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舜華見唐師師良久不說話,也被看得心虛了。她畢竟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論城府,還遠遠比不上姚太后、馮嬤嬤等人。
唐師師能在姚太后手裡滾了一遭,又毫髮無損地出來,還奪得了美人魁首的身份,可見唐師師察言觀色很有一套。唐師師看著周舜華細微的表情變化,越發確定自己的猜測。
這裡有人。而且,周舜華知道。
她在給刺客打掩護。
唐師師結合書和時間,猜測周舜華應該剛安排完其他人,回到自己屋子後,因為說了太多話口渴,想要倒杯茶潤潤嗓子。結果,透過茶水的反光,看到房樑上有人。
唐師師進門前,周舜華是背對著她,而且一見到唐師師就立即將水飲盡。周舜華此舉本意是為了掩飾,然而殊不知,正是這裡暴露了她。
有誰在房門突然被推開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喝掉杯子中的水呢?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將水放到桌子上才對。
可是周舜華沒有,她以己度人,多半是擔心唐師師通過茶水的反光,看到房樑上的人吧。
正在周舜華緊張不已的時候,唐師師忽然笑了。唐師師抱著自己的包裹,提裙進了門,一臉好奇地對周舜華說:「周姐姐,你知道嗎,外面闖進來好多官兵,似乎在抓捕刺客。」
周舜華的手指不知不覺攥緊,她看到唐師師懷裡的包裹,轉移話題問:「你不是要去馮嬤嬤那裡麼,為什麼回來了?」
「我在路上聽到有人喊刺客,覺得周姐姐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太危險了,就想回來和姐姐做個伴。」唐師師說著毫無知覺,大大咧咧往房間裡面走去,周舜華捏了把汗,趕緊攔住唐師師。
唐師師看到周舜華的動作,緩慢抬眸,一雙明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周舜華。周舜華尷尬地收回手,低咳了一聲,說:「我一個人沒事的,馮嬤嬤找你是恩寵,多少人盼都盼不來呢。你不要耽誤了,快去吧。」
唐師師笑著取了一個新瓷杯,端起茶壺,慢條斯理地往杯子倒水:「恩寵雖好,但怎麼比得上我們姐妹情深。我更擔心周姐姐,為了姐姐,馮嬤嬤那裡不去也罷。周姐姐,我們好歹是京城送來的美人,官兵不惜得罪太后娘娘也要闖入驛站追捕,你說,這個刺客到底是什麼來路?」
周舜華緊緊本著臉,冷冰冰說:「這我怎麼得知。」
一杯水倒訖,燭火搖搖晃晃,映的茶水碎光粼粼。茶水的倒影中,並沒有出現人。
周舜華無聲地鬆了口氣,她自以為動作很細微,可是唐師師一直在關注她,對此看得一清二楚。唐師師越發確定了,那個人,就在她們頭頂的房樑上。
唐師師倒了水,左右擺弄,卻不肯喝。周舜華被她的動作惹毛了,怒道:「你鬼鬼祟祟,到底想做什麼?」
「這水不乾淨,我洗個杯子嘍。」唐師師說著,蹭的一聲將水潑在地上。地面上鋪著黑色的磚,水流慢慢滲入地面。周舜華冷眼看著唐師師折騰,眼神仿佛在說,我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唐師師還真有,她正打算借著「水不乾淨」發作,找人來大清掃屋子。正在她準備喊人的時候,屋外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這樣的走路習慣,一聽就出自宮廷。
很快,來人停在門口,叩叩叩敲門:「周姑娘,唐姑娘在嗎?」
是馮嬤嬤的人。唐師師立刻揚聲應道:「我在。是馮嬤嬤找我嗎?」
唐師師說著去開門,門外,馮嬤嬤身邊的素蘭姑姑站在門檻後,她見到唐師師全須全尾地站著,悄悄鬆了口氣。隨後,素蘭姑姑嗔怪道:「唐姑娘,嬤嬤讓你去她屋裡,你為何這麼久都沒到?今夜有外人闖入,嬤嬤還以為你在路上出什麼差池了。」
唐師師笑了笑,靦腆道:「我本來已經出門了,可是在路上聽到有人喊刺客。我擔心周姐姐一個人在屋裡會遇到危險,就回來陪周姐姐了。」
周舜華也走到門口,聞言,立刻接道:「我這裡一切都好,等一會,我會去隔壁屋裡和鈺君她們睡,我們五個人相互看顧,不會出事的。倒是唐姑娘,既然嬤嬤找唐姑娘有話說,那就快去吧,我不敢耽誤嬤嬤的時間。」
周舜華這話斬斷了唐師師想留下來的理由,末了還搬出馮嬤嬤壓她。唐師師確實無話可說,不過唐師師目的已經達到,倒是沒必要一定留在屋裡死磕。唐師師笑了笑,說:「既然周姐姐安全無虞,那我也放心了。有勞素蘭姑姑,我們這就走吧。」
唐師師回屋拎了包裹,就隨著素蘭姑姑一起往另一個方向走。唐師師拿包裹時,眼睛若有若無地掃過陰影處。
唐師師跟著素蘭走在迴廊上,此刻四周門窗處處緊閉,美人們嚇得瑟瑟發抖,哪敢到外面查看究竟。唐師師走在路上,問素蘭:「姑姑,我聽說有刺客混進來了。馮嬤嬤和姑姑可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紅人,什麼人如此大膽,竟敢來打擾嬤嬤?」
唐師師這句話不著聲色地捧了馮嬤嬤和素蘭,素蘭心中熨帖,說話的口氣也好了很多:「來人不肯表露身份,不過敢在驛站如此豪橫的,恐怕也只有他們家。」
唐師師裝作吃驚地捂住嘴:「姑姑是說,靖王府?」
聽到這三個字,素蘭沉了臉,呵道:「禍從口出,不該你打聽的,不要打聽。」
「是。」唐師師低眉順眼地應是。她看起來恭順,眼睛卻滴溜一圈,注意到外面有人。隔著半開的門,唐師師看到五六個行伍打扮的壯漢站在院子中,對面站著馮嬤嬤,兩方人各站一邊,似乎在爭執什麼。
唐師師想要聽他們在說什麼,故意放慢腳步,一臉吃驚地指著門外:「姑姑,您看,那不是馮嬤嬤嗎?」
素蘭的腳步一頓,她怔松間,唐師師已經飛快地脫離隊伍,跑到門口,怯怯地喚了聲:「嬤嬤。」
唐師師自己都被自己噁心出一身雞皮疙瘩,但是為了人設,她依然無辜又驚惶地站在門邊,茫然地看著馮嬤嬤:「嬤嬤,您怎麼在這裡?這些人是誰?」
唐師師說著做出警惕之態,仿佛只要這群壯漢稍微一動,她就會衝上去替馮嬤嬤擋刀擋箭。
素蘭暗道一聲不好,趕緊上前拉著唐師師離開。然而已經太晚了,馮嬤嬤和那群壯漢已經看到了唐師師,為首的漢子上下打量唐師師,目光不善。
這個漢子雖然是武人,可是腦子並不笨,他馬上就反應過來這便是姚太后送過來的美人記,堂而皇之的奸細。沒想到,太后和小皇帝還挺捨得下重本,倒挑了個絕色美人。
然而再美的人,一旦和姚太后扯上了關係,在他眼中便是副骷髏。壯漢收回視線,橫衝直撞道:「官府辦公,閒雜人等勿要打攪。立刻將你們的人全部叫出來,我們要一個個搜查。」
馮嬤嬤當然不肯,她冷著臉,說:「放肆,我等是宮廷女官,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護送美人來靖地侍奉靖王,為皇家開枝散葉。靖王府的美人,豈是你們這些莽夫能衝撞的?」
那幾個漢子各個都露出嘲意,為首的人冷笑一聲,說:「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在靖王府的地界上,就要遵守靖王的規矩。勿要廢話,我等奉命捉拿重要人物,你們要是再磨磨唧唧,放走了人,我可不會看在你們是女眷的份上客氣。」
馮嬤嬤何嘗受過這種待遇,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裡畢竟不是紫禁城,她嬤嬤的氣勢抖不起來。馮嬤嬤忍著氣,問:「讓女眷們出來也行,但是你們要說明白,你們到底是什麼身份,要捉拿的人又是誰。」
壯漢嗤笑,道:「與你們無關。」
眼看雙方越聊越死,場面幾乎要陷入死局。正在這時,外面忽然亮起火光,馬蹄聲四起,很快將驛站圍成一圈。
為首的壯漢飛快罵了聲「糟了」,隨即轉身,快步往門口走去。他才走到一半,驛站的大門被推開,煌煌火光頓時映紅了半個庭院。
幾個壯漢一改方才的強硬作風,低頭抱拳,對著門口重重跪下:「主子。」
院子內外的人都被這個變故驚呆了,火光明亮,唐師師下意識地伸手遮住眼睛。透過朦朧的指縫,唐師師看到一個男子踩著火光走入庭院,他披著大紅披風,一身黑衣,腳下踩著堅硬的皁皮靴。
此刻明明站了很多人,但是內外一片寂靜,唯獨能聽到火把噼啪的聲音。男子身量極高,肩寬腿長,站在一眾人面前,存在感強烈的無法忽視。
剛才那個漢子硬著頭皮,開口道:「屬下參見主子。主子,您怎麼來了?」
男子眉目淡漠,火光搖晃在他臉上,時明時暗,襯得他喜怒不明。他淡淡開口,問:「還沒找到?」
跪在地上的壯漢頭更低了:「屬下無能。」
唐師師和素蘭站在側門旁,正好被陰影蓋住。素蘭原本要拉著唐師師離開,此刻她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動作,似乎被嚇呆了。唐師師慢慢回神,心道一聲難怪。
難怪女主為了他斗丫鬟、斗側妃、斗皇后、斗新人,一路從王府斗到皇宮,足足鬥了一輩子都無怨無悔。原來,這就是男主趙子詢。
怪不得那麼多女人前赴後繼,作為皇帝,長得還挺好看。
男子聽到壯漢的話,沒露出什麼表情波動,可是內外的人都繃緊了身體,看得出他們非常緊張。男子視線掃過庭院,漠然道:「那就繼續找。便是將這裡拆了,掘地三尺,也務必將他捉回來。」
漢子一聽就知道主上生氣了。主子上次動氣,還是匈奴偷襲邊城,燒了糧倉。
漢子壯著膽子,說:「主子息怒。驛站里還有宮裡來的女眷,多有不便。況且,人未必在這裡……」
唐師師聽到這裡,心說這不就是上天為她準備的機會麼。天予不取,天打雷劈,唐師師立刻上前一步,跪在陰影邊緣,高聲道:「世子,小女知道刺客在哪裡。」
馮嬤嬤、素蘭,包括壯漢,誰都沒料到唐師師會跑出來。他們完全愣住了,男子早就知道側門旁有人,只是一直懶得理會,現在,他終於將視線轉過來。
他喜怒不辨,緩緩道:「哦?你知道什麼?」
「剛才小女回屋裡取東西,偶然發現裡面似乎藏了個人。」說著,唐師師伸長胳膊指向屋子的方向,似乎生怕來人不知道她住哪一間一樣,「就是那一間。」
都不消男子說,身後的屬下立刻一擁而入,整齊有序地朝唐師師所指的房間包抄而去。很快,周舜華和唐師師的房間裡跳出來一個黑衣人,頭也不回奔入夜色中。士兵們看到了人,越發一擁而上,一隊火把朝著那個方向快速追去。
跪在地上的壯漢冷汗涔涔,他不敢擦汗,更不敢起來,磕磕巴巴說道:「主子息怒,世子年紀輕,不懂事,請您見諒。」
唐師師美滋滋地等著男主對自己刮目相看,她和男主的第一次見面如此美妙而正義,想必他一定會對她印象深刻,記憶猶新。唐師師正盤算著如何「不經意」將自己的名字透露給男主呢,忽然聽到壯漢說「世子」,都愣了一下。
世子不懂事?這個男人不就是世子趙子詢麼?
唐師師驚訝期間,馮嬤嬤終於回過神了。她上前兩步,對著來人端正地行宮禮:「老奴參見殿下。一別經年,不知殿下這些年可好?」
男子看到馮嬤嬤,嘴邊露出極淡的笑意,可是眼睛中卻沒什麼情緒:「原來是馮嬤嬤,久違。有勞嬤嬤掛念,許久未給太后請安,太后身體可安康?」
「太后娘娘鳳體安康,殿下有心了。」
馮嬤嬤和男子寒暄得非常冷漠,唐師師越聽越糊塗,忍不住悄悄問旁邊的素蘭:「素蘭姑姑,嬤嬤為什麼要叫他殿下?世子可以稱殿下嗎?」
唐家是臨清首富,唐師師曾經不懂官宦那一套,可是入宮三年,她學習了很多技能,其中就包括稱呼禮儀。稱呼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說錯一個字,可能笑一笑就過去了,也可能給自己惹來殺頭之禍。
所以唐師師學的非常認真,她印象中,唯有皇子、親王才可以稱殿下,世子並不能。
素蘭連忙擰唐師師的胳膊,就連馮嬤嬤也呵斥:「唐師師,不得無禮。」
然而那個男子已經聽到了,他嘴角含笑,意味不明地看了唐師師一眼:「這是何人?」
馮嬤嬤和素蘭都沒有接話,唐師師隱約感覺到事情超脫了她的掌控,她勉強撐著台面,說:「小女唐師師,奉太后之命,來靖王府侍奉。」
男子聽到後,什麼也沒說,轉身大步朝外走去。剛才那幾個壯漢不敢多話,趕緊起身,跟在男子身後離開。
他們來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就像一陣風一樣,呼嘯著就消失了。唐師師聽著遠去的馬蹄聲,緩慢站起身來,低聲問:「嬤嬤,剛才那個人,是靖王世子嗎?」
「什麼世子!」馮嬤嬤怒瞪了唐師師一眼,道,「那是靖王。」
唐師師狠狠嚇了一跳,吃驚地捂住嘴:「靖王?」
唐師師完全呆滯。她以為這是男主,所以才冒險跑出來舉報刺客。如果這個是靖王,那屋裡那個……
那才是真正的男主,趙子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