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酷暑。徐太太躲在城牆根下,望著不遠處巍峨宏偉的紅牆,威風凜凜的侍衛,驚嘆又艷羨,怎麼都不敢靠近。
她的兒子,現在就在這種地方生活。徐太太覺得驕傲,隱隱也覺得不舒服。
兒子抱給別人,過得不好她肝腸寸斷,過得太好,她心裡也不好受。為什麼這些榮耀不是生父帶給他的,而是另一個父親呢?
徐太太想起被官府帶走的弟弟,鼓起勇氣,想去宮門口問侍衛。上次趙子詢來找他們的時候,給她帶了一道令牌,說有急事時,就帶著這塊令牌去東華門。那裡的侍衛看到了,自然會安排人來見她。
徐太太不明所以,但是陳泰已經被關了一夜了,徐太太一宿輾轉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趕緊帶著令牌來找趙子詢。
徐太太戰戰兢兢靠近東華門,東華門正在檢查進出人手,沒有人注意她。徐太太正要一鼓作氣衝到前面,一個太監忽然攔在徐太太前面,笑了笑,說:「敢問可是徐太太?」
徐太太剛才的勇氣頓時跑了個一乾二淨,她看著面前這位太監的通身氣派,嚇得渾身發抖:「是我。你要做什麼?」
「不是雜家,是一位貴人要見你。」太監說著側過半個身子,虛虛乜斜著她,「徐太太,請隨雜家來吧。」
徐太太渾身哆嗦著被帶到宮裡。她看著一路紅牆綠瓦,奇花異草,仿佛雙腳都飄了起來。她懷疑她已經死了,要不然,她怎麼能見到天宮一樣的地方呢?
徐太太頭暈眼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周遭這一切,是她窮極一生都無法想像的生活。領路的太監終於停在一座建築前,徐太太抬頭,看到上面寫著鐵畫銀鉤的三個大字,「坤寧宮」。
徐太太不知道這座宮殿是誰住,但是看太監恭敬的態度,應當是極其尊貴的人。徐太太腳都軟了,從側門進入後,秀美飄逸的女子像雲彩一樣從兩邊飄來飄去,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只留下陣陣馨香。
徐太太越發懷疑自己在做夢。
太監停在一座大殿前,他沒有進門,而是停在門外,恭敬地下拜:「娘娘,人帶來了。」
過了一會,珠簾響動,一個穿著鵝黃色長衫的女子從屋裡出來,說:「娘娘開恩,進去吧。」
「謝娘娘。」太監說著,瞥了徐太太一眼,不輕不重地說道,「徐太太,進去吧。」
徐太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大殿的,進入後,她險些被裡面的色彩晃暈。雲錦堆疊,金玉滿堂,站在其中,幾乎叫人疑心這是夢境。尤其不真實的是上首的女子,她容貌驚人,皮膚瑩白,長裙及地,繡絛逶迤,雖然挺著大肚子,可是絲毫不顯臃腫,反而柔美的像會發光一樣。
徐太太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這個女子美麗的出奇,更奇怪的是,隱約有一種熟悉感……
她好像見過這個女子。在哪裡呢?
徐太太盯著唐師師發愣,周圍的女子咳了一聲,扶著徐太太跪下:「見了皇后娘娘,還不行禮?」
徐太太被人擺弄著跪下,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竟是皇后!徐太太霎間嚇破了膽子,諾諾低著頭,再不敢抬頭看一眼。
唐師師放下茶,說:「徐太太請起。來人,看座。」
杜鵑搬來一個繡墩,徐太太又被人擺弄著坐下。徐太太坐在繡墩上,覺得自己手和腳都不對勁了:「皇后娘娘,您……您貴人多忙,找妾身來做什麼?」
唐師師笑了笑,倚在扶手上,不疾不徐說:「徐太太,好久不見。」
聽到這個聲音,徐太太靈光一閃,想起一個人來:「是你!」
徐太太想起來了,幾年前在西平府靖王府時,徐太太進府給世子妃拜年,曾遇到過一個極其漂亮的女子。那時候她還是個侍女,沒想到,現在竟成了皇后。
徐太太內心感覺頗為複雜,她記性不好,可是這樣漂亮的女子,就算想忘也忘不了。要不是侍女和皇后身份太過懸殊,徐太太見第一面的時候就該記起來了。
唐師師和徐太太有過一面之緣,她沒在乎徐太太措辭上的失敬,說:「本宮今日請徐太太過來,是有一件事想請太太幫忙。」
徐太太一聽,連忙說:「娘娘您說笑了,妾身有什麼能幫得上您?您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唐師師微笑:「這件事,唯有徐太太能辦到。前些天世子出宮,世子妃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想來,是去見徐太太了吧。」
徐太太頓時訥住,訕訕地說不出話來。唐師師沒理會徐太太的不自在,繼續說:「世子和徐太太母子情深,有天然的血緣羈絆,若是攔著你們不讓見面,倒顯得本宮很無情一樣。但是,徐太太,人要有契約精神,既然答應了皇上,那就要說到做到。」
徐太太的表情難看起來,坐在繡墩上很不安寧:「皇后這話是什麼意思?皇后以為我們貪慕皇家的權勢嗎?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妾身絕不貪皇家一個子,妾身之所以跟來金陵,只是因為愛子心切,想多看世子幾眼而已。」
唐師師低頭笑了笑,說:「本宮也沒說徐太太貪慕虛榮。太太心疼兒子是人之常情,但是情不過法,世子姓趙,早就不再是太太的兒子了。徐太太若是捨不得兒子,那當初就該拒絕靖王;既然當時同意了,收了靖王府的好處,那現在,就不要藕斷絲連。」
徐太太的臉色刷得變白。唐師師微微笑著,說:「皇上培養世子一場也不容易,從小給世子用最好的東西,請最好的夫子。這些年來衣食住行、讀書習武,不說花費的時間、精力,僅說砸進去的銀錢,就是一筆天文數字了。眼看皇上把世子培養出來了,徐太太跑過來認母子情深。徐太太,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徐太太臉從白轉紅,渾身火辣辣發燙。剛才她覺得皇宮明燦燦的,到處都在發光,但是現在徐太太只覺得刺眼,這裡面所有東西都在嘲笑她!
徐太太蹭的站起身,她動作太猛,都把繡墩帶倒了。杜鵑皺眉,在旁邊呵斥道:「放肆!」
唐師師抬手,示意杜鵑退下。杜鵑行禮,靜靜退到另一邊,但是看徐太太的目光依然不善。
唐師師面帶微笑,說:「徐太太,聽說你的弟弟被錦衣衛抓走了,這裡面是一萬兩銀票,足以支付令弟欠下的賭債。錦衣衛那邊我已經派人去疏通了,想來過不了多久,令弟就能回家。不過,凡事有一有二,沒有再三再四,剩下的錢徐太太不用還了,但是,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次。」
「來人,送徐太太出宮。」
宮女上前來引徐太太出門,徐太太避開宮女的手,渾身顫抖著,說:「不用你們扶,我自己會走!」
說完,徐太太頭也不回,大步朝外走了。杜鵑看著徐太太的背影,氣得直罵:「無禮至極,她算什麼東西,敢在皇后面前擺譜?皇后好心替他們家還錢,她還委屈上了?」
唐師師輕輕笑了一聲,升米恩斗米仇,莫過於此。拿了她一萬兩銀票,還覺得她侮辱了徐家的脊梁骨。
呵,可真是高貴的自尊呢。
唐師師授意錦衣衛將陳泰抓起來,今天又大張旗鼓給徐太太送錢,確實存了故意的心思。她想激化趙子詢和徐家的矛盾,好讓趙承鈞儘快看清趙子詢的面目。唐師師做好了準備,但是她沒想到,當天晚上,趙子詢就怒氣沖衝來找她算帳了。
傍晚,唐師師正在餵趙子誥喝粥,外面忽然傳來嘈雜聲,還有宮女太監阻攔的聲音。
「世子,皇后娘娘在裡面靜養,世子……」
唐師師放下湯匙,用手帕給趙子誥擦了擦嘴,對奶娘說:「抱他下去吧。」
奶娘眼睛前後看看,露出驚慌之色。旁邊的宮女已經收起碗匙,福身道:「遵命。」
說著,宮女用力撞了奶娘一下,瞪道:「還不快走?」
奶娘如夢初醒,趕緊抱著趙子誥起身。奶娘出門時,正好看到趙子詢怒氣沖衝進門。世子臉上含著怒,眼睛被火燒的晶亮,絲毫沒有平時謙謙君子的模樣。
奶娘只看了一眼,趕緊低頭,抱著趙子誥出門了。
坤寧宮內宮女給趙子詢行禮,杜鵑站在前面,道:「參見世子。世子,天色不早了,您急匆匆來坤寧宮,有什麼要事嗎?」
趙子詢忍著怒,說:「你們都出去。」
杜鵑皺眉,露出怒色。唐師師示意杜鵑退下,說:「既然世子有話要說,你們就先出去吧。」
杜鵑擰著眉,十分不贊同:「娘娘!」
「出去吧。」
杜鵑沒辦法,只能帶著人走出門外。但是杜鵑留了心眼,沒有關門也沒有走遠,就停在大殿門口。
等侍女們走後,唐師師不急不慢,問:「說吧,世子氣急敗壞,所為何事?」
趙子詢胸膛起伏,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這幾個字:「唐師師,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唐師師挑眉:「什麼事?世子,勞煩你將話說清楚,我做了什麼?」
「你為何要羞辱徐太太,今日回府後,她尋死覓活,險些上吊死了!」
唐師師心裡挑眉,看趙子詢氣沖沖的樣子,徐太太尋死估計是剛發生的事情。那就巧了,她上午叫徐太太來說話,等到晚上,徐太太才尋死,還正好讓趙子詢知道。
可真是巧啊。
唐師師語氣平淡,回道:「我和徐太太不熟,我怎麼知道她為何尋死?」
「你!」趙子詢氣得不輕,他看著眼前這張年輕美麗又無動於衷的臉,簡直恨不得將她的冷漠撕碎,「她今天只見了你。要不是你,她為什麼會以淚洗面,說自己沒臉活了?要不是你,舅舅怎麼會被抓到詔獄裡?」
呵,連陳泰賭博都怨到她身上了。唐師師目帶諷刺,道:「舅舅?世子,你莫要忘了,你現在姓趙。」
唐師師實在太明白如何激怒一個人了,趙子詢瞬間怒不可遏,高聲喝道:「可她畢竟是我的生母!」
唐師師同樣抬高聲音,壓住趙子詢的氣勢:「本宮亦是你的嫡母。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你來質問當朝皇后,還在本宮的殿裡大吼大叫。趙子詢,這就是你的忠孝禮義嗎?」
趙子詢氣紅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唐師師。這個女人如此美麗,心腸卻如此惡毒,她故意羞辱他的母親,現在還用養育之恩壓他。他是受了靖王府的恩德,但是,並不代表他們就可以肆意踐踏他的自尊。
趙子詢用力看著唐師師,一字一頓道:「好,唐師師,殺母之仇,我畢生難忘。」
唐師師同樣不屑地笑:「本宮說什麼了,她尋死關本宮什麼事?還有,趙子詢,本宮現在是你的嫡母,你沒有資格直呼本宮的名字。」
趙子詢乘著怒意來質問唐師師,現在衝動消散,血液里的躁動卻更甚。他定定看了唐師師一眼,轉身離開。
唐師師端坐在皇后寶座上,從始至終,沒有給過趙子詢一個正眼。趙子詢快出門時,唐師師慢悠悠開口:「既然世子傲骨凜凜不可冒犯,那今日的一萬兩銀票,勞煩世子補上。」
這個女人!趙子詢握緊拳頭,最終忍著,一言不發,掀袍離去。
等趙子詢走後,杜鵑從殿外進來,頻頻皺眉:「皇后娘娘,您和世子鬧這麼僵,是不是不太好?」
唐師師輕嗤:「是他不敬本宮在先。別人欺我,本宮還要笑臉相迎不成?」
杜鵑依然很擔心,委婉道:「娘娘,現在皇上不在京城,再說了,您和世子畢竟是一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唐師師淡淡看了杜鵑一眼,杜鵑頓時噤聲,不敢再說。
不看僧面看佛面?唐師師冷笑,看誰的面子都不好使。她早就受夠這個傻逼渣男了。
趙子詢一路大步流星走回端敬宮,進了宮門,他依然氣得雙眼發黑,耳朵嗡鳴,根本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
端敬宮的人見世子表情不對,全都遠遠躲開,不敢靠近了觸霉頭。趙子詢正在氣頭上,根本沒心思應付盧雨霏,直接就去了周舜華房裡。
周舜華看到趙子詢來了,什麼都沒問,溫柔地給趙子詢解下外衫,端上涼茶,然後站在趙子詢身後,柔柔地給趙子詢揉太陽穴。
趙子詢一碗清茶入肚,理智慢慢回籠。他這時候再想剛才的事,覺得他有些太衝動了。
現在趙承鈞雖然不在,但是宮裡處處都是他的眼線。要是讓趙承鈞知道趙子詢敢吼他的心肝寶貝,絕對不會輕饒趙子詢。
何況,他畢竟是養子,不敬皇后這等事傳到朝堂上,終究是他不對。
趙子詢現在已經有些後悔了。可是當時他看到徐太太脖子上的淤痕,根本無法冷靜。尤其那個人是唐師師,這讓趙子詢格外不能忍受。
周舜華見趙子詢冷靜下來,溫溫柔柔地問:「世子,發生什麼了,您怎麼氣成這樣?」
趙子詢回神,他放下茶杯,淡淡道:「外面的一些朝事。」
周舜華應了一聲,她知道趙子詢這樣說,就是不想讓她繼續問的意思。周舜華識趣地閉嘴,轉而道:「世子,您用飯了嗎?妾身讓尚膳局準備?」
趙子詢點頭。他匆忙被叫到徐家,去了後看到徐太太的慘狀,怒髮衝冠,哪有心思吃飯。等從唐師師那裡走了一趟後,趙子詢越發生氣,更加沒胃口了。
但是晚膳總是要吃的。周舜華出去備飯,趙子詢坐在側殿,四周都是周舜華的氣息,甚至他額頭上還殘留著周舜華手指的馨香。可是不知為何,趙子詢眼前頻頻浮現唐師師的模樣。
她寢殿的擺設,她低頭時耳畔垂下的碎發,她背對著門口梳發的樣子……以及她嘲諷人時,眉宇間似笑非笑的薄涼。
別的女人都是溫溫柔柔的水,唯獨她,愛恨都轟轟烈烈,讓人傷筋動骨,無法自拔。
趙子詢愣神時,外面忽然傳來口哨的聲音。趙子詢回神,看向檻窗,外面站著一個灰衣人,做太監打扮,看起來急不可耐。
趙子詢走近,低聲問:「怎麼了?」
灰衣人左右看了看,湊到趙子詢身邊,低不可聞道:「世子,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