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有活力的新興社會團體(卷末)
「找到你還挺不容易的。」
雨後的雜草叢間遍布水窪,倒映樹冠縫隙間模糊陰沉的天空,淋漓不盡的水滴隨意地自頭頂墜下。
頹敗破碎是這裡的主題,青苔像自然的手指,沿著墓碑的縫隙往上攀爬,將這些人造物連同它們主人的信息拖入泥漿中。
瓦丁在墓地邊緣找到了他們找了一早上的人。
包裹在黑色醫師罩袍里的背影,站在一群小號墓碑前。
其中顯然有一座是新立的,甚至還放著隔夜的癟花束,已經開始泛黃褪色,融入這裡只是時間問題。
「不在學院也不在診所,要不是有人指路,我得找你一整天。」
那個人轉過身來,瓦丁看到了地上被擋住的其它東西,棄置於此的空襁褓、嬰兒衣服。還有些看起來手藝勉強的小玩意,雖然形狀一般,但打磨的很光滑,沒有毛刺。
「這是?」
「一位病人。」克拉夫特彈走衣擺上的水珠。他的發梢和肩膀上有些濕潤,顯然在這站了好些時間了。
給瓦丁指路的那位神父提起這位神秘人時有些不安,要不是看到對方身上沒有帶任何工具,或許會認為他是來打擾死者長眠的。
「你的病人?」這體驗還挺特別的,瓦丁修士還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如此心平氣和地跟醫學院的人在墓地聊天。
他發誓,如果對方真對天父庇護下的亡者軀體有不敬想法,自己會阻止他的,至少會明確表示反對態度。
這個想法讓潛意識都覺得有點可笑。也許可以去跟地下湖裡那些凝固成石化珊瑚狀的扭曲之物講這個笑話——說不定它們能笑得活過來呢?
不過教授目前看來沒有這種意向,他點了點頭,「是的,我的病人,就在三天前,我們宣布了他的死亡。」
「天父垂憐。」修士在胸口畫了個環,為未能有機會體驗人生就被召回天父身邊的靈魂哀悼。
他並不意外,看周圍那些被同樣安排在這裡的小號墓碑就知道,這種事不在少數,還有更多都沒有機會在教會的墓園中獲得位置,而是被私下埋葬在花園或家庭附近的土地,甚至草草丟棄掩埋了事。
在短暫生命結束時,得到了父母最後的關愛,有個體面結局,算得上他所知比較好的那一類。
只是他不明白克拉夫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畢竟嬰兒和小麥新芽一樣脆弱,註定有一部分會因為各種原因早夭,屬於自然規律。
死亡實在常見,完全沒什麼可怪罪的,就像沒人有資格指摘天父所給予的命運。那些存在著先天缺陷的孩子,即使僥倖活下來也會渡過痛苦的一生。
不過既然克拉夫特願意付出罕見的休息日在這發呆,那說明肯定有他的理由。一般這種時候人都會有傾訴欲,而瓦丁正好也很好奇。
「死因是什麼?」
「我們的疏忽,以及有限的條件。」
「我記得你的專精方向好像不包括生育和兒童方面。」作為做過背景調查的人,瓦丁對重點關注對象的專業還是有點了解的,「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個家庭最早的病歷,事後發現可以追溯到孩子的父親,他曾在大約兩個月前,因為『慢性咳嗽』在戴維的診所就診,大概就是我們剛開始建立病歷體系那會。」
「三十五歲,個體綿紡作坊經營者,工作環境中吸入綿塵、纖維很多,現在的妻子與他結婚已有近十年,這次懷孕前沒有過孩子。」
「考慮到只有一點常見的咳嗽症狀,戴維開了瓶止咳藥水就放人回去了,沒做更多處理——事實上,無論在誰手裡都沒什麼更好的處理可做,但事後想來,這裡明顯少想了一步。」
他回憶起這些來如數家珍,幾乎讓人覺得手上有一本看不見的冊子供隨時翻閱。
「不是在說孩子嗎?」瓦丁有種質問對方咋不從創世紀開始講起的衝動,但考慮到沒必要在專業人士面前自取其辱,他忍住了。
「四十七天前,患兒母親來診所就診,自述『有一點咳嗽』,那時候我們正在下水道里打滾,只來得及在夜間粗略審閱了病例,但重複的姓氏太多了,排列時不可能按家庭保存,所以根本沒能關聯起來。」
「十五天前,孩子降生,胎齡三十六周,據說一般情況尚可,哭鬧也比普通孩子少,看起來很乖巧。他們慶祝分娩順利、母子平安之餘,開始籌備滿月邀請鄰里聚會。」
「七天前,孩子出現了明顯的發熱,父母在家用傳統辦法處理了兩天,但情況不見好轉,最後又送到了診所,這次到了我手上。」
「什麼病?」
「結核。」
所有的敘述里,瓦丁抓住的有效信息只有這一個詞:「不對啊,結核不是慢性病麼?而且剛出生的孩子哪來的結核?」
「綿紡行業,每天吸入大量的綿塵纖維,本來就是肺病高危因素,事後證明,孩子父母就是結核患者,是誰傳染給對方、還是都從家庭外感染已經沒法追溯。」
「近十年的婚齡,此前都沒有孩子,追問後甚至還有兩三次原因不明的流產病史。」看似毫無關係的線索被串聯起來,「生殖系統結核,表現為懷孕困難、反覆的流產病史。」
「因為孕期的特殊身體狀態,結核表現往往並不典型,可以完全沒有症狀或症狀輕微,比如一點小小的咳嗽。」
「然後疾病順著胎盤、臍帶血管傳播,跳過自肺部慢慢侵蝕的步驟,直接入血,第一站在肝形成肉芽腫病灶,隨肝靜脈、下腔靜脈回心,由心入肺,走遍整個循環進入到播散性結核的病程,通常於生後兩到三周發病。」
「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是最後一步,發熱、呼吸急促、嗜睡遲鈍,成片的病灶在肝臟、肺部甚至顱內產生,病理征陽性明顯。」教授胸膛隨起伏,不好說是換氣還是自我平復。
瓦丁似懂非懂,但他大概明白了關鍵意思:一起悲劇發生後,越是回憶越會意識到,此前有多少預兆悄悄地從眼皮底下經過。
「即使到了這時候,如果我們有針對性的藥物也不是不能一搏,根據嬰兒代謝特點摸索著給藥,實在不行還可以脊髓鞘內注射控制中樞感染。」
克拉夫特在水窪間小幅地踱步,手中像是在做某種精細的穿刺動作,用想像的長針穿過骨縫滲入人體內腔隙。
一整套的想法運行模擬著那種情形,沒法不相信確實有那種辦法。
「可惜我們沒有。」他用一句話作為所有內容的總結,「所以三天前,我們宣布了他的死亡。」
瓦丁沒有接話,沉默下來。
並非是被悲劇感染,而是覺得這東西好像比較接近於某些先天性疾病,這樣的事情在後面那排舊墳里就至少兩位數往上,實在不算新鮮事。
「你不是能治療結核嗎?」
「我從來沒說過這種話,在真正的抗結核藥出現前,一切旁門手段只是稍稍延緩罷了。」克拉夫特很輕易地否認了抵達敦靈來最出名的事跡,並報出一串冰冷的數字。
「到敦靈以來,有記錄的人工氣胸術共三百二十七例,有隨訪記錄的兩百零八例,僅四成左右得到了可確認的顯著短期症狀緩解,五成接受了不止一次的重複注氣,四十五例出現了氣胸過度、胸膜炎、胸腔積液、肺不張等併發症,其中五例出現了較重甚至致命的情況。」
「呃,我本來還想幫朋友諮詢一下來著。」瓦丁有些尷尬,自從克拉夫特在教會內部稍有了點名氣,誰都有幾個生病的親戚朋友不是?
「但這的確就是目前最有效的手段。」
考慮到格林神父不在場,修士小聲問了個自己的問題:「那……那些特別的手段會有用嗎?」
克拉夫特不可思議地瞪了他一眼。
「嘿,別這樣,好歹我是帶著好消息來的。」
「好消息?」
「對,看在我們給你要到了實驗場地的份上。」一個大號信封被交到克拉夫特手中,封口蠟塊上有印璽按出的雙翼圓環圖樣,展開的羽毛紋路纖細可見。
「事情都結束了,實驗場地申請終於批下來了?我都快忘了還有這種事。」
兩人移步至樹冠外,拆開信封,裡面是幾張類似地契的羊皮厚紙,帶著兩處沒見過的印章和數個簽名,隨信附上給當地家族的官方公文,以及末頁夾帶的……工程圖?
看地方顯然不在敦靈或附近,而是座依山而建的建築,有地上地下多個樓層和成套倉庫、塔樓。
最令人驚訝的地方是建築中央,設計了一個拱頂架起的高大空間,這是相當少見的特色結構。
「我可以在裡面選哪些部分?」克拉夫特覺得教會不太可把大廳讓給自己,旁邊的倉庫會是好選擇。
瓦丁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不,不用選。」
「什麼意思?」
「從現在起,這地方歸你了,會被劃歸至學會名下。當然,不能太聲張。」
「?」
狐疑的眼神把瓦丁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又上上下下掃了一遍那張繪製精細的工程圖,確保沒有看岔尺寸什麼的。
如果沒搞錯的話,這座比家族城堡規模還大的建築地產,就要落到他手上了?
收到飛來橫財時,人最初的反應肯定不是狂喜,而是不敢相信。
「哦,別這樣看著我,天父總是慷慨的。」
天父慷不慷慨很難說,但教會那麼慷慨多少有點難以置信,再有富裕也不可能這麼白送的。克拉夫特絕對不信裡面沒有問題。
「不用擔心。」瓦丁拍著教授的肩膀,試圖平息這位共同奮戰半個月盟友的懷疑,「這份文書已經得到大主教的同意,格林頭上那位也願意簽字,國王來了也沒法否認你的所有權。」
「算作感謝吧,我們的工作給教會帶來了很大優勢,包括但不限於直接宣布主的力量已經平息了造成地震的邪惡,讓出去『打獵』的那幫人很沒面子,這可能是近三十年來主教們威望巔峰了。」
「畢竟是真正的神跡啊,相比之下,大人物們批出一座空置已久的修道院也說得通。」
「修道院……」克拉夫特來回翻閱著那幾章皮紙,地產的價值毋庸置疑,但理智告訴他,事情不可能那麼簡單。
「唯一不足是,地方有點偏,我相信你能理解,沒人希望這類場地被安排得離自己太近。」瓦丁補充道,「看在修道院的份上,尊敬的教授願意解答一下我的小疑惑嗎?」
「當然,非常樂意。」克拉夫特將皮紙收回信封,貼身放好,「答案是不能。」
「為什麼?你能把那種怪物劈成兩半、做成石頭雕塑,會搞定不了一種凡人身上的疾病?」
「破壞總比建造容易,懂得用利器殺死人只要幾秒,而學習如何切除正確的病灶而不致死需要十餘年的訓練,背後研究耗時則更長。」
「我經常想,知道得更多是不是也屬於一種詛咒。」教授順著小徑緩步向墓園外走去,泡脹發黑的樹葉在腳下窸窣作響。
「包括這個孩子,如果最初由我來採集病史,也許在他降生前一個月就會意識到存在先天性結核的風險,但同樣什麼都做不了,現實意義上,除了提供焦慮外,我和戴維醫師沒有太大差距。」
「清晰的認知並沒有帶來豁達,只帶來了意識到能力有限的痛苦。」
「想想好的,我們拯救了一座城市的生命,你無需為一個註定無法挽回的生命遺憾。」瓦丁寬慰道。
「不是這麼算的。」克拉夫特搖頭,「讓天父給我更多時間吧,再做一些事。」
「如果需要幫助的話,請告訴我們。」
「那太好了,我正好還有點需要。」克拉夫特眼前一亮,突然想起自己最羨慕格林的地方,「現在場地也有了……」
「你們教會學校有沒有那種身體素質好、讀寫能力合格、最好選修了點醫學,但家庭背景一般,尚未在教內就業或晉升困難的人才啊?」
「我願意給出一批薪水高於平均、包吃包喝包住、提供武器裝備、隸屬公爵編制、定期學習進修、晉升途徑穩定的高質量對口崗位,唯一缺陷在於可能經常需要出差。」
「最好有些武裝訓練基礎,心理狀態穩定、心細膽大,信仰方面沒有硬性要求。你們那一定有這種人吧?」
「有,但我們一般不太向教外介紹……」
「沒關係,這就是一個充滿信仰、自負盈虧的學會下屬機構,我連名字都想好了,既然主要是為了偉大的醫學事業、附屬在醫學機構名下——就叫醫院騎士團怎麼樣?」
「有人說過你不太會取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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