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傳導
【換氣】
一片會換氣的湖床,聽著不能再奇怪了。
除開這樣的詞彙外,很難再找出第二種形容,能描述整片承托湖水的底座抬起時模樣。
孱弱的軀體呼吸短促且深大,像被拋上岸的活魚,試圖通過高頻擺動氣體交換器官來濾得更多的氧氣,並最終發現於事無補。
空氣中可供維繫生存的成分在降低,被由大量氣泡包裹著浮出水面的氣體稀釋。
它似乎很淡,但刺激性不輸任何東西,在口鼻黏膜和腦膜上激烈燃燒。是那種將厲聲尖叫密封在閉塞支氣管中,發酵過熟後的可怕風味——腐敗、窒息、極端。
光芒把毫無血色的臉抹上宮廷丑角般的滑稽慘白,嘴唇卻深得發紫。
霧氣在發亮,使光芒能繞過障礙的阻擋,無角度限制地在其中傳播,翻過船舷、鑽入船腹,爬進收縮震顫的瞳孔。
隨氣味和光線抵達的,是一千一萬個聲音,或咆哮或低語,用不同的聲線、不同的言語表達著相同的含義,尋覓能理解它們的思維。
水面膿腫似地隆起、墜落,破潰為高過頭頂的渾濁波濤,橫掃而來。
灰黃水幕後,是節節拔起的稜柱高牆,縫隙間填充著嘶鳴的生物質。那些曾居住在湖島建築中的東西,如今被塑造為最高效形態,以超過材質極限的力量將這些由天體遺骸築成的巨柱從湖底抬起。
光是這個緩慢的運動,便使不堪承受的生物質持續崩潰,從黏附的石柱上剝脫,又被漂浮的濾食結構捕獲、無障礙地重新融入其中。
新鮮空氣被吸入比管風琴更長、更複雜的腔道中,發出悠長仿佛鯨鳴的聲浪。
聲浪後發先至,暢通無阻地從身體中穿過,拉扯著臟器隨其頻率振動,幾欲脫離包膜系帶的控制加入其中。
感知較為敏銳的人或許會察覺一絲隱秘的愁緒,近似遠行時回望身後漸遠的故土,對陌生環境的排斥湧上心頭,但立刻被激烈的生理不適淹沒了。
而在短暫接觸中,精神感官在「湖床」中觸及了與自身性質類似的東西。
極巨大的體量和接近深層的慘澹色調使它能真切地被輕易發覺。
但不同於菌靈和樣本精神體那樣初具雛形的狀態,「它」、或者說「它們」的狀態極為成熟,與正被拉入深層的人類別無二致,形態卻雜亂無章,像被揉在一起又無法完全融合的泥塑,堆積成了造型怪誕的黏土丘陵。
純粹壓抑的痛苦在其中流淌,將龐大的體量和質量調動起來,激活天體殘骸所築柱體中攜帶的本能,往其來源靠攏。
精神感官所認知的世界像迅速老化的牆皮般晦暗,「色彩」在流失,朝著幾乎一致、但底色單調匱乏的環境靠攏,兩個異色的圖層被捏到一起、不太均勻地互相融合摻雜。
但還不夠,體量是優勢也是累贅,憑這些始終無法突破最後的閾值、徹底衝垮層面間的壁壘。
所以它依舊困頓於此,持續著永無止盡的痛苦掙扎與嘗試,對回歸深層的本能渴望與痛苦已經糾結成了一種近乎實質性的概念,在這個龐大至極的精神體中滾沸,並傳達至作為構造主體的月骸上。
最終,在不同深度間穿梭的權限,以被扭曲的尖銳形式表現出來。
肉眼可見的細長裂隙放射而出,如透明長須鞭笞空間,洶湧水流從中迸射而出,夾雜著被切斷的螢光組織。
能看到裂隙那一邊遊動的大量發光生物,主動地向這條死亡之線撞來,多數被分割解離,極少數從裂隙較寬處以捨棄大部分身體為代價,隨水流進入現世,但也難逃成為湖床新成分的結局。
對總體來說微不足道的生物質補充無法緩和它的痛苦,它仍在沸騰,尋找著宣洩口。
意識到它存在時,反向的關注也同時建立了。
概念性的痛苦順著建立的聯繫湧來,投射入每個對其產生認知的意識中,傳導入新的介質。
理解得越深刻、越充分,聯繫就越是穩固寬闊,傳導越是高效。
一種更高級的信息交流方式。
猙獰神色占據了每個人的每一條面部肌肉,那是無法擺脫的痛苦認知。
克拉夫特極快地收縮精神感官、閉上眼睛,像摸到了熊熊燃燒的火炭,高溫瞬間就由接觸面導入,烙下抹不去的痕跡。
一份特殊的痛苦刻錄在了精神體中。
漫長到像是永恆的幾秒後,活動掀起的巨浪終於抵達了。
船隻被高高拋起,旋轉顛簸著被推遠。這是一種幸運,他們不用再沐浴在避無可避的極端負面感受中,也遠離了正被切割的空間。
固定在船上的木桶起到了重要作用,勉強維持浮力,讓灌滿水的船隻還能勉力維持,帶著乘客捲入未知。
混亂中,他們只記得抓住身邊最近的固定繩,換氣、然後屏住呼吸,被一個又一個浪頭摁回水裡。
泥沙合流的水體裡完全睜不開眼睛,但能感受他們正在遠離光源和聲源,被向外擴散的波浪重新送入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風浪稍平息些,他們已經完全無法辨認方向,連克拉夫特也無法在天旋地轉中獲得一點位置信息。
那些巨大的輪廓似乎已經轉到了另一面,乍看線條有些印象,仔細跟記憶中比對就會意識到位置和形態截然不同,找不到合適的參照物。
環顧周圍,出發前寄予希望的燈塔沒能創造奇蹟。或許他們被卷到了湖泊更深處,遠遠超出引導可及範圍。
船上的東西全濕透了,腰以下部分浸泡在水裡。沒有完全固定的補給、器械都留給了湖水,剩下的也大多泡了好些時間,這種情況不用指望一層皮紙能起到密封袋作用。
最讓人額頭冒汗的是那把弩。衝擊到來時,失去意識控制的手指扣下了擊發扳機,箭矢直接打穿疊放的兩層包裹,釘進船底,半根沒入其中。
燃料丟失過半,裝油罐的網袋之一被晃了出去,與船身撞擊,現在裡面碎得不成樣子。
火把束,或者現在應該叫成堆濕木棍,利用價值存疑。油燈倒是還有備用的,問題在於如何重新引火。
他們迷失在了這片黑暗水域,補給告急,精神和軀體飽受折磨。
更糟糕的還不止於此,隊伍里一直以來的「先知」角色看起來狀態比其他人都差。
痛苦好像沒有隨時間和距離的拉長在他身上減弱,相反的,他的狀況像被空氣活埋了,試圖從環境中攫取什麼賴以維繫生存的東西,但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