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擺酒當天,天剛蒙蒙亮,傅斯恬和時懿就都起來了。
根據檸城本地習俗,家裡有婚嫁喜事當天清晨,喜主家要派人祭祖敬告祖先,讓先人一起高興,庇佑新人幸福安康、家族興旺發達。
傅斯愉本人本來應該跟著去的,但因為墳地在山上,傅斯愉腿腳不便,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傅建濤和王梅芬就讓她不要勉強了,由宋禹替代她前去。
傅斯恬和時懿洗漱好下樓的時候,宋禹已經由酒店過來了,正坐在大廳里和傅建濤說話。
他頭髮打理得很利落,穿著短袖襯衫,肩膀寬闊、坐姿端正,看起來很陽光也很高大。
傅斯恬和時懿介紹:「那就是小魚的未婚夫,宋禹。」
時懿隔著小半間房間端詳他,忽然就從鼻子裡發出了很輕的笑氣音,很愉悅的樣子。
傅斯恬莫名:「怎麼了?」
時懿也不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問:「他是不是經常給小魚送花?」
傅斯恬點頭:「怎麼了?」
時懿忍不住又笑了一聲,才清了清嗓子說:「沒什麼。看起來蠻好的,小魚眼光不錯。」
傅斯恬歪頭表示不信服,時懿卻怎麼都不肯說了,只牽著她的手往前走,轉移話題:「叔叔早上好。」
傅建濤和宋禹都看了過來。
傅斯恬拿她沒辦法,只好先放過這個話題,跟著她一起給傅建濤、宋禹打招呼了。
傅建濤見時懿今天換了一身褲裝,穿了運動鞋,順口問:「一會兒你要一起去?」
時懿點點頭。
傅斯恬解釋:「我想帶她去見見爸爸。」她眼神里透著一點請求。
傅建濤倒不是很意外,只是問:「你開電動車還能載人嗎?」
傅斯恬放鬆下來,連忙應:「可以的。」
「那一會兒我去隔壁再借一輛電動車,我和小宋一輛,你嬸嬸一輛,你和小時一輛,可以吧?」
傅斯恬當然沒有意見:「謝謝叔叔。」
傅建濤睨她一眼:「說什麼傻話。」他站起身,招呼道:「好了,我去借車,你們去吃飯吧,爭取早去早回,再晚太陽大了,你們該嫌曬了。」
傅斯恬和時懿都笑了起來,說沒關係。
傅建濤嗤笑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了。
七點鐘,幾個人吃過飯後,一番準備,終於出發了。傅建濤給傅斯恬借了一輛黑色的小綿羊,雖然半新不舊的,但操縱感還不錯。
傅斯恬久違地騎行,竟一點生疏感都沒有。
時懿跨坐在她的身後,摟著她的腰,親昵地貼著她的背。清晨的風裹挾著夜半還未散盡的雨露清爽從兩頰拂過,帶著一種久遠的、懷念的味道。
時懿感慨:「好久沒這樣吹風過了。」
傅斯恬說:「我也是。」離開學校以後,她再也沒有騎過電動車,更沒有載過人了。她忽然很想問問時懿,後來,她們買的那輛電動車呢。
可是她不敢問。
無非是賣了,或者,扔了。
沒想到,時懿主動提了起來:「你還記得我們一起買的那輛電動車嗎?」
傅斯恬喉嚨緊了緊,應:「嗯。」
時懿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問:「你猜它最後怎麼了?」
「怎麼了?」
時懿淡淡地說:「它被人偷了。」
在她實在太想她,又太恨她,想賣掉它的時候才發現的。明明也已經打算好不要它的了,可是,發現它真的不見了的時候,她卻再一次感到了心空了的痛。
她像無頭蒼蠅一樣繞著街區、繞著停車坪、繞著周邊的二手車店,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直到後腳跟起泡。
直到天黑。
直到死心。
傅斯恬完全沒有預料,心跟著一空,一時間不知道應什麼才好。
時懿嘆笑了一聲,像是有些惆悵,又像是有些寵溺,說:「賠我一輛吧。」
傅斯恬心裡澀澀的,應:「好。」
時懿又說:「等晚一點吧。等退休了,我們回申城定居,把房子買在環城路旁邊,每天早上和傍晚,我們就可以騎著它出去兜風了。」
只想像著傅斯恬就感到了幸福。她放鬆了脊背,虛虛地靠進了時懿的懷裡,軟聲應:「好。」
時懿眯起眼睛,享受了兩秒,才故作正經地提醒:「開車呢。江來來女士,請你注意安全,我不想去交警大隊撈你。」
傅斯恬不由笑出了聲,配合著她哼唧了兩聲不滿,坐直身子,認真騎車了。
二十分鐘後,車子騎到了半山腰上,上不去了。
五個人下了車,把電動車停靠在山路旁,提著鋤頭、祭品、鐵桶、紙錢和水步行上山。時懿還是第一次來這種無規劃的私人墓地,也是第一次走這麼陡的山路,看什麼都覺得陌生,但因為有傅斯恬在身邊,又覺得什麼都親切。
她主動分擔了一大袋的紙錢,打著傘,和傅斯恬一起,一句抱怨都沒有,安安靜靜地往上走。
傅建濤用鋤頭擔著水和幾袋子紙錢走在她們後面,看著傅斯恬幾次要幫時懿拿一點,時懿都不肯給,看著時懿曬在陽光下的半邊身子和傅斯恬籠罩陰涼里的整個身形,眼裡有越來越不加掩飾的讚賞與欣慰。
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他相信傅建澤也是想得開的。
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鐘,時懿和傅斯恬體力漸漸不支,傅建濤走到了她們的前頭,把時懿手上的紙錢一併擔走了,快步上山。王梅芬和宋禹緊隨其後。
時懿沒了手上的負重,便又接走了傅斯恬提著的籃子,和她一起,走在最後面,穩步向上。
不多時,幾個人終於都要到了傅斯恬爺爺奶奶合葬的墓前。傅建濤大步跨上了水泥鋪就的墓坪,把水和紙錢放下,回過身子等還在山路上的傅斯恬和時懿他們。
王梅芬和宋禹很快地也跨上去了。
只剩下傅斯恬和時懿了。
意外的,傅斯恬在岔路口上,拉著時懿不動了。她遙遙望著他,說:「叔叔,我和時懿就不過去了。」
傅建濤驚詫,剛想說話,就聽見她又說:「我想,奶奶應該是不會想見我的。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就不要惹奶奶生氣了。」
傅建濤無言以對。
他看著傅斯恬和時懿緊牽著的手,知道傅斯恬說的是真的。如果老人還活著,此刻不知道該又是怎樣的狂風暴雨。
人生中最後的日子,老人都還在逼迫、咒罵著傅斯恬的。那些傷害、那些爭執,都是那樣真切地存在過的。偶爾逢年過節祭祀,傅斯恬但凡在家,也都是肯跟著磕個頭燒個香的。說實在,他也沒有資格再要求她更多了。
罷了。
他說:「去看你爸爸吧。你認路嗎?」
除了送殯那一次,這些年裡,傅斯恬還是第一次來這裡的。
傅斯恬臉色白了白,說:「我認得的。」
這些年的夢裡,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了。送殯隊伍的嗩吶鞭炮聲,不知道驚醒過多少次她的夢。
「那等會兒在停車的地方會和。」傅建濤叮囑。
傅斯恬點了點頭,和王梅芬、宋禹打了聲招呼,帶著時懿往直繼續前行了。
時懿能感覺到她的情緒低下去了,什麼都沒問,收了傘,扣緊了傅斯恬的手。
傅斯恬回了她一個很淡的笑。
時懿心口開始發悶。
傅建澤的墓離他父母的並不遠,不過再走幾分鐘就到了。
墳墓已經不是傅斯恬記憶中的樣子了。矮矮的黃土堆已經照著她前兩年的意思,新補上了水泥,鋪平了墓坪。一整年都沒有人來過了,墓坪里除了有些許落葉和雜草,還算是乾淨的。
傅斯恬咬了咬唇,定神看時懿,再次和她確認:「上去嗎?」
時懿蹙眉,什麼話?
她不悅地鬆開了傅斯恬的手,看也不看她,自己跨上了墓坪。
傅斯恬怔了怔,眼眸亮了一點起來,跟著時懿踏上去了。
積灰還是挺嚴重的,不打掃實在看不過去。傅斯恬忘記帶掃帚過來了,只能從旁邊的樹上折了一長條帶著大片葉子的樹枝下來當掃帚。
時懿依樣畫葫蘆,也想折一條下來幫忙。可做什麼都有模有樣的她,做起這件事卻是意外的笨拙,傅斯恬光看著她站在山崖邊上就夠心驚膽戰了。她連忙攥住了她的手腕,給她指派其他的任務:「你幫我把墓碑上的字重新描一遍好不好?」
時懿猶豫了下,看墓碑上的黑字確實已經褪得很厲害了,便接了下來。
她從籃子裡拿了漆和筆,又從挎包里拿了紙,走到了墓碑旁,沒有在意髒亂,直接坐下了身子,仰著頭,先把墓碑整個擦拭了一遍,而後才一筆一畫認真地描摹起了墓碑上的字。
傅斯恬打掃完了墓坪上的積葉,時懿還在描摹。她已經在描大名旁最底下的那行生年與卒年的數字了。
位置比較低,字太小,傅建濤提供的毛筆太粗了,要描好並不容易。
時懿貼得很近,身子壓得很低,一隻手提著筆,只用筆尖描摹,一隻手捏著紙巾,隨時防止多餘的漆下溢。太陽烤在她的身上,傅斯恬看見,她的臉側有一層薄薄的汗水在陽光下隱隱閃爍著。
她抿著唇,臉上是那樣莊重、那樣認真的神色。
沒有一絲一毫的鄙夷與嫌棄。
傅斯恬凝視著她,整個眼眶忽然酸脹了起來。
那句午夜夢回常常像尖刀一樣扎進她心口的「惡劣的基因果然會遺傳的吧」的回音,好像終於從耳邊徹底消散掉了。
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種尖銳的痛楚。
她捧著花束,走到時懿的身旁,蹲下1身子,從背後抱住了時懿。
時懿愣了愣,放柔了聲問:「怎麼了?還差一點就描完了。」
傅斯恬把花放到了墓碑前,不說話,只是雙手摟住了時懿,貼著她,很輕地顫抖。
時懿整顆心跟著她顫了起來。
她捏著筆桿的指尖發了白,用捏著紙巾的那隻手握住傅斯恬圈在她腰上的手,輕聲哄:「來來?」
傅斯恬回握住她的大拇指,手很冰很涼,好幾秒後才應:「我沒事。」
「時懿,」她低啞地坦白:「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裡是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見我、記不記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