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是口渴了嗎?冰箱裡有其他飲料的。」時懿若無其事地在江雪玫側邊單人沙發上坐下。
江雪玫搖頭:「沒關係,我愛喝白水。」她放下紙杯子,把桌面上放著的紙袋子提到膝蓋上,取出一個紅色的首飾盒,遞給時懿,一派和煦的模樣:「路上一直沒機會給你,現在剛好。見面禮,打開看看大小還合適嗎?」
首飾盒上燙著logo,是時懿很熟悉的一個品牌,價格不菲。
時懿受寵若驚,禮貌推辭:「阿姨,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江雪玫笑了一聲,沒理會她的客氣,自己把首飾盒打開了。
是一隻設計大方、打磨精細的鉑金手鐲。
「來來你都從我這裡帶走了,還有什麼比得過她更貴重。」她淡淡發聲,拉過時懿的手,把手鐲打開,套進了時懿纖細的手腕。
大小剛剛好,粗細也剛好,銀色明淨的光澤,與時懿白皙的腕色相得益彰。
江雪玫滿意:「蠻好看的,你覺得呢?」
時懿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點頭:「阿姨眼光真好。」但是她還是不好意思。「可是,阿姨……」
她話還沒說完,江雪玫輕輕搖頭,用眼神示意她別推辭了。「這是申城習俗。」她解釋:「長輩第一次見小輩對象,都要給見面禮以示喜歡的。」
「你不收,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時懿愣住,啞然失笑。她摸著手鐲,看著江雪玫,抿了抿唇,眼底慢慢盛滿了細碎的光亮,由衷道:「謝謝阿姨,那……我不客氣了。很漂亮。」
江雪玫淡笑:「見外了不是。」
半生浮沉,她對很多事情都已經看淡了。傅斯恬和她說她喜歡女生的時候,她有驚訝,卻也只是驚訝。她想,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是男是女都不重要,能對來來好,能讓她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聽說對方是時懿,她心裡就已經稍稍鬆了一口氣。比起別人,她更信得過時懿。從前,她就很喜歡這個孩子的。年紀小小,卻已經比許多成年人都更有獨立思考能力、正直善良、明辨是非。她相信那樣的孩子,長大了差不到哪裡去的。
今天見了面,相處小半天,這個判斷就更明確了。她願意把來來交給她的。
不過,她心底里還有一點事掛著。借著傅斯恬還沒出來的這個時機,她求證:「來來先前和我說你媽媽不太同意你們的事,現在呢?她住你這裡沒關係嗎?」
她不擔心時懿欺負傅斯恬,她擔心時懿家裡人給傅斯恬委屈。
所幸,時懿回答她:「沒關係的,阿姨,我媽媽現在已經不反對了。」
「況且,」她說:「這房子是我自己買的,沒有用家裡一分錢。我的就是來來的,來來住在這裡,是天經地義的事。」
「天經地義?」江雪玫眼神染上了揶揄與審視,刻意又重複了一遍:「你的,就是來來的?」
時懿大大方方,迎著江雪玫的視線,坦蕩堅定地應:「對。」
「阿姨,我把來來當我妻子看的,我不是想和她談戀愛,我是想和她過一輩子的。所以雖然我和來來在法律上沒有辦法像男生女生那樣結婚,但來來應該有的伴侶權利,我都要還給她的。」
江雪玫眼眸深深。
時懿許諾:「我在聯繫給房子加上來來名字的事了,公司我持有的股份,之後也會轉成和來來共同持有的。如果來來願意的話,我還想指定她做我的意定監護人。」
江雪玫神色里流露出讚許,口頭上卻是回絕了:「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她正色,溫和又認真地說:「這些東西,這些年你自己一個人打拼出來也不容易。我想來來也捨不得你這樣的。我是她媽媽,我知道她的性格,她不會要的,我也不需要你這樣證明。」
「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來來想要什麼,我都能給她。」她直視著時懿,見面以來第一次露出這樣銳利的眼神,問:「所以我對你,或者說,對來來未來的伴侶,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愛她,對她好,讓她幸福。」
「你能做到嗎?」
時懿不躲不避,鄭重點頭:「阿姨,我能。」
江雪玫散開肅色,欣慰笑:「那就好。」
她還要說什麼,客用浴室里傳來玻璃門推拉的聲音,應該是傅斯恬洗完澡要出來了。江雪玫把話頭止住,時懿也默契地轉開了話題。
於是傅斯恬出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江雪玫和時懿兩人坐在沙發邊,言笑晏晏,聊得很是投機的模樣。
她歪著頭,抓著擦頭髮的毛巾,看著她們,有些驚訝。
江雪玫側過身自然地和她搭話:「小懿說你們有一款香薰蠻好用的,不用點燃聞著就很舒服了,問我要不要試試。」
傅斯恬下意識回:「是挺放鬆心情的。媽媽你要試試嗎?我一會兒拿到你房間?」眼神卻是落在時懿身上的。
時懿噙著笑,面色如常。
傅斯恬心這才落定。
江雪玫察覺到了,神色微黯,還沒來得及掩下,就被移回視線的傅斯恬撞了個正著。
江雪玫有一瞬間的尷尬,馬上就換回了尋常的溫笑,應:「好呀,那我試試。」她看著傅斯恬還濕著的頭髮,識趣說:「你快去吹頭髮吧,濕著吹空調小心頭疼。我也回房間再吹吹,好像髮根有點沒幹。」
傅斯恬心口微微悶,抓著毛巾的五指攥了起來,想和她說點什麼,卻無從說起。
最後,她只是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她們跟在江雪玫身後,幫她把香薰取出、放好,而後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房間,合上門,時懿就從背後勾住了傅斯恬的腰,整個人微微壓在她背上,很蘇很好聽地笑。
傅斯恬知道她開心,心底也跟著歡喜。「怎麼了,這麼高興?」
時懿聲線微微下沉,語氣卻是上揚的:「怎麼辦,你媽媽好想真的很喜歡我。」
她把套著鐲子的手腕抬到傅斯恬眼前,「阿姨給我的見面禮。」
傅斯恬也很意外,伸手握住,摸了摸,笑意盈滿眼眸。媽媽這是……真的接受時懿,不是哄她的緩兵之計。
她微懸的心徹底安定下來,歡喜中,想起了剛剛在客廳里江雪玫那轉瞬即逝的黯然,心口又有些發悶。
她故作心酸,打趣時懿:「好漂亮呀。我有點吃醋了。」
「嗯?」
「我是她女兒,我都沒有。」
時懿在她耳邊發出愉悅的笑音,肯定:「你也會有的。」
她會提醒她媽媽的。
傅斯恬不解,時懿卻是不肯再說了。她鬆開傅斯恬,牽著她的手往梳妝檯前走:「吹頭髮吧,我貼著都覺得好冰了。」
傅斯恬也不是真的在意這個問題,由著她帶領,在梳妝檯前坐下,沒有追根究底。
時懿拿起電吹風,手法嫻熟地幫她吹頭髮。
傅斯恬在電吹風舒適的溫度和頻率固定的噪音中,心思慢慢走遠。
她再一次回想起剛剛江雪玫的那個黯然表情,想起之前好幾次,她刻意和她保持距離、拒絕她的過分親近與好意時,江雪玫故作無謂、強顏歡笑的模樣。
心口越發地悶。
「寶寶……」她微仰頭,在鏡子裡看時懿。
時懿應:「嗯?」
傅斯恬問:「今晚……我可以和我媽媽一起睡嗎?」
時懿撩她髮絲的手微頓,隨即落了下去,壓在她的頭頂,很輕地摸了摸。她眼底藏著笑,嘴上卻故意做著很勉強的模樣,不咸不淡:「看在鐲子的份上,可以吧。」
傅斯恬配合著不滿:「你這樣,我要和她告狀了。」
時懿有恃無恐,眯了眯眼,把她的細發亂揉一通,壓著聲音問:「告什麼狀?」
「嗯?」
「有靠山了是不是?」
傅斯恬裝不下去,輕柔地笑了起來,不好意思般地後靠到時懿身上,抱住她的大腿撒嬌。
時懿移開了些電吹風,摸著她毛茸茸的腦袋,哼笑了一聲,又細心輕柔地把她亂了的發理順撩回去了。
傻裡傻氣的。
她要是能把所有心結都解開,能和她媽媽重修舊好,她比誰都高興。
「坐好,我把風力調大,吹快點。不然阿姨該睡了。」
傅斯恬親親她的腰,乖巧地坐直了。
十分鐘後,她收拾好了自己,抱著枕頭和單被來到了客房門口。
門下縫隙里一絲光都沒有。
是不是已經睡了……傅斯恬有些侷促,還有一些難以言喻的膽怯。她生起逃跑的念頭,可腦海里卻再一次浮現起江雪玫受傷的神情,還有,夢裡,爸爸放到她手心裡的那一顆星星。
從前的過錯已經不可更改,往後的遺憾,卻是可以避免的吧。
她握緊了手心,抬起手,釋懷地放鬆了眉眼,一下一下,很輕,卻很鄭重地敲響了門。
門內很快響起了江雪玫的應答聲:「來來嗎?門沒鎖,推進來。」
傅斯恬應聲而入。
房間裡,燈已經關了,江雪玫側躺在床上,明顯是已經準備睡下了。
傅斯恬站在門邊,面對著江雪玫驚訝的目光,抱緊自己身前的枕頭,潤了潤喉嚨,試了好幾次,才自若地發出聲:「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江雪玫猝不及防,愣了兩秒,猛地坐起了身子,滿目驚喜,一疊聲地應:「可以呀,進來,快進來。」
傅斯恬耳根發燙,合上了門,一步一步朝床邊走去。
江雪玫侷促又熱情,開了床頭燈,問:「你要這邊嗎?還是要睡這邊?」
傅斯恬在靠門一側的床上放下枕頭和單被,說:「我睡這邊就好了。」
江雪玫立刻移動身子,挪走了枕頭,把那一邊的位置整個空了出來。
傅斯恬咬了咬唇,在床上坐下,提起雙腳,放到了床上,猶豫著,躺下了。
江雪玫看著她,眼尾笑紋聚了起來,說:「那我關燈了。」
傅斯恬輕輕應:「嗯。」
燈被關掉了,視野陷入黑暗,其他的感官瞬間變得敏銳。
傅斯恬聽得到,黑暗中,江雪玫的呼吸聲又沉又亂,感覺得到,她的視線,一直定在自己的身上。
誰都還沒睡。
她情緒忽然就沉了下去,鼻間酸澀。
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裡,她裝著睡,由著江雪玫用這樣眷戀的目光一遍一遍描摹著自己的面容,在心底里,下了裝作不知道的決定。
這個決定,幾乎毀了她活過的半生,也折磨了江雪玫半生。
她是咎由自取的。
江雪玫卻是無辜的。
她一直覺得,像她這樣的人,是不配再擁有母親那樣溫柔純粹的愛了。她盼著江雪玫不要理她、不要管她、不要再讓她拖累她,就像她不存在的那十幾年裡那樣,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
可她的抗拒,好像反而更傷害了她。
時懿說,原諒自己和原諒他人都是一門功課。
她站在時懿為她照亮的世界裡,漸知漸覺,她好像又做錯了。也許,學會愛和被愛,也是一門功課。
她眼裡氤氳起水霧,喑啞地出聲:「媽媽。」
江雪玫立刻應她:「嗯?」
一如小時候許多個睡不著的夜裡,她開口要央她給她講故事時那樣的語調。
傅斯恬側過身,透過模糊的視線注視著她秀美的面容,喉頭髮哽。
「對不起。」她說:「我可以抱抱你嗎?」
江雪玫眼睫劇烈扇動,眼底也有水光漫起,唇角卻顯出了深深的弧度。「當然可以。」她伸出雙手,一把將傅斯恬摟進了懷裡,像摟住了一個唯恐會醒的美夢。
緊緊地摟著,顫抖著,笑著,沉沉地吸氣。
淚水打濕了傅斯恬的枕頭。
傅斯恬像小時候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回摟住她,躲在她的懷裡,和她一起顫抖,吸氣,接受著她拍背安撫。
誰都沒有說話,可有一堵冰冷的牆,卻已經在無聲中,漸漸消融了。
江雪玫知道,她的女兒,真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