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四年裡,慈寧宮無限風光,是紫禁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如今只過去三天,慈寧宮就衰敗了。
衰敗無關於形,慈寧宮的琉璃瓦依然明光熠熠,但是那種沒落的氣息,從一磚—瓦中滲透出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孝宗死了,武宗也死了,兩位姚太后都沒有任何後人存活於世。宮裡人眼睛最勢利,眼見太后是沒有任何起復的機會了,自然紛紛托門路,逃離慈寧宮。
昔日繁華的慈寧宮,如今只剩下幾個掃地的人。唐師師走到門口,老宮女才看到她,慌忙跑進去稟報。
杜鵑皺眉,在後面罵道:「沒規矩,皇后在此,她們不過來問安,還敢跑?」
唐師師擺手,說:「罷了。」
宮女太監們前擁後簇,簇擁著唐師師走入慈寧宮。唐師師左右看了看,問:「這裡怎麼亂糟糟的?」
一個太監諂媚回道:「回稟娘娘,昨天東太后從坤寧宮搬到慈寧宮,東西都搬過來了,但是還沒放好,看起來有些亂。你們還愣著做什麼,沒見娘娘過來了嗎,快將那些破爛扔出去,別堵了娘娘的路。」
唐師師瞧見地上胡亂堆放的梳妝盒、書本、衣料,心中頗覺諷刺。曾經這些都是皇后才能享受的尊榮,才兩天,就變成了擋路的「破爛」。人生際遇,真是不可說。
唐師師止住太監的動作,淡淡道:「東太后剛剛搬來慈寧宮,人都沒歇過來,哪有功夫收拾東西。在這裡好好放著吧,本宮進去看看東太后。」
太監們一迭聲說著小心,護送唐師師進殿。推開門,裡面光線昏昏沉沉,姚沛兒沒有開窗,坐在靠椅上,盯著窗戶格子出神。
唐師師捂住嘴,遮住空氣里細微的潮味。曾經慈寧宮東殿不住人,被用來堆放雜物,現在姚沛兒搬進來,又沒有徹底清掃,味道可想而知。
太監見姚沛兒不懂,尖利喝道:「放肆,見了皇后娘娘,還不行禮?」
姚沛兒早就聽到唐師師來了,但是她不想動,依然呆呆坐著。直到聽到這裡,她才露出些活泛勁兒,自嘲一笑:「皇后娘娘……對啊,現在皇后換人了。」
唐師師有孕在身,不想去濕冷的地方,於是沒有繼續向前,只是站在門口看姚沛兒。今日天陰,大殿裡也陰沉沉的,姚沛兒靠在陰影里一動不動,像截沒生命的木頭,在陰冷潮濕中一點一點腐朽。而唐師師站在唯一的光亮處,背後是奴僕如雲,春景正好。
唐師師突然就想起她作為秀女時,入宮的第一天,她們列隊走向儲秀宮,在慈寧宮東牆的那條夾道上,看到姚沛兒的鳳輦風風光光走過。嫉嫉早早就把她們趕到路邊,讓她們低頭下跪,不許左顧右盼。以她們的身份,連抬頭看皇后一眼都是冒犯。
那個時候姚沛兒多麼風光,所有秀女都又驚又羨地目送姚沛兒遠去,悄悄在心裡感嘆姚沛兒命好。是啊,投胎在長公主的肚子裡,順心遂意地長大,年紀才十三,就被外祖母接進宮做皇后。這樣的命,誰不羨慕?
誰能想到呢,那就是姚沛兒人生的頂峰。姚沛兒一出生就在山頂,所以之後每一年,她都在往更深的深淵裡落去。
神泰二年唐師師進宮,姚沛兒是皇后;神泰五年唐師師成了最受寵的美人,以魁首之名送往靖王封地,姚沛兒依然穩穩噹噹做著皇后,雖然沒圓房,可後宮中沒人敢怠慢她﹔神泰六年,唐師師做了王妃,懷了孩子,姚沛兒還在穿著最華麗的衣服,守著最望門的活寡。
如今,唐師師成了新的皇后,肚子裡懷了第二個孩子,姚沛兒依然是完璧之身。
唐師師一步步往高走,而姚沛兒一步步滑向深淵裡。一個皇后自始至終都是完璧,委實匪夷所思,可是現在姚沛兒成了皇太后,更要守寡一輩子了。
唐師師想到這裡忍不住嘆氣,如果早知如此,當初,南陽公主和姚太后會不會讓姚沛兒進宮呢?或許,還是會的。
唐師師對姚沛兒說:「太后,東殿裡陰冷,住久了對身體不好。太后若是不舒服,就開窗通通風,或者讓宮女陪著去御花園走走。春天到了,御花園好些花開了。」
「難得你還記得我。」姚沛兒極淡地笑了一下,聲音依然輕飄飄的,說,「春天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想見人,恐怕怠慢了皇后,皇后還是去其他地方吧。」
太監立起眉,當即要呵斥放肆。唐師師抬手,止住太監的話,說:「既然東太后不喜歡被人打擾,那本宮也不強人所難,這就走了。東太后保重身體,再會。」
唐師師說完,就帶著宮女太監離開。姚沛兒不想見她,她也沒有多想見姚沛兒。反正面子情唐師師已經做到,之後姚沛兒過得怎麼樣,就不關唐師師的事情了。
唐師師走出東殿,一抬頭,就看到正面的殿門緊緊閉著。以前姚太后一人獨住慈寧宮,自然居主殿,但是現在趙承鈞把姚沛兒也扔過來了,而且姚沛兒為東,姚太后為西,從名分上講,姚沛兒比姚太后還尊貴些。按理,是該姚沛兒住主殿的。
然而虎老餘威在,姚太后畢竟是把控宮廷多年的人物,姚沛兒對姚太后畏懼到骨子裡,怎麼敢和姚太后搶東西?姚沛兒搬到了配殿,整日發呆度日,不爭也不吵,兩人倒也和睦。
唐師師進出這麼大的動靜,姚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唐師師來了。現在還關著門,是給唐師師下逐客令呢。
可惜,唐師師如果是個會看人眼色、替人考慮的人,她也不叫唐師師了。唐師師壓根不管姚太后的抗拒,語氣輕快道:「正殿門怎麼關著?太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幫太后把門打開?」
太監們一擁而上推門,沒等太監上手,馮嫡娥冷著臉把門拉開,硬邦邦道︰「哪陣風把皇后娘娘吹來了?太后娘娘不舒服,吃了藥,已經睡下了。皇后有什麼事,還是隔日再來吧。」
唐師師挑眉,道:「太后娘娘不舒服?那本宮更要進來看看了。太后算是本宮的嫡婆婆,之前又對本宮有知遇之恩,太后生病,本宮怎麼能置之不理。」
「你敢!」馮娘嫡黑著臉攔住唐師師,可是她一個人怎麼敵得過雙拳四手,很快馮嫡娥就被太監們拉開,唐師師堂而皇之、不緊不慢地跨過門檻,四處看了看,朝姚太后的方向走去。
宮殿還維持著之前的模樣,這些隔斷、香爐、落地罩,唐師師再熟悉不過。曾經她戰戰兢兢在這裡給姚太后請安,換了個身份回京後,也須得小心翼翼和姚太后斡旋。誰能想到不過一年,唐師師就能無視姚太后的守衛,在慈寧宮大搖大擺,長驅直入呢?
馮嚰因看到唐師師直接衝著姚太后內室走去,氣得兩眼發黑,怒罵道:「無恥小兒,焉敢放肆!太后娘娘掌權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呢,你哪來的膽子在娘娘面前放肆?」
「是啊。」唐師師掀開姚太后床前的帘子,含笑看向裡面那個衰老的人,「娘娘當上太后的時候,我才六歲,連牙都沒換呢。誰能想到,如今竟輪到我來探望太后。」
姚太后閉著眼睛,完全不理會唐師師。唐師師也不在意,她視線從姚太后臉上掃過,幽幽嘆了一聲,惋惜道:「才幾天不見,太后娘娘竟然老了怎麼多。我本來看不出娘娘年紀,如今一看,還是有變化的。娘娘先前委實駐顏有術,小女佩服。
」
姚太后眼珠動了動,實在忍無可忍,睜開眼呵斥道:「大膽!你算什麼東西,不過得志一兩天,就敢來哀家面前放肆。哀家當了十三年皇后,十四年太后,多少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你真以為你封了皇后,就能和哀家耀武揚威了?做夢吧,你連自身都難保,你莫非以為,趙承鈞會長久地讓你在皇后之位上坐下去?」
「我能不能長久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娘娘這一生算是徹底完了。」唐師師不為所動,依然笑著,居高臨下看向姚太后,「太后娘娘,當初你逼我喝下毒藥,對我的孩子不利,找人誣陷我名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日呢?大概是沒有的,太后娘娘眼高於頂,哪能看到我這種小人物的悲痛。」
「可惜,天底下最得罪不得的,就是小人物。」唐師師鬆開手指,棕褐色的紗帳慢慢落下,將唐師師和姚太后分割成兩個世界。唐師師隔成一層床帳,冷冰冰看著裡面模糊的人影,輕聲道:「恭喜,太后求仁得仁,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太后清淨了。太后娘娘,祝您好好享受您的晚年。」
唐師師說完,毫不留戀地甩了下袖子,轉身往外走。姚太后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隔著紗帳,惡狠狠盯著唐師師:「哀家落到今日的地步,就是因為心慈手軟,錯信了趙承鈞,讓他活到今日。你出身低微,還有細作身份,你風光不久的。哀家等著,你被趙承鈞剝奪後位,打落塵埃,連親生兒子都不肯認你的那一天!」
唐師師笑了一聲,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道:「那太后務必活得久一點,小心看不到哦。」
唐師師壓根不理睬她,姚太后不甘心,扯著乾枯嘶啞的嗓子,嘶吼道:「本宮最大的錯,就是讓皇位落到不是親生的兒子手裡。你以為你比哀家好到哪裡去,你的下場,恐怕還不如哀家!」
唐師師腳步忽的停住。姚太后說她失寵,唐師師不在乎,姚太后說趙承鈞只是利用她,唐師師依然不在乎,但是姚太后說以後會是別人繼承皇位,唐師師忽然沒法忍下去了。
這一句,無疑正戳中唐師師痛腳。無論趙子誥多麼乖巧可愛,無論趙承鈞對她多麼百依百順,都比不過,趙子詢才是太子。
等日後趙子詢上位,他自然會供奉親生母親徐氏,唐師師沒有生恩也沒有養恩,算得了什麼?姚太后至少有垂簾聽政的功勞,虎老餘威在,宮人不敢太過分。但是唐師師呢?
她什麼都沒有。姚太后說的沒錯,
等趙子詢登基,唐師師的下場只會比姚太后更差。
唐師師停頓微許,內外的人都屏息凝氣,不敢抬頭。就連姚太后也倚在帷幔後,氣喘吁吁地盯著唐師師。
可是唐師師最終也沒有回頭。她沒有對姚太后說一句話,像是根本不屑於回應挑釁的勝利者一般,揚長而去。
馮簸娥被人控制在門口。她手腳被人牢牢鉗制著,一動不能動,只能用眼神瞪著師師。她想過周舜華,想過馮茜,想過任何人,唯獨沒想到,是唐師師給了她們致命一刀。
馮簸簸和姚太后一生自負聰明,誰知,竟然在唐師師身上看走了眼。整整五年啊,她們一直被她玩弄在股掌。現在馮嫡簸也不知道,唐師師到底是真蠢,還是裝蠢。
唐師師從馮嫡娥面前走過,馮嫡去不甘心,拼盡全力掙扎:「叛徒,奸細,忘恩負義!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馮簸蔗沒說完,就被人用手捂住嘴。太監諂媚地跟到唐師師身後,獻好道:「娘娘息怒,那個老媛娥神志不清,已經被奴才拿下了。此賊膽大包天,竟然冒犯皇后娘娘。娘娘,您說要如何處置?」
唐師師語氣淡淡的,說道:「既然神志不清,那就不能在西太后跟前伺候了。發配到洗衣局,做粗活去吧。」
太監聽到,搶著應道:「娘娘誠孝,奴才遵命。」
唐師師走出慈寧宮,回頭最後望了眼慈寧宮的牌匾,說︰「西太后要靜養,以後,不許放阿貓阿狗進來打擾太后養病。若是讓本宮知道你們陰奉陽違,全都送去掌邢司論處。你們記住了嗎?」
宮女太監們被嚇了一跳,戰戰兢兢應下:「是。」
唐師師眼睛掃過眾人,拂過袖子,不疾不徐走向鍾粹宮:「本宮累了,回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