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次世

2024-08-22 17:52:58 作者: 嫵梵
  ——「你說誰死在莊子裡了?」

  國公府的下人皆知,陸之昀的性情深沉內斂,他向來是個緘默寡言的人。

  旁人很難在他的面上看出諸如憤怒、抑或是悲傷的情緒來。

  如此,更讓人覺他深不可測。

  可適才陸之昀冷沉的質問之語,和他那副稍顯陰鷙的面容,無不顯露著,他動了怒火。

  其中一個小廝即刻收斂了懼怕的心思,忙顫著聲音恭敬回道:「回…回公爺,是沈家…是沈家的大姑娘歿了……」

  話音甫落,天邊忽地閃起了數道刺目的裂缺,雷聲亦隨之徹響。

  廊檐下的光影驟亮,又驟黯。

  那裂缺也驀地打亮了陸之昀的半邊身子。

  聽罷小廝的回話後,男人微垂著眼睫,仍佇立在原地,卻是默了一瞬。

  屬下江卓見陸之昀有一晃的失神,也不敢過多詢問,只又問那小廝:「伯爵府這兩月到底發生了何事?你快趕緊同公爺講講。」

  陸之昀剛從北境回到京城,所以康平伯府這兩月發生的這些禍事,他自是不知情的。

  待小廝將伯爵夫人沈沅和貴妾沈渝的內宅爭鬥講完後,陸之昀已然掀眸看向了他。

  男人生了雙精緻威冷的鳳目,眼尾狹長延亘,他的眉骨和鼻樑生得很高挺。

  所以看人時,眼神便很是深邃,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沈家女的屍身葬在何處?」

  陸之昀的嗓音漸漸恢復了平靜。

  小廝如實答道:「康平伯將沈家大姑娘送到莊子之前,便寫下了休書,而永安侯…覺得自己的長女有辱門楣……所以便將她的屍身葬在了郊外,並沒有將她的靈位再接回沈家的祠堂。」

  現下沈沅仍以魂識的角度看著夢中,國公府發生的一切。

  陸家的子嗣雖然眾多,但是承爵的男丁卻只有陸諶一個。

  陸諶如今的年歲是二十二歲,早年在科舉中也曾榜上有名,在朝中的通政司任參議一職。

  放眼整個京城,陸諶也算是個出類拔萃的世家公子,身為陸家的家主,陸之昀總要對他更關切些。

  所以夢中陸之昀對陸諶的婚姻,及他妻妾的爭鬥多詢問了幾句,沈沅並未覺得奇怪。

  不過聽到了自己竟是被沈家隨意地葬在了郊外後,沈沅的心情還是驀地湧起了難言的傷感。

  沈沅仍嘗試著讓自己從這噩夢中醒過來。

  直到陸之昀說了這樣一句話——

  「把陸諶和他的妾室,都喚到國公府來。」

  屬下江卓雖不知陸之昀接下來要做什麼,卻即刻低聲應了聲是。

  ——

  陸家的家祠,在鎮國公的府院中。

  沈沅的魂識絲毫不受自己的控制。

  畫面忽地一轉,她便又置身在了陸家的家祠中。

  祠堂內,供奉著陸家的先祖。

  正央的漆黑靈牌,刻著老國公陸鴻昂的名諱。

  菱花紋的支摘窗被大風吹得開開闔闔,陰風貫入堂內時,將燭焰吹拂得亦是搖搖欲滅。

  沈沅愈發覺得,她眼前看到的一切,絕不會只是一場詭異的夢境。

  所有的一切,倒像是真實發生過的。

  甚至可以說這一切,都是她親自經歷過的前世。

  起了這個念頭後,沈沅再沒了要從夢中醒來的想法。

  她開始好奇起她的身後事。

  也有些好奇,陸諶和沈渝又會落得個什麼樣的下場。

  「怦怦怦——」

  紅木隔扇門外,突地發出了猛烈的拍擊聲。

  隨即,陸諶急切的嗓音便從門外傳了出來:「五叔!五叔,我求求您了,渝兒她才剛出小月…她不能這麼久跪…您若覺得沈沅死得冤屈,也大可以讓她到正堂坐著…讓她坐著…您再盤問她。」

  陸之昀聽著陸諶的請求,英俊的面容並未起什麼波瀾。

  屬下江卓最是熟悉主子的脾性,他能看見,陸之昀的眉間還是閃過了一絲煩躁。

  沈渝淚流滿面地跪在蒲團上,卻不敢如陸諶般,當著陸之昀的面,對他苦苦哀求。


  男人戴著兩翅皆寬的烏紗帽,帽檐下的眉眼深邃衿然。

  適才陸之昀垂眸看了她一眼,可他看她的眼神就如在看只螞蟻一樣,睥睨威嚴,又充斥著寒意。

  沈渝甚至在他的眼神中,體會到了一絲殘忍的殺伐。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祠堂本就是陰森之地,這日又下了大雨,沈渝跪在地上,更覺不寒而慄。

  江卓聽著陸諶毫不停歇地哀求,便對陸之昀請示道:「大人,需要屬下將康平伯趕出去嗎?」

  陸之昀卻回道:「讓他也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後,陸諶急切地走到了祠堂正央。

  沈渝則如見到了救命稻草般,剛要哀泣著撲入陸諶的懷抱,可陸之昀只是轉首睨了她一眼,她便立即收斂起了心思,復又滿臉淚轍地跪在了原地。

  陸之昀咬定,沈沅死的蹊蹺,且她蒙受了冤屈。

  陸諶帶著沈渝一入了公府,陸之昀便命人將她押到了祠堂中,讓她對著列祖列宗承認自己的罪行。

  沈渝心中很是發慌,陸之昀貫是個手段強硬,且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

  既是如此,她便更不敢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了。

  陸諶見陸之昀終於肯給他說話的機會,待跪在蒲團上後,忙為沈渝求情道:「五叔,渝兒她絕對不是這樣的……」

  陸之昀蹙眉,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隨即,便語調冷沉地問向沈渝:「既是不承認,那順天府,還是大理寺,你自己擇一個罷。」

  聽罷這話,沈渝和陸諶的面色皆是驟變。

  在大祈朝,妾若犯誣妻之罪,被押送官府讓府尹審訊也無可厚非。

  可任誰都知道,無論是順天府,還是大理寺,這兩個官衙機構實際的掌權者都是陸之昀。

  所以說無論是在家祠認罪,還是在這兩個衙署被審訊,也都無甚區別。

  沈渝細細品著陸之昀的話意,暗覺若她能在家祠承認自己的罪行,陸之昀說不定能對她從輕發落。

  雨勢漸小後,沈渝顧不得再想,便在陸諶詫異的目光中,對著陸之昀扣首認罪道:「五叔…妾身…妾身是一時想不通,孩子確實不是姐姐害死的…是妾身不小心……」

  話還未說完整,陸諶看向沈渝的眼神已是充滿了震驚。

  實際上,陸諶將沈沅送到莊子後,也沒預料到她竟是這麼快就去世了。

  還在京城時,沈沅雖患了很嚴重的咳疾,但他也背著沈渝,讓醫師給她開了藥方,也曾交代過莊子的僕婦要好好善待沈沅。

  陸諶也一直想不通,沈沅怎麼就突然去世了?

  而今沈渝說了這樣一襲話,陸諶也突地萌生出了一個令他心寒的猜測。

  孩子既不是沈沅害死的,而是沈渝的構陷……

  那麼沈沅的死……

  ——「陸諶,我問你,妾若誣妻致死,按大祈的律法,該如何處置?」

  陸之昀問罷,沈渝看著陸諶眸光閃爍,心中也漸漸冉起了不好的念頭。

  陸諶肯答應沈弘量,再娶沈家女的緣由,便是因為他看了沈沅的畫像。

  因為沈沅長得同沈渝有五分像,他才決定娶沈沅為妻。

  可最後他還是對沈沅產生了感情,不然他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神情!

  「諶郎……」

  沈渝喚了陸諶一聲,實際她害沈沅的緣由,並不全是因為她覺得沈沅搶了她的伯爵夫人之位。

  而是她越來越能體會到,陸諶他在與沈沅相處的過程中,還是動了心的。

  陸諶唇瓣微顫,他想起沈沅在離開京師前,看向他的眼神雖帶著淡淡的哀怨,卻又透著決絕。

  他的心也隱隱做痛,他知道陸之昀並無多少耐心等著他的沉默,便顫聲回道:「按照大祈的律法,妾若誣妻致死…已行者,杖一百,流二千里……」(1)

  話落,沈渝的瞳孔驟縮。

  可是她不相信,她不信陸諶真的會任由陸之昀這麼處置她!

  陸諶雖然知道自己錯怪了沈沅,卻還是不願讓沈渝去承擔她應有的懲罰。

  誦完大祈的律法後,他復又對陸之昀請求道:「五叔…律法雖是如此…但…但……」


  陸之昀冷聲打斷:「你做出此等寵妾滅妻之事,難道還要再為她求情?」

  陸諶知道,陸之昀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

  他既是想要沈沅死,就沒人能夠阻撓。

  沈渝見陸之昀態度堅決,慌亂地口不擇言道:「五叔…求您看在妾身父親永安侯的面子上,饒恕妾身…妾身也沒想到姐姐她會去世……」

  陸之昀瞥了沈渝一下,深邃的眼中儘是厭惡。

  他冷笑一聲,回道:「原來我還要看沈弘量的面子。」

  輕飄飄的一句話,陸之昀直呼了永安侯的大名。

  而這話不是疑問的語氣,卻是陳述的語氣。

  聽不出什麼怒氣來,卻更像是在反諷。

  要知道在朝中,身為工部尚書的沈弘量,連同首輔大人說話的機會都很少。

  陸之昀的爪牙是吏部尚書,兼次輔高鶴洲。

  他只要同高鶴洲說一句話,沈弘量立即就會被連貶數級。

  他確實不用給沈弘量什麼面子。

  ——

  在沈渝悽慘至極的哀嚎中,沈沅親自看著她被公府的下人拖到了堂外,她邊悽厲地哀嚎著,便於大雨之中,被押送到了順天府。

  陸諶的性情本就不是個強勢的,在他五叔的面前,也只有順從的份,連自己最愛的女人都護不住。

  沈渝剛剛出小月,自是挨不住那一百丈,她在刑牢里便斷了氣。

  沈沅親眼看見了這些場景,心中卻並未有多少的快意。

  但她很是感念陸之昀為她主持了公道,還了她一個清白。

  而陸諶之後如何,她卻並沒有夢到。

  沈沅覺得,自己這時也該從這個夢魘里醒過來了。

  可是那詭譎的夢境,卻又讓她置身在了另一個場景中——

  縱是陸之昀為她洗清了冤屈,沈弘量卻還是沒將她的靈位接回沈家。

  她的墳墓矗立在遠郊,是座稍顯淒涼的孤墳。

  可她的墳前卻未結蛛網,周遭亦無雜草叢生,低矮的食案上,竟也常擺著精緻的點心和時令鮮果。

  夢中接下來發生的事,令沈沅驚異至極。

  她曾經稱作五叔的男人,那個令她有些敬怕的權臣陸之昀,竟是每月都會來她墳前,親自為她打掃墳墓,整飭周遭的雜草。

  他來她墳前時,屬下和侍衛都會站的很遠,似是要給他獨處的空間。

  陸之昀有時是白日來,有時會擇在夜中來。

  他每次幫她打掃完墳墓後,都會緘默地站在她的墳前,待上良久。

  沈沅也數不清他到底來了幾次,只是每次他來,都沒有同她說過話。

  只有一次,他離她的墓碑極近,亦伸出了指骨分明的大手,用指腹緩緩地觸摸著墓碑上,那刻著的「沈沅」二字。

  沈沅的心有些震顫。

  她知道陸之昀並不是什麼好人,他能坐到今天的位置,雙手必曾沾了無數人的鮮血。

  可他在觸摸她的名字時,那細微的動作間,卻莫名帶了幾分珍重和憐惜的意味。

  沈沅能覺出,他這時明顯是想要張口,同她說上幾句話的。

  可直到最後,陸之昀還是沒同她說半個字,只緘默地同侍從離開了遠郊。

  ——

  夢境的最後一幕,沈沅又置身在了一個她從未來到過的場景中。

  這處是國公府的歧松館,是陸之昀平素居住和處理朝務的地方。

  只是今夜的歧松館,卻被國公府的下人特意布置了一番。

  長窗的步步錦窗格上,被人貼了好幾幅的喜字剪紙。

  館柱皆繞紅綢,那燭台上懸立著的,也都是龍鳳戲珠的大紅喜燭。

  陸之昀平素不近女色,年過而立都未有娶妻,他同母所出的弟弟早年去世,他便將他的侄兒陸廖霽養在了身旁。

  旁人都覺得,他忙於公務,整個王朝的一切都要靠他來運作,所以,他也不需要如尋常男子般需要世俗的婚姻。

  至於子嗣上的事,他也很可能會將陸廖霽過繼到他的名下,來延續他的這一脈。


  沈沅也沒想到,陸之昀竟也成婚了,她竟有些好奇陸之昀到底會娶哪個世家的小姐。

  ——「大人,淮揚來的廚子做好了點心。」

  陸之昀端坐於書案前,手中持筆,仍在忙於公務。

  聽著小廝恭敬的言語,他並未抬眸,只淡聲回道:「給夫人擺上。」

  「是。」

  沈沅心中詫異。

  這歧松館中,分明沒有女子的身影。

  卻見那名小廝已然將那些精緻的淮揚點心,擺在了館中的一個檀木小案上,而那小案之後,竟是一個人的靈牌。

  那香樟木的靈牌上書著的七字竟是——

  愛妻沈沅之靈位。

  沈沅難以置信。

  更是覺得事情太過荒謬。

  陸之昀怎可能娶了她的靈牌?

  可眼前場景的所有細節都過於真切。

  夢裡,不,可以說是在前世,陸之昀竟然真的娶了她的靈牌。

  他記得她自小在揚州長大,也喜歡吃淮揚的點心,所以每次來她墳前看她時,也都特意帶了那些淮揚點心。

  沈沅仍震驚於此事時,她的魂識卻又似是被某種強大的力量,被突地拽到了地面。

  她嘗試著走到了陸之昀的面前,亦伸出了手,想要去觸碰男人的眉心。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地看陸之昀的臉。

  他眉和眼的輪廓都很銳利,既威冷逼人,又深斂著情緒。

  面龐很是英俊,也可說得上年輕,只是他的氣質過於深沉成熟。

  他如今的年歲是三十三歲,剛過而立之年。

  雖說陸諶稱他一聲五叔,貌似是輩分很大。他亦是權傾朝野的首輔,可在官場上,這樣的年紀還是很年輕的。

  畢竟很多官員剛入內閣時,都快近不惑之年了。

  沈沅緩而慢地伸著手,待她即要碰觸到他的眉心時,卻又被一道透明的結界阻攔,使她無法再靠近他。

  她想要開口同他說句話,卻又不知,該怎樣稱呼陸之昀。

  他已經不是她的五叔。

  而是她的官人、夫君。

  沈沅喃喃開口時,卻還是喚了他,「大人…大人……」

  「大人…謝謝您…謝謝您來墳前看我,還幫我洗刷了冤屈……」

  話說到這處,沈沅已經開始哽咽。

  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卻不知道陸之昀能不能聽得到,她的聲音。

  與此同時,陸之昀也驀地掀開了眼帘。

  可他看向的,卻不是沈沅,而是她靈牌的方向。

  沈沅因而漸漸收回了右手。

  是了,她只是個魂魄,還在陽間的陸之昀自是看不見她的。

  她看著陸之昀從案前起身,又看著他那高大的背影,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了她的靈牌。

  眼眶中蘊著的溫熱淚水也不知何時,灑了滿面。

  遽然間,她的腳腕似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亦將她往地里猛地拽去。

  隨即,她便受制於這種可怕的力量,遁地下陷。

  ——「姑娘…姑娘,老爺有事喚您去荷香堂,您快醒醒。」

  聽著碧梧熟悉的聲音,沈沅終於緩緩睜開了雙目。

  大夢初醒,已是輪迴次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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