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貧巷裡沒什麼變化。
仍舊是每天早上一堆婦人進田裡摘菜,回來生火做飯,到點了就給地里幹活的男人們送去。
但又有那麼點新變化,那就是大家發現,村西的那家破房子,就是以前葛老頭死在裡面那間,住進了六口人。
這六口人不是什麼新面孔,而是村北趙家的人,聽說是被趙家二兒媳朱氏趕出來的。
「我今早打水的時候路過,特意停腳往裡面打了一眼,裡面除了一口鍋啥也沒有,冷冷清清,嚇死個人。
你說這楊婆子何必呢,自己孫女自己要作死,就由她去唄,非要跟著幾個小的鬧什麼離家出走,一把年紀了還出去受那饑寒之苦。」
說話的人正是破草堂隔壁李家的媳婦——張氏。她帶著兩個女兒去地里摘菜,正巧遇見旁邊地里的婦人也來摘菜,這一來二去就聊上了。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話匣子一打開,周圍好幾個婦人丟了手裡的活都圍過來聽。
張娘子咂咂嘴,「你們不知道噶?整個貧巷裡都傳開了。」
「我聽我婆母提過一嘴,但沒聽全,只說那趙三娘行為不端,朱氏嫌丟人,就給人趕出來了,另外幾個小的是受了牽連,一併被攆出來的。」孟娘子道。
錢娘子滿臉鄙夷,「要我說,攆出去好,這麼晦氣的東西留在家裡幹嘛,我自己還有女兒呢,我自己女兒不嫁人了?反正要我是朱氏,我也嫌丟人。」
羅娘子嗅到了八卦的氣息,「錢娘子你知道些什麼?你以前撞見過?」
錢娘子:「我有次進城買點東西,遠遠就看到趙三娘同那尹家哥兒在路邊拉拉扯扯,最後你猜怎麼著了?」她探頭望一圈眾人,故留懸念。
張娘子好奇追問:「最後怎麼了?倆人那個了?」她兩個手指一碰,比了個動作。
錢娘子臉上的鄙夷更甚,仿佛不願意回憶,「何止啊,那尹家哥兒半推半拉將那趙三娘抱進了旁邊的小樹林,我都不好意思再往後說了,這趙三娘真是丟我們貧巷裡的臉。」
「我的天爺喲,這趙三娘也太……」眾人面面相覷,眼中深意不言而喻,張娘子深吸一口氣,當即提點了自己的兩個女兒。
「你們可別學那小蹄子,這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你們以後敢同哪個野男人私相授受,老娘就打斷你們的腿。」
兩個小姑娘被嚇得不敢出聲,直連連點頭保證。
孟娘子也順勢提點了自家的姑娘,「咱們女人本就世道艱難,若再沒了一個好名聲,以後就更艱難了,活不活得成都是個問題,別學那些風氣,聽到沒有!」
「要是我是她,我早就沒臉活了,跳井死了算了。」
錢娘子也趕緊提點她自己女兒,「這趙家小蹄子不自愛,你可千萬別學,不然下場跟她一樣,被人趕出來,只能住死過人的破房子,還連累自家姐妹以後也沒個好名聲。」
「其實,這趙家三娘子也是個可憐人兒,從小就沒了爹娘,也沒個長輩教她什麼規矩,她難免會做錯事。」剛出嫁的新婦探出頭來,想替趙三娘辯解一二。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蒼蠅還不叮無縫的蛋呢,這趙三娘自己行為不檢點,想攀高枝想瘋了,落得如今下場,也是她活該!李家新婦,這話你以後可別說了,被你婆母聽見,不得跟你急。」錢娘子點道。
李家新婦嚇得縮回了頭,不敢再多嘴。
「鬧起來了鬧起來了,你們說的趙家鬧起來了。」一人忽然驚呼,引得田埂上的眾人紛紛看過去,有人追問,「趙家又鬧什麼了?」
報信那人一臉吃瓜相,「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現在正吵著呢,聽說村長里長都去了。」
地里幹活的老老少少們一聽,頓時來了興趣,背簍一背菜簍一提、鋤頭一扛孩子一牽就朝村北湊熱鬧去了。
與此同時,村北趙家院裡院外早已經圍了不少吃瓜群眾。
村長里長姍姍來遲。
楊氏正坐在院子裡撒潑,又哭又唱,唱得字字血淚,道出了兒子兒媳的種種惡行,若不是小四小五在一旁照顧,楊氏直要唱得厥過去了。
「母親您又是何必呢?家醜不外揚,咱們自己家的事,咱們關起門來說就行了,您何必要驚動村長和里長呢?
這要是傳出去,您讓十里八鄉怎麼看待我們趙家?怎麼看待兒子?又怎麼看待蘭香?關鍵是,您臉上也沒光啊。
您摸著良心說說,這些年若沒有我跟蘭香,大嫂家那幾個孩子能長這麼大嗎?
是,我承認,咱們家日子確實苦了點累了點,可但凡我孩子有的,他們哪樣沒有?
我這個二叔能做到這份上已經可以了吧?」趙先雲上前試圖把楊氏從地上抬起來,楊氏不起,自己急得也跟著一屁股坐下。
「好好好,趙先雲你這個兒子做得好啊,好到任由自己婆娘將老娘趕出家門,好到我病重時不管不問,好得很啊,以後別叫我母親,我沒你這種不仁不孝的兒子。」
朱蘭香插著腰,也在一旁唱和:
「婆母,您偏大房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嫁進你趙家十幾年也都習慣了,
換做以往,您怎麼鬧都行,我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只是今日您這樣不顧二房的體面,那有些話我也不得不當著大傢伙兒的面說開了。」
「我呸,朱氏你別開那糞口,我老太婆聽不起你這套,不是,你這假把式演了十幾年了,你不累嗎?
人前你是孝順好兒媳,我是偏心大房的惡毒婆婆,是好是壞還不是你一張糞口說了算。
我就把話撂這兒了,今天就算你二房說破了天去,也得把大房的家產還回來,
若不還,那我老太婆就一頭撞死在這院子裡,讓十里八鄉都看看你們夫妻二人的品行,坐實你們二人這殺母凌侄的罪名。」
趙笑寧晨練完,聽到消息趕過來時,正巧聽到祖母這句話,心裡微微吃驚,這還是前兩天那個病殃殃的祖母嗎?
算起來,祖母今年都快五十歲了吧,這古代人的五十歲可比不了現代。
果然,這人啊,還真是無病一身輕。
楊氏來之前還特意讓小四小五去請了村長里長來主持公道,村長正是張阿里。
年輕時,阿里叔在城裡給人家做帳房先生,積累了不少人脈,老了回村以後,又因其在算學方面的造詣頗高,年年潯陽土地清丈時,衙門都會請他坐鎮主算。
阿里叔在這十里八鄉名望頗高,十分受大家敬重。
「大妹子,你家這事,老叟聽明白了,你先從地上起來。」阿里叔咂了口水煙,不知在想什麼,眼底情感晦暗不明,良久,才將頭從煙筒上拿起來,看向旁邊的孫子張闊:
「闊娃,去拿把椅子出來給你叔奶奶坐。」
張闊正要動,只見趙笑寧已經先一步將椅子搬了出來,兄妹幾人將祖母扶到椅子上坐好。
阿里叔並不太想見到趙家三娘,許是做了虧心事,許是被這孩子身上那道光嚇住,自內心裡,他竟有些怕她。
阿里叔是羞愧的、心虛的,但是他不能退,也不知道往哪兒退,他研究了一個月的題,她一息之間就能脫口而出,他不甘心,不想認輸。
罷了罷了,他今日幫他家好好處理這事,也算是彌補了。
「那不就是趙三娘嘛,身上發生了那種事,怎麼還有臉出來見人。」
「這小蹄子天生長了一張狐媚子臉,難怪勾得那城裡哥兒流連忘返、樂不思蜀的。」
周圍七嘴八舌說開,里長劉阿翁眉毛鬍子微橫,目光一凜,呵斥道:
「煩請各家男人管好自己的婆娘那張嘴,若管不好,就帶著你那婆娘滾回家裡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被點名的漢子們臉一紅,紛紛甩了自己那大嘴巴婆娘幾個眼刀警告,更甚的,直接抬手扇了自家婆娘一巴掌,被扇的娘子臉頓時腫起了老高,敢怒不敢言,偷偷抹起了眼淚。
周遭這才安靜了許多。
劉阿翁看向趙先雲,語氣嚴肅:「賢侄,當初分家時的財產單子可在?」
朱氏訕笑:「阿翁叔,這都分家十多年了,財產單子早就不在了。」
劉阿翁不耐地覷了一眼朱氏,怒道:「朱氏,輪到你說話了嗎?」
朱氏頓時被吼得滿臉通紅,只差沒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阿里叔又吸了口水煙,「先雲賢侄,我和你阿翁叔還得回去忙春耕,你也別耽擱大家時間了,事實到底如何,將你家財產單子拿出來一看便可。」
這邊趙先雲還在想方設法推辭,那邊趙笑寧已經帶著幾個小的分別在趙家各間屋子裡翻開了。
「寧寧姐,你在我阿娘的房間裡找什麼?」七歲的趙笑靜忽然出現,一臉疑惑地看著她,趙笑寧尷尬了一瞬,但很快調整,從兜里掏出一顆油紙糖遞給小孩,正打算賄賂。
臨開口時,才發現自己還在禁言期間。
「謝謝寧寧姐。」靜哥兒伸出小手,從她手心將糖果撿走,剝開糖紙,將糖果心滿意足地包進嘴裡。
趙笑寧見他乖乖吃著糖,並沒有搗亂,放心了許多,轉身又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寧寧姐,你找的是這個嗎?」下一刻,趙笑靜將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趙笑寧愣了一瞬,接過一看,竟然真是財產單子,紙張泛黃,但依稀還能辨出當年祖父簽字畫押的字跡。
可以啊,這小孩很上道啊,趙笑寧朝他豎完大拇指便匆匆踏出門去,身後靜哥兒軟軟糯糯的聲音傳來,「寧寧姐,別說是我拿給你的哦,靜哥兒什麼都不知道哦。」
趙笑寧將財產單子塞給趙笑傑,趙笑傑連忙將東西遞到里長手裡,里長看完,又遞給阿里叔看,兩人看完後,又遞給村里年長識字的老者看。
待傳看完一圈後,趙家這檔子事到底怎麼回事,大家心裡都有了底。
「先雲啊,阿里叔也算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我記得你小時候性格比你哥討喜多了,村里好幾個老人都還受過你的恩惠,吃過你打的酒,到現在都還在念著你的好,他們總說你趙先雲是個好孩子。」
阿里叔說完,提了煙筒起身,路過趙先雲身旁時,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家這事兒,我也不好多說,該怎麼做你應該知道吧孩子。」
趙先雲深深低下了頭,只覺羞愧難當。
阿里叔走了,劉阿翁看著手裡的財產單子,又意味深長地看向趙先雲,緩緩開口道:
「你阿里叔給你留情面,我劉阿翁可不做這爛好人,趙先雲,這白紙黑字上,清清楚楚寫著,
兩間堂屋,大房一間,二房一間;兩間廂房,大房得東廂房,二房得西廂房;母雞數隻,一隻老母豬歸大房;
牛一頭,歸二房;水田共八畝,水岸坪子歸大房,水井灣歸二房;旱田十五畝,垠盤地歸大房,青家灣子歸二房。」
念完後,劉阿翁意味深長地剜了一眼趙先雲。
「趙先雲,限你兩日之內,
將屬於大房的東西按照財產單子上說的盡數歸還,若你執迷不悟,
那我這個裡長只得寫一份陳事書附這份財產單子,一併上報衙門,由上頭來處理此事了。」
朱氏聽完後,只覺天都要塌了。
直接當場暈了過去。
本來年年交完稅糧,糧食就剩不下多少。
若真的把大房的田地房產還了回去,他們二房一家五口吃什麼穿什麼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