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為他行針療傷,現寫下藥方兩副,一內服、一外敷。」
日上三竿,辰福客棧另一間客房中,老嫗親筆寫下兩張藥方交由柳尋衣,並囑咐道:「近兩日,只需外敷即可。第三日開始送藥內服。」
「多謝前輩。」柳尋衣趕忙謝道,隨之話鋒一轉,頗為尷尬地問道,「許大哥現在是……」
「放心,他已無性命之虞。」老嫗似乎看破柳尋衣的心思,逕自道,「只要……不再有人故意殺他。」
對此,圍著旁邊的湯聰等人不禁一陣鬨笑,就連柳尋衣也認為老嫗是在說笑,故而滿臉憨直地賠笑兩聲。
卻不料,老嫗竟是目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他,直看的柳尋衣臉上的笑容生生凝固,一時間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好生尷尬。
柳尋衣僵硬的表情惹得洵溱一陣偷笑,而潘雨音則苦笑著朝他擠了擠眼睛,示意他不必糾結。
「年輕人,你以為我是在與你們說笑?」老嫗將銀針小心收起,語氣古怪地反問道。
「我……」此刻,柳尋衣有些不知所言,由於他摸不准老嫗的脾氣,因此不敢再冒然開口。
「看看你們。」老嫗伸手點指著客房內的眾人,面色不悅地說道,「個個攜刀帶劍,人人滿身戾氣,依仗著自己年輕氣盛,憑著一腔熱血,便動輒與人拔刀廝殺,又豈有不受傷的道理?今日我救得了他,明日卻未必能救得了你們。那個姓陳的小子,年紀與你們相差不多,此刻已然躺在棺材裡,我看你們再如此下去,遲早要步他的後塵。」
老嫗口中的「姓陳的小子」,指的正是陳雍。
她的醫術雖號稱「起死回生」,但卻並不能真將死人救活。
被老嫗莫名其妙地一通斥責,眾人紛紛面露尷尬之意,但念及她剛剛將許衡從鬼門關拉回來,因此即便心有不忿,卻也無人反駁。
「江湖仇殺,我此生見過無數。如今日這般滿身是傷,生死垂危的年輕人,我也救過不少。」老嫗繼續道,「但其實真正能救你們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刀劍在手便敢馳騁天下,殊不知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今日你殺人,明日人殺你,冤冤相報何時了?」
「前輩所言極是。」柳尋衣虛心道,「只不過有時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哼!」
不知柳尋衣又說錯了哪句話,老嫗竟突然冷哼一聲,怒聲道:「我平生最厭惡這句話,因為這句話,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罷了罷了!我與你們說不通,爾等好自為之吧!雨音,我們走!」
話音未落,老嫗已起身朝門外走去,性情如火,來去如風,令柳尋衣既感到意外,又覺的尷尬。
此刻,柳尋衣已經開始懷疑潘雨音對老嫗的稱讚,究竟是不是真的?尤其是那句「師父對我疼愛有加」……以老嫗這種冷漠剛烈的性格,真的會對徒弟疼愛有加嗎?
「前輩且慢!」
在老嫗即將踏出房門之際,洵溱突然開口道:「剛才是柳尋衣失言,還望前輩恕罪。」
「丫頭,是他失言,又不是你失言,你替他說話作甚?」老嫗頭也不回地問道。
聞言,洵溱稍稍一愣,淡笑道:「我並非替他說話,而是心中有些疑惑,想請前輩指點迷津。」
「人我已經救活,你還有何疑惑?」
「與被救的人無關,反而與施救的人有關。」洵溱話中有話地回道,「恕晚輩斗膽,敢問前輩可是『天下第一神醫』桃花婆婆?」
此言一出,房間內頓時傳出一陣驚呼。
此時,潘雨音看向老嫗的眼神中,浮現著一抹濃濃的震驚之色。她雖不知「桃花婆婆」的大名,但卻能聽懂「天下第一神醫」這幾個字的含義。
湯聰錯愕道:「桃花婆婆?葉前輩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洵溱搖頭道,「更何況,辰州這兩日發生了這麼多怪事,誰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許是葉前輩不想有人打擾桃花婆婆,所以才故意撒謊。」
「丫頭,你太自信了。」老嫗語氣冷淡地說道:「我可不是什麼『天下第一神醫』。雨音,還不快走?」說罷,老嫗便要邁步出門。
「哦……」
「前輩雖然否認自己是『天下第一神醫』,但卻並未否認自己是桃花婆婆。」洵溱瞬間聽出老嫗話中的破綻,忙向前兩步,直言道,「世人皆知,葉桐、花楹乃江湖俠侶,只羨鴛鴦不羨仙。既是鴛鴦,自是形影不離,出雙入對。如今葉前輩出現在辰州,桃花婆婆又豈能不來?」
說罷,洵溱揮手一指潘雨音手中的藥箱,從容道:「前輩雖不曾自報家門,但你的隨身之物,卻早已將自己出賣。藥箱上紋刻的是桃花圖案,因為花楹此生最愛桃花。而你剛剛為許衡醫治時,所用的銀針皆是柳葉針,那是因為『柳葉』最能代表葉桐。葉桐花楹,柳葉桃花。桃花婆婆,我猜的沒錯吧?」
面對沉默不語的老嫗,洵溱繼續道:「更重要的是,剛才柳尋衣其實並未失言,他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本身沒有錯。錯的是,上一個對你說出這句話的人。」
此言一出,柳尋衣等人頓時面露好奇之色。
此刻,桃花婆婆瘦弱的身體已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如我所料不錯,上一個對你說出此話的人,應該正是葉桐前輩。」洵溱逕自說道,「世人皆知,葉桐曾嗜殺戀血,而花楹則心地善良,不忍殺生。每當花楹勸慰葉桐時,葉桐都會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來搪塞敷衍,終致花楹忍無可忍,決意離開葉桐。你們這對兒神仙眷侶,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紀,卻毅然選擇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實在令人惋惜。」
雖然老嫗背對著洵溱,可柳尋衣仍能從她那愈發顫抖的背影,感受到她內心的悲傷與愁苦。
「因此,桃花婆婆此生最厭惡江湖中的打打殺殺。」洵溱繼續道,「更不喜歡像柳尋衣這般,終日將腦袋懸在刀刃上的江湖中人。因為你一看到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昔日的葉桐……」
「洵溱姑娘,快別說了!你沒看到師父她很難過嗎?」
不等洵溱把話說完,潘雨音卻突然出言打斷。她快步上前,將老態龍鍾,搖搖欲墜的老嫗悉心攙扶住,滿眼擔憂地望著她,並小聲安撫著。
對此,洵溱也不惱怒,只是目光複雜地注視著老嫗的背影,謹慎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同時心中也更加篤定自己的揣測。
一時間,房中的氛圍尷尬到極點。
「丫頭……」不知過了多久,始終沉默不語的老嫗,突然開口說道,「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將我看穿的人。」
說罷,老嫗緩緩轉過身來。不知何時,她竟已淚流滿面,滿臉悲傷。
此情此景,不僅令洵溱一愣,更令柳尋衣等人頓感手足無措。
「不錯。」老嫗緩緩點頭道,「我正是花楹。」
「嘶!」
聽到老嫗親口承認,眾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大吃一驚。
「桃花婆婆,原來你真的沒死?」湯聰驚呼道。
「怎麼?有人告訴你我已經死了嗎?」
「我……」
「桃花婆婆在上,請受晚輩一拜!」
不等湯聰回話,柳尋衣突然神色一正,急忙上前,朝桃花婆婆畢恭畢敬地拱手作揖。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上前行禮。
「不必如此,我早已不是江湖中人,你們也沒必要對我行江湖那套禮數。」桃花婆婆輕輕擺了擺手,她在潘雨音的攙扶下,慢慢坐回桌邊,對洵溱說道,「丫頭,你……也不簡單。」
只此一言,卻令一向鎮定自若的洵溱,臉色稍稍一變,眼中不經意地閃過一抹忐忑之意。
「師父,您真是天下第一神醫?」潘雨音詫異道。
「虛名而已。」桃花婆婆搖頭道,「我早已不再是什麼神醫。若非遇到你,只怕我此生都不會再行醫。」
「為何?」柳尋衣好奇地問道,「二十多年前,葉桐前輩離開崑崙派,前往絕情谷與前輩重逢。不久後,你二人便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再也沒了消息。素聞桃花婆婆曾有求必應,凡去絕情谷求醫的,一律來者不拒,皆會慷慨施救。可為何……這二十幾年桃花婆婆不再行醫?」
「又為何遇到潘姑娘後,重新行醫?」湯聰瞪著一雙好奇不已的小眼,急忙補充道。
「葉前輩為何會出現在辰州?」廖川接話道,「莫非你們離開絕情谷後,一直隱居在此?」
「葉前輩在哪?」廖海急聲道,「昨夜,桃花塢出了那麼多怪事,卻始終不見葉前輩和彩蝶姑娘的行蹤,桃花婆婆可知他們的去向?」
「葉桐可否聯手金劍塢與四大世家,伏殺我六大門派弟子?」
「慧春師姐究竟是被誰殺的?」
「在桃花塢外,射殺我師叔的那些蒙面人又是誰?」
一時間,房中亂成一團,眾人七嘴八舌,一股腦地將心中鬱結傾吐而出。
有些六大門派弟子,甚至已開始對桃花婆婆面露敵意。
面對紛亂嘈雜的眾人,桃花婆婆卻雙眼一閉,索性一個都不理睬。
見狀,眾人的吵鬧聲變的愈發激烈。
「湯聰,將所有人都『請』出去!」柳尋衣眉頭一皺,突然開口道。
洵溱接話道:「阿保魯,守住房門。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來打擾。」
「是!」
湯聰和阿保魯同時接令,隨後招呼眾人陸續離開客房。
雖有不少人心存猶豫,但礙於柳尋衣如今的身份,以及眼下的處境,只好隨著人群魚貫而出。
片刻之後,房間內只剩柳尋衣、洵溱、桃花婆婆、潘雨音四人。
柳尋衣緩緩收起臉上的柔和之色,神情一稟,正色道:「桃花婆婆,現在你可否告訴我,葉桐前輩和彩蝶姑娘,究竟去了何處?」
「事關中原武林各門各派的生死存亡,還望桃花婆婆能直言相告。」洵溱懇切地說道。
桃花婆婆緩緩睜眼,此時她的臉上,竟洋溢著一抹難以名狀的陰沉之色。
對此,柳尋衣和洵溱不禁對視一眼,同時心生狐疑。
「你們口中所說的彩蝶,她在何處……我不知道。」桃花婆婆語氣冷漠地幽幽開口道,「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什麼?」柳尋衣和洵溱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
洵溱詫異道:「彩蝶姑娘是葉桐前輩的弟子,難道你也……」
不等洵溱把話說完,桃花婆婆卻突然冷哼一聲,隨之態度堅決地搖了搖頭。
「那……桃花婆婆可知葉前輩的去向?」柳尋衣強壓著心中的疑惑,試探著問道。
桃花婆婆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柳尋衣與洵溱,猶豫片刻,最終伸手入懷,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玉瓶,將其緩緩放在桌上。
「桃花婆婆,這是……」
「這裡面……就是你們要找的葉前輩。」
「什麼?」柳尋衣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呼,他難以置信地伸手指著玉瓶,錯愕道,「這裡面……這裡面是……」
「是我夫君葉桐的一把骨灰。」
「骨灰?」洵溱眼神慌亂地盯著玉瓶,詫異道,「難道葉前輩他……」
「其實,我夫君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
一年過半,人生如徜徉。燭火搖曳,影中人昏黃。繁華盛夏,模樣似模樣。斜陽長影,晚風已微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