的東西,覆手之間,整個銀河的命運都被改寫;」
「……呵,我居然要去和這種東西不死不休啊。」
左吳點頭,確實。自己偶爾會聽見艾山山和姬稚做噩夢時的夢話。噩夢的主題多半是圓環在滅世時,那覆壓而來,無可阻擋的黑暗。
聽著。
燃蘿指了指左吳的手,祂擠出的沙啞在顫抖:
「現在,我還可以用你掐著我脖子,我沒法動彈,沒法離開來搪塞。可你一旦鬆手,就意味著我重獲自由。這樣,我就真的要啟程,去面對那遮天蔽日的敵人了。」
左吳點頭。
圓環是真正意義上的蔽日遮天,這麼多星系消失在祂的黑暗中,這麼多文明的命運被輕易斬斷。
祂甚至讓銀河同一款遊戲勾連在一起,一切的一切,都是遠超生靈能夠理解的威能。
與之相比,嗓子恢復,卻仍舊只能發出沙啞顫音的燃蘿確實太柔弱。燃蘿不想出發去面對也是人之常情。
沉默數秒。
左吳忽的有些自暴自棄,甚至開始放棄了同麻木爭奪手指的控制權,朝柔弱的神靈低聲:
「沒關係,沒關係的。誰說你一定要去和圓環作對了?你不想去也沒關係。我會在這一直陪著你,一直。就這樣掐著你的脖子,想多久都行。」
燃蘿抿嘴。
左吳像在徵求最後的確認般開口,潛意識中忽然覺得燃蘿在與另一人的身影漸漸重疊:
「所以,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去,不想啟程,不想出發,不想去面對那有史以來最可怖的敵人?只要告訴我,和我說。我會在這陪你的,一直,永遠……」
說完,左吳才想明白了燃蘿是在和誰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不就是黛拉麼。
這些話也是自己一直想對黛拉說的話,自己一直在敦促黛拉離開銀河,黛拉也一直在為此訓練,成長。
問題是黛拉太懂事了。
不止一次,左吳發現了黛拉眼中對於銀河之外的躊躇與不安。不止一次,左吳都想將這些話朝蟲娘說出,告訴她離開銀河不是唯一可選的結局。
就和現在自己告訴燃蘿不用去面對圓環一樣。
這才是最後,自己沒說出口的道別的話。
左吳有些恍惚,黛拉的模樣終於和眼前的燃蘿完全融合。沒說出口的道別話語有了替代的聽眾,自己居然將燃蘿當成了同黛拉的替代品。
自己向祂許諾了本來想交給黛拉的軟弱永遠。
只覺指腹傳來的顫抖愈發明晰。燃蘿想說什麼,從觸感來看,祂分明是擁抱放棄的話語。
左吳低頭,也覺得自己已經做好永遠掐住燃蘿的細膩的準備。
誰知。
燃蘿卻只是笑了笑,笑得這麼灑脫。祂呼氣,復又鼓足勇氣。然後,鬆開摁住左吳手指的手,猛猛張開胸懷,又一口氣吐盡了其胸中淤積了太久的濁氣:
「哈哈,誰說我不想去了?!圓環可怕,祂確實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但若世上只有我一個可以和祂打擂台,只有我一個。就像登山家得知世上有一座為他而生的山峰的話……」
「那我就一定要去!」
左吳愣住:「為登山家而生的山峰?不,不存在的。地質變化幾億年就已經完成,山峰的出現怎麼會是因為要去等待一個只能活幾十年的登山家?」
「同樣的道理,圓環或許是在這個世界最初的伊始,就已經存在的『祂』。百億年,千億年?燃蘿,你難道想說,圓環這麼多歲月的過往,只是為了等待你誕生的如今?」
「……太狂妄了吧。」
燃蘿撇嘴,只是指了指祂自己的鼻子:「凡人!我狂妄些有何不可?」
「我是司掌『過去』的神靈,我雖然如今才降世,影響了無可觸及的過去時中,那圓環的誕生。因為我屹立在這裡,過去將再也不是無可觸及。」
「我在,那世人就可以屹立在當下,卻改變已經逝去的過往!」
「多帥?」
左吳還想說什麼。
燃蘿卻捧起了他的臉:
「你發現了吧?我誕生後,世界都添了新的規則。現在,我還要加一條——你們凡人以後不許妄自菲薄。」
「比如人類,不許再說你們幾十萬年的歷史和地球的四十六億年比起來什麼都不算,」
「只要我在,我就可以說,地球四十六億年的過去,全部是在為了你們的幾十萬年做鋪墊。你們的誕生才是地球四十六億年的過去的意義所在。」
「這樣,我就可以昂首挺胸,認定圓環是因為我將誕生才存在於世;我也可以代替黛拉告訴你,說銀河之外的廣袤全因為她的出現才有了意義。」
「……我就可以替黛拉告訴你,因為銀河之外只有黛拉一個人能前往,那她即使再害怕再躊躇,最終也會欣然邁出腳步。」
左吳抿嘴:「……燃蘿,原來你知道我把你當成了同黛拉告別的替代品了。」
燃蘿的目光微微移開,眸子裡有些許賭氣,嘴上卻還是在說:「沒關係。」
左吳咧嘴,最後卻搖了下頭:「還是不對,就算如你所說,銀河之外因為黛拉才有了意義,可她憑什麼要去擁抱這艱難的意義?」
燃蘿輕笑:
「為什麼登山家要勇攀山峰?因為山就在那裡。為什麼人類要邁向星海?因為太空就在那裡。」
「地球四十六億年,只孕育出了人類這一種能走進星空的生物。人類固然承載了地球遙望星海的寄託……但,真的進入天際,不還是因為人類自己的野心?」
左吳愣住,自己的野心?
燃蘿拍了拍左吳的肩膀:
「再想想,你的女兒是蟲娘,是索林原蟲的女王!她的族群以無止境的擴張給無數文明帶來夢魘,你又憑什麼覺得她會甘願被你拴住,永遠當你的乖女兒?!」
「你明明是最了解黛拉的那個,若她真的不情願,不對星空的廣袤有所渴望,誰又真能強迫她離開你半步?」
「……我也一樣。哈哈,圓環,你們這麼害怕的圓環。我好想去試一試,看看我能不能壓過祂的遮天蔽日。」
「和你們人類就是想邁向星海,和黛拉就是想走出銀河一樣。」
「去挑戰圓環,和祂來場數億年,百億年的對決,這是我自己的野心!」
左吳默然。
是了,先說再見的是黛拉不是自己。最後的最後,她已經用一聲「再見」做好了旅行的準備,只是沒等來自己的回應而已。
默然之後是釋然,左吳抿嘴,低聲:「謝謝你,燃蘿。」
燃蘿點頭,忽然有些忸怩:「其實……我有些羨慕黛拉的。」
「羨慕她什麼?」左吳問。
「羨慕有人送她離開,有人會在銀河等她回來。而我……我好像沒有,」燃蘿怯怯,鼓足勇氣直視左吳:
「我比圓環年輕不假,但之後如我所說,我將開啟一場同祂持續億萬年,乃至進行到世界終焉的決鬥。」
「我現在還是我,是因為我還保持著人型。可我真的啟程,出發,與世界徹底建立聯繫,最終成為一個宇宙級的生命時……」
「我還能是我嗎?」
左吳下意識想點頭,連對人類大腦的一點簡單手術,都能永久改變一個人的人格。何況燃蘿這樣,從人型直接成為覆蓋整個宇宙的生命的變化?
只是自己的臉還被燃蘿捧著,不能寸動。
燃蘿嫣然:「我不知道結果,我只知道現在的我,尚且保持人型的我不想變這麼多!我想在以後一直把你我共同經歷的夢境視作珍寶,我想在以後的永恆也能珍惜現在的歲月。」
「……這樣,我才能活在『過去』,才是我同象徵『未來』的圓環的對決,唯一的勝算所在。」
「所以,左吳……我不介意你把我當做向黛拉告別的替代,真的不介意。但……你可以送我一聲道別嗎?只為我獨享,認認真真的一聲道別。」
「這樣,我就可以與你約定『再見』,可以將它作為我還是我的錨點……」
說完。
祂捧著左吳臉頰的力道鬆開了。
左吳默然一瞬:「燃蘿,你我理解的『再見』好像有微妙的不一樣。我的『再見』,是再也不見的意思。」
燃蘿毫不在乎:「是嗎?可我的『再見』是有朝一日,必定再次相見的意思。」
左吳又張嘴。
燃蘿打斷:「我是神靈,你是凡人,當然是我說的算!」
「……可我和你說了再見後大概就要死去。」左吳無奈。
「我不管。」
「而且別說百億年,我連百年都等不起。」
「我不管!」
「我等不到黛拉回來,也無法……等到你同圓環決出勝負的那一天。」
燃蘿咬牙,其眸子裡陡然閃過一絲怒火,恨恨抓住左吳的衣領:「……你真的好氣人!我說了我不管!」
左吳抿嘴,笑起,這一瞬覺得自己終於釋然:「好,我會說的。燃蘿……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說出告別,謝謝你不介意成為黛拉的替代。」
燃蘿揪住左吳衣領的手緩緩鬆開:「不客氣,這對我也很重要,有人送我啟程,送我離開。」
又是一次相視而笑。
左吳覺得至少這一瞬,自己和維持著人形的燃料心意相通。也是這一瞬,燃蘿的身影和黛拉徹底分開。
哪怕她倆要走向一段相似的旅程——一個是銀河之外的廣袤無垠,一個是歲月未來的永恆悠遠。
下一瞬。
左吳掐住燃蘿太久的十指悉數鬆開。也是這一瞬,左吳那一次性釋放了全部氣運的身體開始從時空的夾縫中溜走,開始崩塌分解。
分解的神經產生了一點幻覺,左吳恍惚覺得自己好像是個送著一雙女兒去上幼兒園的老父親。
走到門口,鬆開了牽著她們的手,看著她們走進園區,看著她們離自己漸漸遠去。
「再見,燃蘿。如你所說,希望我們有朝一日能再次相見。」左吳輕聲,準備擁抱死亡。
「嗯,再見。」燃蘿吸氣,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滿足,祂也轉身,準備走向亘古之後的未來。
誰知。
左吳最後又叫住了祂:「燃蘿,稍等。」
燃蘿疑惑回頭:「怎麼了?」
左吳抽氣,好像身上有點發冷,又有些侷促:
「赴死果然是件有些讓人害怕的事,所以……燃蘿,你能把記憶還給我嗎?就是我們在劇本中相處了無數次,無數輪的劇本。我可以在死前像看電影一樣把它們全部重溫一遍。」
「我能在這些恢復的記憶中夢到永遠。」
燃蘿輕笑,點頭:「好啊。噗哈,你明明是甘願為世界獻身的勇者,結果到最後,卻還是會告訴我怕死?整個形象都塌啦。」
左吳訕訕:「我覺得『無畏』很多時候是一時血氣吧,有時間想明白後,該怕還是會怕。」
「但就和你知道圓環的強大,還有黛拉知道銀河之外的廣袤荒涼一樣。釋放氣運扭轉銀河的頹勢,也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你倆選擇了一往無前,我這做老父親的若還縮在後面,該有多麼不像話?」
「所以,我會害怕不假。但我……也會和你們一樣一往無前。」
「我們三個終究做了類似的抉擇。」
燃蘿愣了下,眼眸漸漸垂下:「我和黛拉又不一定會死會輸,也沒幾個登山家征服險峰是以自己回不來為前提。你……你……」
「行了行了,」左吳咂舌,揮了揮手:「想的越明白就越害怕,不如就趁現在,把所有記憶還給我,然後讓我安然離世唄。」
揮手時,那抹自方體之外透進的光亮在左吳指間跳躍。
燃蘿瞥了眼那光亮,便朝左吳點頭。沒有多說其他的話語,便將記憶重新塞回左吳的腦中。
為了讓那最後的劇本逼真無比,燃蘿不知折騰了左吳多少回。只是那些記憶全被刪掉了而已。
轉瞬。
左吳只感覺大腦被狠狠敲了一下,洶湧的記憶澎湃恢復,縱然囫圇吞棗,也不可能將它們全部咽下。
燃蘿的實驗不可能每次都很愉快,有時會在實驗用劇本中搞錯了氧氣的比例,有時候又會忘記添加構成自然循環所必要的分解者,讓垃圾堆積,臭氣熏天。
一次一次,折騰得左吳不輕。對恢復了的記憶的驚鴻一瞥中,左吳發現自己有不少次都是在極限求生,對燃蘿發出了惡毒的詛咒和決裂的話語。
但,在死亡逼近前。
這些已經遙遠的不愉快,居然成了這麼值得回味的事情。左吳咂舌,閉眼,想就此墜入無限的記憶中不知不覺死去。
燃蘿又叫住了他:「稍等,作為你對我說再見的回報,我想給你一些餞別的禮物。」
「什麼?」左吳問。
「就是我編織了這麼多劇本,練了一手好手藝。你要不要體驗一下?」燃蘿說。
要啊,當然要。
左吳心中回答,陡然發現眼前景象已經徹底變換——自己好像不再是只能拘泥於血肉之軀的凡人,一瞬間好像有了神明的視角,可以將星系乃至銀河中發生的事盡收眼底。
只見時間正常流逝的外界。
自己所身處的方體形成了好像有一些時日。三方勢力征戰的戰場已經被打掃乾淨,臨時的聚居點被建立。
有科研平台在方體周圍被搭建,周圍甚至形成了小型的市集。
小灰依舊佇立在原地,一直佇立,一動不動,好像一尊讓人敬而遠之的雕像般。
艾山山偶爾會同小灰並肩佇立,問出重複了許多次的問題:「小灰,你要一直站在這裡等下去嗎?」
小灰也會重複她不知說了幾次的話語:「嗯,我要等。」
「為什麼?」海妖歪頭。
「……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便忽然發現我之前所珍視的一切都是個劇本,我不記得你們,你們卻對我這麼熟悉,」小灰咬牙:
「這一切……都是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的問題!」
「我只依稀覺得我好像欠了這叫左吳的很多,他也欠了我不少。可那究竟是什麼?我還什麼都沒問明白,根本沒來得及。」
「所以我要等他出來,把我的過去,把一切的緣由全部問清楚,問個明明白白。」
「然後,我就……嘶,人類的五官構造可真奇怪。」
小灰的話語戛然而止,是鎖在眼眶裡的淚水湧進了鼻子。吸了幾次,黏黏糊糊,狼狽至極。
艾山山笑了下,摸了摸小灰的頭髮:「你可別哭啊,我都沒哭,這有啥。」
小灰默然,良久才想起把艾山山搭在她頭上的手揮開,又是揮開後才想起該擺出一副嫌棄的模樣。可望著海妖有些腫的眼袋,嫌棄的模樣卻無論如何也掛不上眉梢。
終於。小灰放棄了,也總算疏通了自己的鼻子,悶悶的問:「那你呢,艾山山,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海妖撇嘴,眉梢忽的勾勒豪邁:
「某人放了我自由,那我卻之不恭!再說,咱們新帝聯這麼大的爛攤子等著人去管!既然銀河因為某人釋放的氣運而止住了傾頹,那我不得把它好好打理打理?」
「有仇等著我去報,有家等著我去打掃!」
說著,艾山山轉身,又是伸手,從她口腔里生生拔出一顆尖牙,又狠狠砸向方體的表面。
石灰質的牙齒磕到那完美的光滑,彈到了太空深處,漸漸消失。
艾山山也再也沒有回頭,只留小灰於原地佇立,也是在強忍著什麼喃喃自語:
「我會把你撒手不管的新帝聯打理好。等你回來,你就給我去當你的好皇帝,我就開始長休,天天睡懶覺。」
「然後留你一個,天天忙到死!」
前方,列維娜等待已久,精靈默默給海妖披上一件披肩。再遠處,逃亡者號停泊,鈍子摁響喇叭,「嗚嗚」的聲音在所有人的廣播中迴蕩,經久不停。
左吳看著這一切。
他發現自己的視線沒有再跟上艾山山她們,反而是跟著那顆染血的尖牙飄向太空。
直到尖牙上的血液徹底乾涸凝固,它從一個腐爛的龐然巨物的旁邊飄走。
左吳赫然發現這腐爛的巨物竟然是以太龍眼眸的一片碎片。碎片在太空靜靜飄蕩,也注視著某個方向的遠方。
腐爛眼眸所注視的遠方,有巨龍所護佑了一生的文明的背影。
那是燎原撤退的軍隊,部落和部落間涇渭分明。有一支部落似乎受了排擠,墜在大部隊的最後,懶散又心不在焉。
這是離婀王的部族。
離婀王抱著自己的一個女兒,離姒和夕陽,最終只有離姒跟在了離婀王身邊。
在離婀王與夕殉道分別的最後關頭,離姒猛地將她的妹妹推到了夕殉道那邊,說:
「你要陪著爸爸,因為你從來就和爸爸親!至於我,我叫『離姒』,媽媽把她部族的名號給了我……」
「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於是,姐妹分別。妹妹留在了新帝聯,姐姐走向了回歸燎原的隊伍。
只是,兩個氣態姐妹從小就沒分開過。離姒一直在翹首相望,希望在於她眼中變成一個小點的星系中看見夕陽的身影。
當然是徒勞。
離婀王想笑:「想你妹妹了?」
離姒馬上挑眉:「想她?我?不可能!就是……媽媽,燎原的其他部族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們?」
排擠從星艦群間的距離就能窺得一二。
離婀王聳肩,指了下她自己,又指了指離姒:「我的丈夫是帝聯人,你是血肉和氣態的混血。我的部族因為我這個王的缺位,差點成為填線的炮灰,差點失去王號。」
「有多少人本等著分食我們的血肉,我們的財產?咱倆現在肯定是許多人眼裡的眼中釘,肉中刺啦。」
離姒咂舌:「他們搶不到,就來怪我們?……笑話,媽,我們真要和這些人為伍麼?」
離婀王也笑,復又看向自己女兒,似乎壓抑著某種狂熱:「沒辦法啊,有個起點和平台,怎麼都要比白手起家強。」
「只不過,以前缺位的是我們離部的王,所以我的部族才混得慘兮兮。」
「但現在……缺位的是燎原的大汗了。離姒,我今後大概永遠只會是離部的王,但你……沒準能成為姒汗呢!」
說著。
離婀王將離姒一把抱起,構成她身軀的氣體如此灼熱。
離姒卻有些畏縮,只覺得自己媽媽雖依舊慈愛,但自己的未來卻隱隱約約染上了血與鐵的味道。
想著。
畏縮的離姒求救般看向新帝聯的方向,卻終究只看見一團光點,什麼都沒有抓住。
——
左吳目睹著這一切,什麼都做不了,開始懷疑這些事情究竟是燃蘿編織的劇本,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可沒想出結論。
「時間」在他眼前又是飛逝。這一次時間比以往流逝的要快得多,左吳看見自己所在方體的星系熙熙攘攘,儼然有了個新生首都的雛形。
而小灰乾脆將她自己擬態成了一個托著方體的底座模樣,還是沒有挪窩。
飛速流逝的時間「倏」的放緩。
今天是探索銀河之外的艦隊啟程的日子。
鈍子是啟程儀式的主持人,但她卻翹了班。只是一直在與黛拉膩在一起,給蟲娘買了許多新衣服,裝到行李都放不下。
直到啟程的一刻。
鈍子抿著嘴,現在她只能抬頭看長高了太多的黛拉了:「好啦!春夏秋冬今後一百年的衣服我都給你備好啦!可勁穿,啊……能節省一下也好。」
黛拉哭笑不得:「親媽媽究竟是在叫我浪費還是節省?再說,銀河之外哪來的春夏秋冬?」
說著。
黛拉身後為邁向銀河之外而特化改造過的蟲群也在跟著發笑。
鈍子在發急:「沒辦法啊!黛拉,以後我還是會每年給你準備新衣服,但是……再也送不到你手上了……」
黛拉默然,吸氣:「對不起,親媽媽。」
「什麼對不起?今天是你啟程的日子,就該高興些。」鈍子甩甩腦袋,用程序擬合出了最好的笑顏。
看到這一切。
左吳的視角又被拉遠,蟲群向銀河之外啟程,浩浩蕩蕩。二公主的權能讓它們超越了光速,一場浩蕩的遠征已經上演。
鈍子也最後揮了揮手,刪除了對她所收藏的服裝網站。
以後再也用不上了。
隨即。
左吳看到的時間又一次加快,只見新生的首都有了星際都市的氣勢,自己的方體被修成了一個紀念碑,甚至有一個自己的雕像立在碑前。
可艾山山再也沒來過,沒來看著紀念碑哪怕一次。
時光還在飛逝。
左吳心裡發慌,不敢去數時間究竟逝去了多少年歲,甚至沒來得及祈求它放緩流逝的腳步。
直到左吳又看見了艾山山。
海妖已經垂垂老矣。
被依舊保持青春的列維娜,和不知更換了幾次身體的鈍子攙扶在中間。
好像是艾山山在她生命的最後,想最後看一眼方體的模樣。
抬頭,仰望那尊左吳的雕像。
艾山山眯了眯眼睛,縱然衰老,卻還是能窺見她逝去的風華絕代和長久居於女皇之位的不怒自威。
跟在她身邊的官僚噤若寒蟬。
艾山山卻好像在雕像面前,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和重擔:「怪了,他……是長這模樣的麼?」
列維娜輕聲:「我好多年前就說過,他的鼻子被做矮了些。」
「對,鼻子高,高點好看,」艾山山點頭,又左右張望了下:「小灰呢,她還在這裡嗎?」
鈍子點頭:「嗯啊,幾十年前她擬態成了雕像的底座,就再也沒變化了。根據檢測,她確實一直沒挪窩。」
「哈,哈哈,」艾山山笑得歡暢:「指給我看,她在哪,我記得最後我摸過她的頭髮。」
鈍子指了指。
艾山山便在那底座上撫摸,有些不爽自己手上觸目驚心的皺紋映入眼帘:「小灰,好好看看我。今後,可能只有你能記得我的模樣了。」
「……結果我還是沒有等到他回來。」
艾山山喃喃。
——
左吳聽到了一切。
他想說什麼,卻只見自己的視角被抽離。他想大喊,最後卻只能訴說絕望與沙啞:「燃蘿,燃蘿!這到底是劇本,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燃蘿的聲音也是悠遠:「都有,大體是我推演的未來,小部分的細節是劇本的填充。」
左吳吸氣,終於意識到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是鬼使神差間,又提了個要求:「那……燃蘿,求你個事。」
「你說。」
「等艾山山死時,能不能把我和她經歷的劇本的記憶,也給她恢復一份?因為我沒有回去,我沒能陪她……」
「好。」
承諾的聲音落下,左吳已經聽不清,覺得燃蘿離自己太遠。
……不,不是燃蘿離自己遠,是恰恰相反,是自己遠離了她;死亡將自己擁入懷抱,自己即將步入虛無的永眠。
還好,自己有過往的這麼多記憶做走馬燈。
左吳閉眼,開始品味一輪又一輪的劇本中,自己一輪又一輪的人生。酸甜苦辣,艱難簡單,到現在只剩無論如何也看不夠的懷念。
不知不覺。
還有一些燃蘿針對現實的推演混在了中間——
左吳覺得自己看見了銀河在漸漸恢復生機。
新帝聯變得強盛無匹,可大大小小的矛盾和摩擦還在上演。國家凝結,分裂。最後被歲月碾成齏粉。可死去政權的屍體上,又有文明在新生。
自己的塑像坍塌,被重建,又坍塌。方體紀念館換了好幾次主人,最後被所有人遺忘了它建立的意義。
唯有絕對完美的方體終究不受歲月的摧殘,還有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底座,一直在屹立。
然後。
左吳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消散,開始無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任何景象,開始被劇本的龐然信息摧毀。
摧毀。
宛如屍體被火化,灰燼重歸大地。原來人死後真的只有一片虛無,自此,世間的一切都再與自己無關。
自己如此幸運,被摧毀的意識已經連恐懼都無法理解。可以平靜再平靜的,接受這一切。
到最後。
左吳只能看見自己眼前還閃著一束光。
光好像有名字。
它叫什麼來著?
左吳想不起來了,卻還能聽見依稀的搖籃曲,是燃蘿唱的: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我的雙手輕輕搖著你……」
「睡吧,睡吧,一切的祝福,全部屬於你。」
「倘若世界真是無限,那你有朝一日必會歸來!」
什麼意思?
左吳已經理解不了了,卻還是用最後的意識,最後的智力發出最由衷的感嘆。
啊。
燃蘿原原本本的聲音,真的像黃鸝一樣。
——
天神裁決。
自私。
氣運。
猴子拍打鍵盤,拍打無數年,便有機會在隨機的概率下隨機拍打出一片鴻篇巨製。
隨意揮灑零件,無數次中,一定有一次能拼成一輛完整的汽車。
同樣。
方體內部的物質依舊會運動,左吳釋放出了氣運後,其身軀已經崩塌,只是在燃蘿的權能下還延續了一段時間的記憶。
所以小灰才探測不到生命體徵。
然而。
然而!
方體絕對完美的表面阻止了物質的逸散,這些物質還是包含著構成一個「左吳」的必須。
天神裁決命令左吳自私,自己保留了最後「五公斤」氣運。
那麼,在這麼多年的歲月中,方體內部的物質不斷碰撞,重組。像有一千隻猴子在胡亂拍打鍵盤,無數的零件在碰撞、組合。
那麼。
就不能有一次,重新將原本的左吳組合回來麼?
猴子胡亂拍打鍵盤,具體多少次才能寫就巨著?運氣夠好的話,第一次就行。
前提是運氣夠好。
自私保留的五公斤氣運,要多少次才能將散成無數的粒子重新構築成原原本本的一個人?接續他的神經活動,延續他原本的靈魂?
可能永遠也做不到。
即使做到了,也必定會有瑕疵吧。
歲月讓方體開裂,像雛鳥啄破蛋殼。
經由自私氣運重構出的人,在太空緩緩飄出。
他醒了。
他什麼都不記得。
只是猛地翻身,覺得自己眼眸中映入鴻蒙。
而那托舉方體太久的底座,也忽的化為了一個亂七八糟的人型。
「底座」愣愣,似是花了好多功夫才想起該怎麼說話,她追憶良久,自言自語般:
「我是誰,你又是誰?」
「我記得有人叫我好好看著她,叫我記住她的模樣……」
「啊!」
「我是不是叫『艾山山』?」
她想通了什麼,歡呼雀躍,亂七八糟的人型飛速改變,迅速有了姣好的輪廓,頎長的雙腿,還有幾根懸在脖頸後方的柔軟觸手。
她對自己的答案很滿意,復又看向他:「我叫艾山山,你呢?」
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她撇嘴,忽然張開雙臂,將他擁入懷中。這一瞬間,好像什麼等待了太久的願望被滿足:「怪了,為什麼我就是想抱抱你?啊……」
「和你擁抱,真的讓我好熟悉。」
他有些手足無措。
卻聽見身後忽然傳來了什麼動靜。
回頭,卻發現宇宙被遮住,被什麼東西給遮天蔽日,嗡嗡顫鳴,嗡嗡湧來。
蟲群?
有兩個潔白的生物飄到自己眼前,她們都是四臂雙翼,甲殼附體,身上有鱗片潔白。
「媽耶,快看!新鮮的血肉生靈!」
「哪呢哪呢?哦,大發現!仙女座,室女座,大小麥哲倫,我們有多久沒見過新的生命啦?咦……」
「怎麼?」
「蛋白質頭髮,無毛的皮膚,脊椎,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這這這,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人類?」
「……不會吧,人類是黛拉女王的時代流傳下來的名詞,都是傳說了,怎麼會被我倆碰見?多半是類似的生靈吧。咱們趕緊取樣,然後放生,不要干擾他們的自然生態。」
「……我說,不如把他帶回去吧。」
「為什麼?」
「哪有什麼為什麼,硬要說的話……」其中一個潔白的生物向他伸出手:「因為人類很棒,我想自己養!」
另一個潔白的生物沒再發表意見。
他沒有躲閃,因為他沒從兩個生物身上感受到任何惡意。
他緊緊捏著她的手。
她說她叫艾山山?
……太好了。
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不會放手。
【全書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