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28歲,是榮燕人生的低谷時期,
面對同事背叛而慘遭開除,四處碰壁持續沒有收入來源。閱讀她素來都是驕傲的一個人,不願讓旁人看到她的失意,所以和顏騁之間的爭吵也時常爆發。
「燕燕,沒關係的,誰都會有路途不順的時候,熬過這一段時間就好了。」
「一個人真正的成功不是在他輝煌的時候有多麼的風光,我相信絕大多數人在輝煌的舞台上都會有輝煌的成就。」
顏騁頓了頓,從後面抱住她,繼續用溫柔的話語闡述,「但關鍵在於在你挫折的時候,在你低迷的時候,你是不是依然有勇氣繼續的前行。」
榮燕很清楚自己只是在單方面的無理取鬧,很清楚自己只是把一部分的怨氣發泄在他身上,但每每悔意縱生的時候已經是爭吵結束之後的好幾天。
顏騁蹭了蹭她的肩頸,格外凝重地出聲:「我早就過年齡了,你真的沒必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我養你啊,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榮燕一愣,猛地掙扎開男人的懷抱。
她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不會聽不懂他話里的言外之意。但是明了之後,席捲而來的是滿腔的敏感和自卑。
曾經的她或許還有勇氣站在他的身邊,可是現在一無所有的她,一個連她自己都厭惡的她怎麼有資格和他結成夫妻?
他的生活平步青雲,授予軍銜,格外受到首長的器重。除去這些,他的原生家庭聽起來也無比幸福美滿,和她這樣單親家庭出生的孩子大相逕庭。
慘遭父親拋棄的她從小被母親灌輸,她的人生只能靠自己,不能靠任何一個人。
艱苦的童年和生活處境不允許她脆弱,所以現在的榮燕突然意識到這短短几年間,自己似乎已經習慣了幸福和寵溺,開始變得依賴與懦弱。
「不…現在不行!」她背對著顏騁,根本不敢回頭看他。
顏騁皺了下眉,低聲質問:「為什麼?」
榮燕:「顏騁,你不明白。安逸穩妥的生活不是現在的我所追求的,我想要的,是屬於我自己的人生目標!我現在完全沒有想法談這些!」
顏騁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女生的背影欲言又止。她的肩膀在微弱地顫抖,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在他眼前消失,令他不敢上前一步。
須臾,安靜的室內只聽到女生泄了氣的那一句:「我們……冷靜一下吧。」
在那之後的半個月,榮燕沒有主動聯繫過顏騁,儘管後者還會發消息關注她的一日三餐,但是對話框的消息始終是單向的。
直到某天傍晚,她一個人坐在咖啡店,認真反思了自己這幾天來的狀態,腦海里不斷浮現的都是顏騁之前說過的話:何謂真正的成功。
她拿起手機,撥通顏騁的電話才發現處於關機狀態。
一連幾個電話都是關機,榮燕打開微信,這才注意到顏騁早上發來的信息,他出任務去了。
就算知道他現在不能立即看到這條消息,但是榮燕思索片刻過後,還是時隔半個月第一次回復了消息:
[好。]
她沒有想到,這條回復,他永遠也看不到了。
一句冷靜,時限是一輩子。
——
收到顏騁犧牲的消息時,榮燕剛剛通過了行知漫畫公司的面試。她滿心歡喜地把那份入職的郵件來回看了好幾遍,甚至還截了屏,就等顏騁回復她消息後第一時間發給他。
但她等來的卻是一通陌生的電話,和電話那端如涼水潑下般機械無情的通知。
榮燕永遠忘不了顏騁的戰友把他的手機遞過來時,自己顫抖的雙手。
微信界面上兩人的對話框內,來自顏騁的最後一條消息,處於發送失敗的狀態,是長長的一大段話。
[燕燕,對不起。我知道是我太過著急了,沒有站在你的立場上充分理解你。說實話,我真的不在乎你是什麼樣的,但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驕傲的人。沒關係,我會等你,等你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到那時,我也會變得足夠優秀,優秀到能夠給足你安全感,成為你唯一的避風港。]
而這一段話的下面,是她回復之前出任務消息的一句:
[好。]
如果忽略那個圓圈裡的感嘆號,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冷戰的情侶冰釋前嫌,最溫柔美好的階段。
榮燕可以想像到他看到這條消息時,那個陽光愛笑的大男孩會有多麼的開心。
可現實是,他的信息並沒有發出,而她發出的信息沒有被看到。
儘管他的戰友安慰她,那天他非常開心且釋懷。他們相信,至少他生前的最後一天都是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但是榮燕還是無法接受。
「你騙人!」
軍營寬敞的道路上,女人紅著眼睛,淚水滴在手機屏幕上,逐漸模糊了文字,也讓霧氣模糊了雙眼。
她上前抓著他們的雙臂,崩潰得大喊:「你們都在騙我!你們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後面的話,她怎麼也沒有說出口。淚水自眼眶不斷流出,滴落在瀝青路面上,將紛飛的塵土重新打回。
穿著軍裝的男人愧疚地低下頭,話語裡充滿了痛苦。
「對不起,他騙了你,也騙了我們。」
他說他會回來,可是他沒有。
他說只是去查看情況,卻再也沒有回來。
榮燕握著那冰涼的手機,雙手不斷地顫抖,最終無助地蹲了下去,「不要!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還那麼年輕啊!為什麼!」
遠處的五星紅旗依舊飄揚,操場上訓練吶喊的口號還在隱隱傳來。女生痛不欲生的吶喊,哭到失聲的絕望,成了傍晚最孤獨的畫面。
在那之後的無數個夜晚,曾經理性至上的榮燕一次又一次的喝酒買醉,每一個夜色落滿窗沿的寒夜,偌大的家內只有她一個人,像是脫力般抱著那隻手機,一遍又一遍地呢喃。
「對不起顏騁,對不起。我求求你了,回來好不好?回來,我還在等你啊。」
酒瓶碎裂在地,呢喃被哭聲包繞,即便聲音低到嘶啞,弱到幾乎聽不清楚,卻依舊無法撫平女生心中的愧疚和遺憾。
我甚至連一句對不起都還沒來得及說,為什麼你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我?
——
陽光刺眼,灑在床褥上的女人身上。她不舒服地眯了眯雙眼,在一番短暫地掙扎之後,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棕色的眼睛,沒有一點睡醒的惺忪,澄澈乾淨得像是已經醒轉多時。
榮燕坐了起來,面色平靜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指腹觸及到濕潤,讓她偏離肌膚,垂眸不經意地掃過自己的指尖。
沾了淚水的指尖微動,那小小的水珠便順著指腹的弧度一路下滑,最終沒入了銀色的戒指。
盯著中指上的那枚戒指,榮燕抹去那點水漬過後,細細摩挲了片刻,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她這輩子最崩潰絕望的時候,就是站在軍營的道路上,除卻那條未發出去的消息,收到令她心痛的遺書和戒指。
躺在戰友掌心的戒指據說是從顏騁浴血的軍裝上衣口袋裡發現的。
她還記得那通體冰涼的銀戒沾染著刺眼的血跡,因為長時間沒有得到清洗變得乾涸而暗紅。與那個純白的信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併刺痛著她的雙眼,狠狠戳進她的心臟。
數個月後,她拿著那枚戒指走進一家首飾店,找到熟人定製了一款與之相對的戒指,留著他的尺寸,最終被她串成項鍊一直掛在了身上。
它們好似從未在一起,卻又一直形影相隨,就像她和顏騁一樣。
曾經的入殮儀式上,他的遺體擺放在一圈白色雛菊的中央,逝去了鮮血,換上了那身乾淨筆挺的軍裝,他睡得極其安靜,就像真的只是睡著了一樣。
鮮紅的五星紅旗披在他的身上,成了整個視野之內最亮眼的顏色。
榮燕站在一旁,一雙眼睛早已哭得通紅,就連眼皮和眼尾也染上了令人心疼的緋色。那細長的睫毛沾染著水珠,隨著每一次眨眼的動作傳來冰涼且濕漉的感覺。
她曾經笑著對爽了約充滿愧疚的他拍拍胸脯道:
「你為人民服務,我為英雄折腰!你們拿生命守護國家,我這點付出又算什麼?」
穿著迷彩服的男人當時只是垂下眼眸,將所有的情緒隱藏在帽檐之下,
「為人民服務是我的使命,為英雄屈尊不是你的義務。更何況,我也不是英雄。」
縈繞耳畔的,是那個扎著馬尾的女生清脆又略帶嚴肅的聲音:「顏騁,在你眼裡,英雄的定義是什麼?」
「難道只有刻在英雄紀念碑上,只有為國家以身殉職的人才算英雄嗎?當然他們確實是英雄,並且值得我們敬仰和銘記。但是在我這裡,英雄無需加冕。」
「就像那些拯救生命於一瞬間的醫者們,他們默默無聞,和我一樣都是普通人,卻要從死神手中搶回可貴的生命,他們難道不是英雄嗎?」
曾經的對話不斷在耳邊響起,在眾人的目光下,那個身形瘦削的女人就站在那鋪滿花朵的靈柩面前,看著裡面躺著的男人,輕輕撫上他略顯蒼白的臉頰,沁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喃喃道:
「你終究是我的英雄。」
話落,她俯身小心翼翼又訣別地在男人早已冰涼乾燥的唇上印下一吻。
相觸的唇瓣弱弱地顫抖著,她的鼻尖觸到他的下巴,奪眶而出的淚水滴落在那身軍綠色的常服之上,只剩下淺淺的痕跡而後被無情風乾,就像不曾出現過一樣。
顏騁——
我想你,也恨你,還愛你。
……
清晨的陽光自落地窗灑進寬敞的書房,穿著睡裙的女人站在書櫃前,從上鎖的盒子中拿出那封已經變得陳舊的信封。
事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七年。可直到現在,榮燕才有勇氣打開那封遺書。
乾淨光潔的白紙上,寫著工整大氣的黑字,就像他那個人一樣,遒勁之中又透著明顯的收斂與謹慎。
她垂下眼瞼,專注地盯著信紙上的字眼。
「致榮燕:
《月亮與六便士》中最悲哀的一句台詞:「我用盡了全力,過著平凡的生活。」
其實這句話只需要加上一個限定詞,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滿足我關於美好人生的所有幻想。
答案是:
和你。
但很遺憾,我沒有把它變成幸福的劇本。
這輩子就當娶過你,下輩子記得跟我回家。
顏騁」
只有短短的幾行字,完全看不出一點生離死別的悲痛和難過。無論什麼時候,他都習慣用笑容和坦然的語氣去掩蓋內心的悲哀。
女人捏著信封的指尖在微微發抖,那靠著書櫃的身影也隨之在顫抖著。
「啪嗒」一聲。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信封上,模糊了數年前那個年輕的男人寫下的字眼。
溫熱的一個人,守護一面飄揚的旗幟,換來一座冰涼的豐碑。
我和他說了不少大道理,他卻用離開教會我——
失去的人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