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2
那是一個灰濛濛的天氣,明明應該是陽春二月,太陽落滿大地的時機,厚厚的雲層卻毫不留情地遮擋住了溫暖的光線。早晨七點的天,說亮卻因沒有太陽而顯得無比壓抑。
在許露陽的記憶里,今天是鄭和臨火化的日子。
長達三天的悼念,穿著軍裝的人一批又一批地趕過來慰問,送上他們真誠卻又讓人感到無力的祝福。
鄭和臨的母親已經哭得雙眼紅腫,而他過往一直嚴肅板著臉的父親,穿著屬於自己的那身軍裝,筆挺地坐在那裡,悄無聲息地紅了眼睛。
黎冉一直跟在廉晟的身側,她想要安慰廉晟,但心酸苦澀的異樣情緒也在她的胸腔內瀰漫。
這是她從小到大,有意識之後,第一次這麼直面一個人的死亡。明明他之前還是你生活中一個活躍的存在,眨眼間便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她受不了如此大的落差,無法想像生活的殘忍,更無法比擬許露陽此刻的心情。
從鄭和臨出事那天開始,除了軍醫院的急診搶救室外那撕心裂肺地哭泣之外,她沒有再落淚一次。而這哀悼的三天,她更是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所有,看起來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堅強地面對了這件事。
殯儀館的接送車是八點來的,彼時,天空中的烏雲聚攏得更加陰沉,將好端端的太陽藏得嚴絲合縫,不露一絲光芒。
大家都聚集到外邊,看著那靈樞運出家門,看著它擱進了接送車的後備箱。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年輕的英雄自今日起,他會躺在烈士陵園,他會安靜地睡在那裡,他會一輩子活在每個人的心中,但只是回憶而已。
鄭和臨的母親哭得泣不成聲,而許露陽攙扶著她,無神的眼睛一刻也不偏移地看著眼前的汽車。
記得高中時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受「中國夢」的影響,臨近高考的他們,被要求每個人都站起來說出自己的夢想。
當時許露陽和英語老師一起從辦公室里出來,身為年級組長的老師在經過鄭和臨他們班級的時候突然停下來。
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溫和地朝一旁的女生道:「容我看一下。」
許露陽抱著一疊試卷,聞言乖巧地應了一聲:「好的老師。」
寬敞的教室內,東西兩面的窗戶都被全部打開,夏日的微風拂過每一個人的面頰,吹散了不少炎熱,莫名沁人心脾。
彼時,正好輪到鄭和臨,坐在倒數第二排的男生大大方方地站了起來,那身白色的夏季校服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股張揚不羈地痞帥,迎著熱風,少年笑得恣意又瀟灑。
「我要成為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保家衛國,鎮守一方!」
他說得極其慷慨正義,每一個字都帶著年少時青澀的無畏,悄無聲息地勾起窗外那個少女平靜的心思。
許露陽的眼瞼輕輕顫了顫,她看見男生的側臉上那一抹多少有些驕傲的笑容,那樣青春洋溢,那樣奪人眼球。
什麼時候心動?什麼時候她開始對鄭和臨產生了異於青梅竹馬之外的感情?
想必就是那一個溫暖的下午,和煦的陽光自窗外落在少年半邊身子之上,他含笑的眼睛似是蘊著星辰大海,比那日光都要來得耀眼。
她想:她喜歡他。
……
「砰——」
後備箱的門合上的那一剎,心裡那根繃得很緊的弦像是斷了一樣,讓壓抑了幾天的苦澀和悲痛頃刻間涌至全身上下。
她看著旁人拍了拍後背箱的門,示意可以啟動了,突然間所有的感官在頃刻間回攏,負面的情緒在眨眼間籠罩著她。
尾車燈亮起,許露陽空洞的眼裡驀地反射出那兩道紅光,伴隨著漫上的霧氣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不要…」
她的聲音弱到幾乎聽不見,被掩蓋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哭泣聲之中。
「不要。」
突的,她脫離旁人挽著的手臂,猛然朝正在啟動的汽車跑了過去。雙手搭在後背箱上,紅著一雙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求求你們,不要帶走他!」
「求求你們,不要!不要!不要帶走他!」
這一次,這一次一旦離開,她就真的…真的再也觸碰不到他了,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離開了。
為什麼這個世界要這麼對她?她的前半生一直都有他的陪伴,為什麼要給了她所有美好事物之後突然全部拿走!
尾氣在寒冷的天氣下格外明顯,駕駛員仿佛沒有聽到女生的吶喊,按部就班地踩下了油門。
看著原本緊貼著的汽車突然朝前方駛去,許露陽只愣了一下,立刻邁步追了上去。
「不要帶他走,我求求你們!不要!」
她追著黑色的汽車,白皙的手不斷拍著後背箱的車門聲嘶力竭地大吼著。
「不要!!!」
所有的記憶都仿佛隨著越來月看不清的尾車燈被一併帶走,就像他離開她時的決絕一樣,沒有給她片刻的緩衝和提醒。
硬生生把她最重要的東西一瞬奪走,猶如內心自小生長的參天大樹被連根拔起,樹根滲著她的血液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那其中的痛楚只有她一人承擔,也只有她一人知曉。
【陽陽,我喜歡你。】
【陽陽,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是不如其他人聰明,不如他們優秀。但是喜歡你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我私心地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我會拿我的生命去保護你,以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陽陽,我不會說什麼浪漫的情話,我只知道,我想給你一輩子幸福的生活,我的餘生都想和你一起度過。】
【陽陽,嫁給我吧?】
【對不起啊陽陽,等我回來,我回來一定八抬大轎把你娶回家!】
鄭和臨!
你食言了!
從小到大,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承諾,你都做到了。我一直都相信你,可是只有這一次,這最後一次,你沒有履行諾言。
你沒有…沒有回來,我再也等不到你娶我的那一天了。
我的新郎,他負了我。
「啊——」
許露陽崩潰地跪在地上,酸楚浸潤了她的胸腔,讓她哭得根本停不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那個女人,看著那個瘦削嬌弱,永遠淡然鎮定的女人,哭得絕望,哭得每個人的心都被揪著一般疼。
我其實還有好多話想說,好多話沒說,好多話不能說,好多話再也沒有那個人傾聽。
他不會中年脫髮,不會發福啤酒肚,他永遠陽光朝氣,穿著軍綠色的軍裝站在我的心尖,烙在我人生最美好的年華。
……
鄭和臨:陽陽,我真的很愛你,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
——
許露陽是哭著醒來的,睫毛沾染著水珠,隨著眨眼的動作還濕漉漉的碰著那柔軟的下眼瞼。
眼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褥。乾淨到一塵不染,就像是躺在病床上正熟睡著的男人一樣,乾淨得像個不諳世事的謫仙。
他看起來睡得那麼安靜,那麼乖巧,卻又有誰能想到,那個晚上他渾身是血送進手術室的時候涼了多少人的心。
醫生說他活下來的機率很小,即便現在手術成功,可是因為傷得太重,他很有可能會這樣睡一輩子。
思及此,許露陽只是拿溫熱的毛巾重新擦拭著男人冰涼的手。
以往這雙大手總是會猝不及防牽起她的手,在她害羞想要收回的時候,他便攥得更緊了。
許露陽疲憊地笑了一下,心中卻是十足的感動:「一輩子也沒關係,至少我還看得到你,還摸得到你。最重要的是,你還在我身邊。」
方才的夢足以證明她內心害怕失去他的心境,比起觸摸著冰涼的墓碑,比起陰陽兩隔的悲哀和絕望。儘管他就這麼睡一輩子,她也知足。
黎冉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恰巧對上許露陽應聲回眸的雙眼。
「露陽,我給你帶了早飯。」
女生晃了晃手中的早餐,傾身進去把門輕輕闔上。
鄭和臨手術結束過了一周,脫離了最初的兇險情況之後一直很穩定。但穩定歸穩定,也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不過這樣的情況對許露陽亦或是廉晟卻都是勝過失去最好的結局。
黎冉把早餐在柜子上擺了開來,看著睡得極其安穩的男人,她並沒有過多詢問病情。
反倒是許露陽從她手中接過豆漿,像是往常一般開口,「廉晟他們還好嗎?」
黎冉搖了搖頭,把吸管遞給她的時候短嘆一聲:「全隊接受了創傷後心理應激反應檢測,除了謝長朝繼續手頭的調查工作之外,其他人全部被強行休假一個月,暫不執行任務。」
聽到這個結果,許露陽有些詫異地抬眸望向對面的人:
「廉晟他也出現了反應?」
黎冉笑了一下,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多多少少都是心疼。她的視線落在鄭和臨的身上,笑容苦澀。
「我想,黃述的犧牲和鄭和臨的受傷,他一定很愧疚。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
此次任務,兩個突擊小隊傷亡慘重,超過一半的人受傷,更別提兩個隊長都是經受了強烈的打擊。
黃述的犧牲是所有人的遺憾,當時兩發子彈都精準無誤地打傷了動脈,僅憑著袁浦他們手中的止血材料,也沒能挽救那在眼前不斷流逝的生命。
他眼睜睜地看著男生的呻.吟從微弱趨於平靜,看著那雙映著火光明亮的眼睛逐漸趨於無神,卻無力挽回。
黎冉走出病房的時候,有一瞬差點喘不上氣。那天趕到醫院的時候,她沒有錯過鄭和臨和黃述被送進手術室的場景。
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渾身浴血地躺在那裡,不見一點生氣,令人徒生懼意和無措。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軍區內遇見黃述的時候,那個笑起來滿口大白牙的大男孩爽朗地笑著道:
【哪能,一年能休個假都已經很滿足了,哪有節假日回家這一說。】
而如今,他再也回不了家了。
耳邊,那鏗鏘有力的自我介紹似在縈繞耳畔,輕而易舉地把她帶回數月前那個溫柔的傍晚。
【陸軍特種部隊獵鷹突擊隊副隊長黃述!】
黎冉的眸光微閃,鼻子酸了酸,殷紅的眼眶裡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男生之所以能夠說得如此真誠和響亮,是因為那是他的驕傲,那是他引以為傲的榮譽。
生活哪有那麼多歲月靜好,只是有人在替你們負重前行。而如今,那個年輕氣盛的大男孩終是為了國家守住了這份驕傲和榮譽。
——
手臂上的那一槍對廉晟來說並不算什麼,只是背後不斷的射擊還是引起了他的舊傷,讓他在醫院躺了幾天。
任務結束後的第七天,上級召開了此次任務的總結反思會議,廉晟作為隊長和其餘幾個無生命安全的隊員一起參加了會議。
不大不小的會議室內,除了徐劍英和廉仲華之外,還有幾名中央調查該事件的高層人員。
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任務執行過程中所有命令的下達和其可取性,以一種滿不在乎,事不關己地態度分析著如果換一個指令可能就不會造成如今的局面。
從頭到尾,廉晟都沒說一個字,他看了眼身邊幾個隊員氣憤甚至愧疚的表情,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爭辯的謝長朝,示意他別輕舉妄動。
等到那幫「高談闊論」的官員說完之後,他們才注意到廉晟,擰眉問道:
「所以廉晟同志,你作為此次任務的隊長之一,有什麼想說的嗎?」
聞言,廉晟只是漫不經心地抬眸,在對上徐劍英擔憂的神情時,清冷道:
「有。」
眾人目光的集中下,坐在會議桌一側的男人微微抬了抬下巴,雙眸透著冷靜。
「首先,閬山屬於邊境線軍火最為不集中的地段,不論從哪個基地出發,救援都需要五分鐘的時間。但這五分鐘,卻足以能夠讓他們經捷徑潛逃穿越國境線。」
他說得不緊不慢,眼神卻十足的陰冷,「那日直升飛機救援抵達之際,敵方卻能在最短時間內南下潛逃,你們覺得是為什麼?」
「誘餌之所以丟在閬山是因為他們知道那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並且他們知道如何在最快的時間走最便捷的道路從閬山潛逃出境。」
坐在首位的調查人員挑了挑眉,不著痕跡打斷他的話。
「你到底想說什麼?」
廉晟站了起來,那一身軍裝穿在他的身上肅穆又莊嚴。他垂下眼瞼,居高臨下地望著坐在最前邊的幾個人,雙眸帶著明顯的質問:
「為什麼他們會知道這些?」
「一個中國軍人,一個軍區的電子情報信息都無法得知的內容,他們初來乍到又如何得知?」
他說得每一個字都在無形之中問到前人啞口無言,他們互相對視了幾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絲慌亂。
「這個問題自然需要解決,我們會調查清楚。」
廉晟沉下眼眸,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完全忽略了那冠冕堂話的話語。
「我很想問問你們這群坐在辦公室里只會頤指氣使的人,試問你們覺得作為一個特種兵最需要的是什麼?」
不等他們回答,廉晟卻先是勾唇輕諷地笑了一下。下一秒,他斂下臉上的笑容,如墨般濃郁的眼睛裡只剩下不斷跳躍的憤懣,
「以為是什麼過人的體力和精準的槍法嗎?你們難道不知道特種兵在執行任何一次任務時最重要的是情報嗎!」
「東藏西掩,拿我們所有人,拿黃述,拿和臨的性命就只是為了保護那麼一個叛國者犯下的錯誤!請捫心自問,這很划算嗎?」
調查人員失措地反駁,目光凜然:「廉晟同志,請注意你的言辭!」
廉晟:「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是有血有肉的軍人!不是你們眼中可以隨意指使的工具人!你們這種棄他人性命為敝履,只顧及自己榮譽和名聲的行為,對得起自己肩上的肩章嗎!」
其中一名調查人員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難掩憤怒。軍裝穿在他的身上,被微胖的身材擠的有些變形,更不用說他此刻雙手撐在桌上,傲然的樣子更加徒生厭惡,
「徐參謀,這就是你們培養出來的士兵嗎?」
聽到男人略帶官威的質問,徐劍英只是冷哼一聲,「呵。」
像他這般天天混跡在戰場上,接觸生死的武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部隊裡那些只會文鄒鄒說三道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虛偽之人。
一旁的廉仲華也只是慢條斯理地掀起眼帘,不帶任何情緒地淡淡看了頗為有些囂張的男人一眼。
察覺到後者的視線,男人稍稍收斂了一下兇狠的表情,抿唇將雙手背在身後,低下眼眸:
「廉將軍,我不是那個意思……」
廉仲華和徐劍英互相對視了一眼,前者一拍大腿徐徐站了起來。
日光燈下,他的眉眼和廉晟很像,低眸望著你的時候著實令人有些無所適從,壓迫感似是從四面八方不斷包圍,短時間內說不出一個字。
「是。」
他極淡地應了一聲,睥睨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前面三個人的身上,啟唇道:
「這就是我培養出來的士兵,並且我覺得他說的話,值得你們參考反思。」
離他最近的另一個人明顯不服他的話語,靠著椅背態度不佳:「將軍這樣偏袒自己的兒子不太好吧?」
本就是挖苦,廉仲華從容地瞥了他一眼,雲淡風輕道:「偏不偏袒你們自己心裡有數,何必我提點自討苦吃?如果不想挨處分就建議你們好好參謀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說到底這件事造成今天的局面,錯誤在誰也不用我多說了。中央藏得了一時也藏不了一世,該承認的錯誤都不敢承認,還配得到全中國上下千千萬萬的軍人和百姓的信任嗎!」
咄咄逼人的話語用義正嚴辭的語氣說出來,讓人根本無法反駁。
這一對父子身上不知有什麼魔力,明明應該是粗糙大線條的武人,在戰場外卻能夠用字正腔圓的道理懟到你啞口無言。
面對三人的沉默,廉仲華倒是不以為意地拍了一下手,「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裡結束,請回吧。」
廉晟跟著廉仲華一同走出會議室,沒走幾步,旁人不動聲色地開口:「這件事我會繼續跟進,你就服從組織命令回去休假調整。」
「我沒事,此次……」
廉晟第一時間想要反駁,然而廉仲華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突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能做的都做了,不管是任務還是這件事的突破都需要一定的時間去緩衝和等待。」
「別忘了,你的生活不只是工作,還有一個家庭。冉冉已經在下面等你了,陪她一起回家吧。」
說到後邊,他的目光往走廊的欄杆外望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
廉晟愣了一下,立刻邁步走到走廊的邊側,垂眸往下看。
陽光下,站在五星紅旗下的女生穿著一身漂亮的淺粉色毛衣,正抬著下巴揮著自己纖細的雙臂,每一個字音都拖得很長,放聲大喊道:
「廉晟——我餓了,一起去吃飯吧!」
話落,她看到了站在旁邊的廉仲華,遲疑了一下又展開了笑顏。
「爸爸,廉晟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那一聲嬌軟的稱呼聽得廉仲華一掃方才心中的不快,和藹受用的笑容頓時滿上面容,「當然可以,我現在就催他下去。」
黎冉:「謝謝爸爸!」
涼風習習吹過,站在樓下的女生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還笑著和偶爾經過的幾個隊員打招呼。
廉晟看在眼裡,略微有些心疼地看著正在發抖的黎冉,不知她到底在風中站了多久。
她的笑就像白晝的明日,有著身後飄揚的五星紅旗相襯,是他最為重要的兩樣東西。
思及此,廉晟擰了下眉,漆黑的眼睛流露出溫柔的色彩,嗓音低沉:
「在那裡等我,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