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聲!」格林嚴肅地叫停了隨時可能痛哭出聲、感謝天父保佑的修士。重見天日只讓他的心神放鬆了一剎那,隨即加倍地警惕起來。
由於職業緣故,他經常奔波於敦靈各處,與當地對信息流動極為敏感的布道者們交流,這也使他見過的大小教堂數量遠超常人。
而這座,顯然不屬於普通教堂。它使用了和聖母大教堂一樣的玻璃拼接技術,做出大片馬賽克花窗,但內部空間卻不大,或者說相當有限。
這意味著這裡不適合大量人群聚集,又有很高的重要性,多見於一些私人領地,用於內部的重要儀式舉行。
透過落塵的玻璃,教堂外空地上佇立的那尊雕塑動作分外眼熟。
「那個雕塑,是不是……」克拉夫特還有點不確定事情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畢竟誰也不能保證偌大的城市裡沒有兩具差不多的雕塑。
他們輕手輕腳地靠到窗邊,抹淨小片玻璃上的積塵,朝外望去。
不遠處閃爍著大片細鱗樣的金紅色波紋,巨大陰沉的建築隔岸遙遙在望,厚重重的影子傾倒在水面上。
現在終於可以確定位置了。他們從新城區的墓地進入,在地下穿過了小半個城市,再出來時居然到了特姆河心的騎士島教堂,對面就是舊城區聖母大教堂。
封印最為古老陰暗秘密的地方,離天父地上居所的水平距離不過半條河。
百年來,教堂的守塔人每日敲響銅鐘時,或許地底深處的混沌之物正安靜蟄伏,聆聽穿過水波和河床岩層的聲音,鏽跡斑駁的鐵殼與之共振。
「好像不太妙。」
感慨完世事離奇後,克拉夫特最先想到的是一些更實際的問題。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騎士島教堂,王室寢陵,還掀翻了不知道哪位皇親國戚的棺材,知道了某些肯定不會有人希望傳出去的秘密。
首先,排除掉大搖大擺推門走出去的選項,這和自殺沒什麼區別。
就算是對此不太敏感的教授也能明白,現在幾乎沒什麼人是可信的。教會高層的立場一下從模糊不清轉換到了危險的方向,至少現任大主教肯定了解部分內情。
甚至隊伍中的人都是不可信的,沒法預測幾個精神本就不穩定的人會做出什麼舉動。
但如果少一兩個,意外概率就會小得多。克拉夫特有理由猜測,格林在墓室里摩挲衣擺下劍柄的時候,想到過某些更為極端但更徹底的解決辦法,但種種考慮促使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既然不可能一勞永逸,就只能指望所有人保守秘密了。
當然,前提是他們能秘密地從這離開,像從來沒來過那樣。
雖然不是什麼軍事要地,但作為王室的重大儀式舉行場所和墓地,絕不至於沒有看管人員。
繞開幾個崗哨並非不可能,但接下來還有幾十米寬的河面,要想悄無聲息地上岸,難度不亞於在空無一人的教堂廣場上潛行。
「克拉夫特教授,你和你的學生會游泳麼?」
伊馮肯定地點了點頭,她是生長在港口城市的人,特姆河和慰藉港經常被寒流擾動的海水比起來,簡直是溫順的奶油濃湯。
克拉夫特稍顯猶豫。他的游泳技術限於「不會沉下去」,大部分來自於鎮旁小河,以及泳池深水區,準備良好的情況下游上幾十米不成問題,不過身上拖著些物品的話另說。
「我們有時會從教堂高處眺望這邊,就沒見過幾個守衛,避開他們不難。」格林脫掉累贅的外袍,從包裹里篩選可以拋棄的東西。
「但在那之後,我們需要游過去,當然不是現在。」
「準備一下吧。」他沒有多問,理所當然地宣布了決定,「我們先把這棺材推回去,等天黑再下水。」
「晚上?游泳?」克拉夫特果斷提出異議,他看了一圈,發現好像只有自己對夜間在陌生水域游泳存在疑問。
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嗎?
格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教授的沉默不是默認,而是真的有困難,「我記得你說你的家鄉離海邊很近。」
「你真覺得會有人喜歡在文登港那能飄半年碎冰渣的海水裡練習游泳嗎?」克拉夫特試圖讓他們明白,不是所有近水的地方都會自動生成水性好的人。
北境的溫度不會篩選出能耐冬泳的基因,只會把喜歡冬泳的基因從基因庫里篩出去。
神父提供了個應急辦法。他集中起所有帶來的罐子,倒掉裝盛的油脂,綑紮包裹起來成了一個漂浮物。這樣即使只會蹬腿的人也能靠著這玩意漂上岸。
他們在教堂里就地休息了會,太陽漸漸沒入城市參差的天際線,河面上的陰影逐漸擴大,散入整個水域、升上天空。
零星火光在島上亮起,暴露了崗哨位置,數量稀少。大都分布在河心島邊緣,也許正常人都不會考慮入侵者從守衛目標內部出來的可能。
對專業團隊來說,在稀疏散漫的巡邏中找到一個下水空檔再容易不過了。
黑暗中,隊伍順利地以建築燈光為導向,在對岸登陸。克拉夫特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隨身物品中的樣本和黑液,確認它們依舊密封得當。
「我得儘快回一趟地下的營地,留守的人如果再見不到我們,可能會回去求援。」格林的思路很清晰,當務之急是把消息控制在最小範圍,防止向上傳播。
「至於今天的事統一口徑,就說我們在下面的岔道里迷路了,一直往上走,從某個郊區的沉洞出來。」
他稍加思索,又否定了這個說法,「不對.這解釋不過去。」
隊伍損失了一個人,又在浮渡時拋棄了盔甲和過於沉重的物件,將其沉入特姆河底,完全就是一副失敗的遭遇戰後樣子。
克拉夫特提議道:「就說我們遇到了某些東西,拋棄負重後好不容易才從另一個出口逃了出來。」
「那要說我們遇到了什麼東西呢?」
「不,我的意思是,只要說遇到了『某些東西』就可以了。某些沒法描述、不可抵禦的東西,在複雜的下水道網裡追逐我們,嚇得一群凡人丟盔棄甲、慌不擇路。」
描述突出一個敷衍和模糊,但意外的有真實感,「不要太多細節,就算流到知道部分內情的人耳朵里,他的想像自然會幫忙完善『某些東西』的。」
「可以。」神父倒出靴子裡的水,重新穿上,「我會去找個裡面足夠深的郊區下水道開口應付一下,反正沒其它人會願意深入搜查的。」
「那我們就此分開吧。」克拉夫特滿意地點頭,河畔的夜風吹在身上有些發涼,「這下可有不少事要做,估計得有段時間見不著了,等有進展會通知你的。」
「什麼意思?」格林適時地表示了疑惑,這聽起來好像克拉夫特打算暫時抽身,「我們還沒找那群人呢。」
在拿到的那本手冊上,明確寫著還有一批異教徒,很可能是主要的那批,他們「下去」了。
「你準備去哪找他們?」克拉夫特反問道,「而且你不會覺得他們還能回來吧?」
根據一貫以來經驗,跟深層玩意牽扯太多的後果基本分為幾個階段:
首先是意外接觸,意識到有什麼常識之外的東西,跑得快跑得遠的話有相當的概率能擺脫。
如果一直沒能從中脫身,或者乾脆是主動深究,就會進入第二步,逐漸接近漩渦的中心,湍急的暗流越來越快越來越強,被拉進水底已成定局。
在第二階段中僥倖保住性命的,多半會發現自己產生了某些方面的改變。這些改變可以表現在軀體和精神上,有極強的迷惑性,像經歷考驗後得到了神啟,讓人產生一種「我是受選之人」「我很特別」的錯覺。
這就進入了第三階段,深層影響的衍生物幾乎是無法拒絕的,他們或多或少地會利用它,從自己的角度來解讀它。這些行為大部分時候的直接產物就是一些具有非自然力量的異教。
這一步上下限差距極大,下到藏在南方丘陵、維斯特敏森林裡的異端信仰,上可影響整個王國。
但就目前而言,所有見到的案例都會滑向第四階段。灘涂上撿拾退潮饋贈的人越走越遠,不可避免地消失在潮水中,意識到之前的「特殊饋贈」只是一個短暫的意外。
這群人現在差不多已經到第四階段了,估計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跟天知道什麼東西作伴,或者乾脆成了其中一部分。
「就當他們打開了地獄的大門、自己跳進去了,你不可能跟過去找人。」克拉夫特已經感覺有點冷了,相信伊馮也是,最好能早些回到爐火旁,換套乾燥衣服。
「至於王室墓地和地下那些東西,相信我,不去處理就是最好的處理。它們在下面呆了那麼久,再呆個幾百年也不是不可以。」
現在的話,克拉夫特更關心此行的收穫,包裹里的活樣本正在叩擊瓶壁,發出誘人的清脆振動。近乎復生的力量,他也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