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貿易街溜達了半小時,盛喃就發現了小城市的第一個優點:物價低。
原本她還擔心自己薄弱的小金庫無法支撐這次的繪畫工具採買,甚至做好了豁出身為親妹妹的自尊心向盛笙求援的準備,沒想到把幾乎所有品類工具買完以後,她的小金庫竟然還有很大一部分盈餘。
對於下一筆零花錢要等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並「按分分配」的盛喃來說,這絕對是她來到安城遇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不過小城市物價低也是有代價的。
盛喃心情痛苦地走出最後一家美術用品店。
繪畫用的炭筆常規有硬炭、中炭、軟炭三類,但除常規之外,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特軟炭筆。
這種炭筆在市面上的需求度不高,不少美術生覺得它不夠實用,但盛喃習慣用它來上大色塊和重色區,工具包里基本是必備——安城這條貿易街上的美術用品店們顯然不這麼認為。
「這就是最後一家了麼……」盛喃嘀咕完,不死心地踮起腳,往街道兩旁張望。
這次的畫稿作業的內容盛喃還沒想好,其實未必一定用得到,但她還是想把所以工具買齊,免得之後還要再跑一趟。
……好吧,也可能是強迫症作祟。
「小姑娘,你是在找什麼東西嗎?」
「…噫!」
盛喃正走神呢,被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一驚,她嚇得差點跳起來。
身後是個溫柔和善的女人,見狀一笑:「哎喲,對不起,嚇到你了?」
盛喃眨了眨眼,卻沒在看她。
女人身後很遠處的街對角,一個陌生又有點熟悉的身影掠過去,消失在人群里。
有點像某個人。
[你被踩尾巴了?]
盛喃耳邊突然迴響起那天在教學樓里大拽比冷淡又欠的口吻,還有那個自上而下望她的表情——
簡直是用最撩的音色最睥睨的眼神說最嘲諷的話。
……不行!
不能想了!
做人要有尊嚴盛小白菜!
他都嘲諷你有尾巴!
盛喃摁著心底那顆蹦躂的小白菜在腦海里跑了個累到吐舌頭的800米後,才算冷靜下來。
「您好,我是想買一點美術工具,」盛喃遲疑著看對方,「不過您怎麼知道我…?」
「你剛剛沒看見我嗎?我買宣紙,一直沒買到我要的原料種類,在前面幾家店問的時候都看見你好幾回了,」女人溫和道,「你也是買宣紙嗎?」
盛喃嘆氣:「不是,我在找特軟款的炭筆,這邊好像沒有。」
「哦,特軟炭筆啊,我知道,」女人往街道前一指,「前面有家店就有。」
盛喃一怔:「可是剛剛老闆跟我說,他們是這條街往北方向的最後一家美術用品店了。」
「噯,買美術用品,也不一定只有美術用品店裡有不是?」
「……」
對哦。
前面去的那家美術用品店還在賣書籍文具呢,那說不定,別的店鋪也有炭筆?
盛喃眼睛微亮起來。
「走吧,我帶你過去,就在前面不遠,」女人朝她笑笑,徑直往前走了,「正好啊,我得去看看我要買的宣紙,它家要是再沒有,那我只能空手回去了。」
「好的,謝謝阿姨。」盛喃回神,連忙跟了上去。
女人帶她去的店鋪確實離這不遠。
走了一兩百米,盛喃就看到長街岔出來條巷子。這邊小路雜亂,巷道不少,有的通向以前老城區留下的居住院落,有的則是開著零散的店鋪。
這處是後者。
盛喃眼神好,看得清離著巷口幾十米的深處那家店鋪,掛著復古式的木匾,上面揮墨書著三個大字。
「聽雪軒」。
名字起得不錯。
就是這行草寫得……
盛·半個專業人士·喃,由衷嘆出了一聲氣。
「小姑娘,你還等什麼呢?」已經轉進巷子裡的女人似乎是聽到身後沒動靜,停住腳回頭。
盛喃抬起的小腿停了下。
大概是藝術生的直覺。
望著面前這條在盛夏傍晚格外清涼的小巷,還有腳前那片被穿巷的風拂得微微晃動的樹蔭殘影,她總有種奇怪的、好像要進入到什麼靈異故事開端的感覺。
「哎呀,不要灰心嘛,問過那麼多家了,不差這一家,」女人似乎沒覺出她的猶豫原因,笑眯眯的,「不然前面浪費的時間不是都白跑了?」
盛喃:「……」
有道理。
盛喃跟著女人走進巷裡。
這家店鋪很冷清,除了女人和盛喃,櫃檯外面只有一位顧客。
而店內的裝修風格就和外面掛著的木匾一樣,無論是環繞的櫃面設計還是地磚牆面風格,都透出一種復古的……廉價感。
能把這兩個元素結合到一起,也是挺神奇的。
盛喃四處打量,感慨。
「我和這家老闆認識,去叫他出來,順便幫你問問有沒有那款筆哈。」
「啊,好,」盛喃回眸,輕點頭,「麻煩您了。」
女人似乎頓了下,沒說什麼,轉身繞進櫃檯後面去了。
盛喃自己在店裡繞了半圈,有點疑惑。
這裡的展覽櫃裡,擺的好像都是些有點年紀的老物件。比起美術用品店或者文具店,這裡更像是個古董鋪子。
沒等盛喃想完,手機在包里響起來。
看到屏幕上跳躍著的「爸爸」字樣,盛喃眼底情緒一滯。她微咬住唇,手指在掛機鍵上停了兩秒,還是沒敢。
氣餒地耷下肩,盛喃把電話接起來。
「你給家裡打電話了?」盛天剛問,「有什麼事要說嗎?」
盛喃張了張口。
她有一堆想問的事,一堆要說的話。
但是說了就會有用嗎。
盛喃低下頭,細碎柔軟的齊肩發從額前滑下幾絲,割破了她眼底的情緒。
她悶聲說:「沒有。」
「我聽你殷阿姨說,你一聽到是她,立刻就把電話掛了?」
「我道別了。」盛喃聲音低低的。
「掛長輩電話是很沒禮貌的行為,以後不能再這樣。改天再見到你殷阿姨,要記得向她道歉,知道了嗎?」
「……」
「還有,你殷阿姨說你提了什麼東西,你那邊需要什麼?」
「……」
「盛喃,你又開始了,我上次怎麼說的?」
「…勞您百忙之中還記掛著,實在是我的榮幸,」盛喃空白著臉,「對不起,沒有。」
盛天剛聲音微沉:「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好好說話。」
「……」
不能。
盛喃在心裡說。
我沒媽媽,沒人教過我女孩子應該怎麼說話。
但是盛喃終究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她不敢,她怕盛天剛,也怕盛天剛被氣得厲害。她從小就很慫的,慫到連真的傷害別人的勇氣都沒有。
於是,這又是一通在「你太令我失望了」這樣的收尾里結束的通話。
收線時盛喃站在門板邊,望著被逼仄的小巷切割成長條,又被傍晚染上墨影的樹葉畫碎的天空。
一隻晚歸的暮鴉掉了隊,孤零零地從夜色里飛來,落到枝上,戚戚叫了兩聲。
費了一個傍晚才忘記的陰霾重新籠罩回來,沉悶又窒人。
盛喃無聲地深吸了口氣,轉身。
她不能這樣,她要快樂起來,她——
「砰。」
「嘩——」
「咔啦!」
被撞的悶響,液體潑上裙子和腿的冰涼,以及什麼東西摔在地上。
盛喃還沒來得及看清,耳膜就被一聲驚叫折磨徹底:
「啊!你幹什麼!?」
盛喃被這聲響炸得頭昏。
她本能低下頭去,看見自己被墨汁潑染的裙子,腥臭的墨汁順著她白皙光滑的腿滴淌下去,留下醜陋的蜿痕。小白鞋同樣沒能逃脫厄運,墨水四濺,蝴蝶絲帶染得不像樣,是狼狽到能叫人崩潰的場景。
她覺著該尖叫的是她。
但是又很累,什麼話也不想說,什麼表情都不想有。
而在她腳尖不遠處,一個硯台摔得四分五裂,一地狼藉。
「怎麼回事啊?什麼動靜?」有人從店裡的櫃檯後衝出來。
售貨員打扮的男子赤紅著臉:「我剛走到這兒,這女孩突然轉身,直接就把我手裡這墨玉硯台撞出去了!」
「啥?你把那盞墨玉硯台摔了?你知道那是什麼年代的東西嗎?!」
「不是我,是這女孩——她撞得我!不信老闆你問那個顧客,他剛剛也看見了的!」
「…………」
爭執,吵鬧,呵斥。
盛喃眼神茫然又空洞地看著那三個壯年男人在自己面前賣力的表演。
對,是表演。
她又不傻,最多被驚嚇幾秒,再慢也該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那個看起來溫柔和善的、和她媽媽年紀應該差不多的女人套進了一個設計好的套子裡。
這店裡肯定沒監控,除了咬定是她撞的那個「旁觀者」外,也沒其他顧客。而對面三個成年男人五大三粗,隨便一個都能收拾她三個了,想跑想逃都沒可能。
恐嚇一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女孩,他們應該得心應手。
就算最好的結果也是她能掙扎到叫來警察,還掰扯不清——地上被墨染透的硯台很難做費用高額的技術鑑定——盛喃也不確定對方是用了假的,還是選了已經碎裂能多次利用的。
而且那樣。
她應該又要收到盛天剛最失望的評價了吧。
也是。
那麼漂亮的母親,那麼有能力的父親,那麼有天賦的哥哥。
怎麼好像全家就她一個沒用的。
盛喃想到這兒,沒忍住,輕輕勾了下唇。
明明嚇得手腳冰涼,她也驚訝自己還能笑出來。
可能真是嚇懵了吧。
「你還笑!」那個演得最賣力的男售貨員面目猙獰,「這事兒你準備怎麼辦?!」
盛喃麻木地站了幾秒,開口:「多少錢。」
「什、什麼?」那人似乎沒想到這個回答,傻了一下。
盛喃慢慢摸出錢包,輕聲說著:「我沒很多錢,都買畫畫用的了。我爸不要我了,所以他也不會給我出錢的,一共就這麼多,你們看夠麼。」
「……」
大概是頭一回看見自己cue流程的受害人,那三個男的都安靜了好幾秒。
店鋪老闆低頭,看見了女孩拉開的白色條紋錢夾里薄薄一疊粉紅鈔票,約莫有二十張。他眼睛一瞪,露出貪婪的情緒來。
旁邊那個售貨員更沒出息:「夠……」
「夠個屁夠!」老闆猛地轉頭,嚇得售貨員一僵,「你的硯台還是我的硯台,你說夠就夠?」
盛喃的手也嚇得往回一縮。
老闆轉回來,打量盛喃:「你爸不管你了?那你媽呢?」
盛喃安靜了幾秒,垂下眼睫,聲音輕得帶一點顫:「死了。」
那老闆一愣,眯眼:「你家就再沒其他活人了了?」
「沒有了,」盛喃說,「就我一個。」
「行,那也簡單!」老闆打量她的眼神變得肆無忌憚,「這錢是肯定不夠的,那你再賠上幾天人不就行了?」
「——」
盛喃一窒,醒回神。
確實沒料到劫財後面還能有劫色這個選項,她慌忙抬眼。
男人說完就往她面前過來,表情噁心得滲人:「這不是長得挺秀氣,乾脆就給我當幾天馬子,說不定我還能倒給你幾晚陪睡的——」
「砰!!」
店門突然被踹得猛顫。
盛喃就站在那木門旁,此時驚得一栗,轉頭。
門外夜色將落。
天空不知何時擦了墨,半條長街也起了燈火。
夜色與燈火前站著的少年身影如削,身後漆黑斑駁,像風景畫底色彩濃重的油墨。
那人收腿,掀了兜帽,抬眸。
這是第一次,盛喃在靳一眼尾下那顆冷淡的淚痣上看出這樣重的戾氣——
「對著一個小姑娘,」他聲音被情緒壓得厲害,帶起一點暴躁的啞,「…放你媽什麼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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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泉市九中都知道,一哥一般不發火。
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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