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笑臉晃動在眼前,道樂幽幽攪渾喧雜人聲。閱讀
瓊樓玉宇,皓月臨空,金蝶瑤葉,漫漫於天。
穆雪卻有一種抽離在鬧世之外的錯覺。
一時間茫然不知剛剛的幻境和眼前的世界哪一處才是真實。
意識已經清醒了,心卻還被千絲萬縷的細線束縛在原地,無法掙脫。
明明現世安穩,這裡有童年時曾經缺失的一切,生活安逸,家人疼愛,陽光明媚。
這裡沒有無休無止的冰雪,也沒有隨時出現的妖魔。
但此時此刻,穆雪發覺自己的心底,其實依舊懷念著那個白雪皚皚的庭院,想念那間燈光溫暖的大屋,掛念著屋子裡的那位小小少年。
當年,自己死去的時候,小山他想必也很難過吧?
廣場之上,漫天壯觀的金色蝶群漸漸消失,整個廣場重新黯淡下來。
上萬影影倬倬的人群中,只余兩三隻明亮的蝴蝶,在廣袤的暗夜中,依舊閃耀著令人羨慕的金色光芒。
周圍密集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分開,幾位官府的官職人員匆匆忙忙引著一頂華麗的肩輿,向著這裡跑來。當先一人跑到大柱面前,伸手整理冠帽,客客氣氣地舉袖作揖,
「恭喜員外,恭喜小仙人。鄙姓尹,乃本地郡守,不知這位小員外如何稱呼。家住何處?」
大柱在這雲溪城內幫工,算是整個家裡最見過世面的男子。因此才由他帶著穆雪參加法會。但這位農家少年,一生中所見過最大的官,頂多是平日裡尋街的衙役而已。
如今全郡最大的官平易近人地和他說話,還稱呼他為員外,唬得十七八歲的農家少年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大汗淋漓地道:「小……小人姓張,張大柱。這俺妹,二……二丫。家住城南十里地的張家村。」
姚家三個男孩,倆女兒,分別取名大柱,二柱,三柱,大丫,二丫。
穆雪捏著鼻子,看著書記人員恭恭敬敬將張二丫三個大字登記在冊。
自有人敲鑼打鼓,領著郡府出示的文書,一路飛奔著前去張家報喜。
在一片道賀聲恭喜聲中,張大柱抱著穆雪上了肩輿。
軟墊香車,雲羅翠披,
嬌童秀女隨侍候左右,轎夫力士抬轎代行。
來的時候,他連三個銅板的牛車都捨不得坐。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朝託了妹妹的福,能受用這般光景。心底是既得意又興奮。
「丫啊,我是不是在做夢?」他手心出汗,握住妹妹軟軟的小手,「你怕不怕?咱不,不緊張啊。」
妹妹和往常一樣安靜地坐在他懷裡,清凌凌的目光平靜得很。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他不要緊張。
二丫從出生起就特別惹人喜愛,白白淨淨漂漂亮亮,安靜又懂事,笑起來甜甜的,多招人疼啊。
大柱還記得妹妹剛出生的時候,他和二柱三柱還有大姐總喜歡搶著抱妹妹,把雪糰子一樣的妹妹抱在懷裡帶出去玩,生怕被別人欺負了去。
這樣的小妹原來是要做神仙的。
不能再留在家裡了。
這回去娘親肯定要哭的,二柱三柱子只怕要鬧。
怎麼辦啊,根本沒有想到的事,連件衣服都沒給二丫帶上。妹妹這性格軟得不行,上了山指不定被欺負成什麼樣了。
大柱的心酸了,那些恭維道賀的話語,聽在耳朵里頓時也變得沒好沒意思起來。
人潮分出道路,手持靈蝶的三個孩子被拱衛著來到城牆邊。
城牆腳下,那位年輕修士正持一隻筆,彎腰在城牆上歪歪斜斜畫了一扇拱門。
筆落門開。
城牆堅實的牆磚上,憑空現出一個門洞。門洞內,青松秀骨,蘭草依依,一石階古道沿山勢而上。最初的台階,盛著月色帶著蘚意,靜靜地橫在門洞之後。
那修士停筆回身,素袍游履,腦袋上隨意地抓著個道髻,年輕面容上,自帶一種天生爽朗的笑容。如果不是這樣的萬眾矚目,光環加身的情況,隨便放在哪裡都只像是一位普通的鄰家少年。
他指著自己,對著選出來的三個孩子介紹:「逍遙峰葉航舟。幾位師弟師妹進了山門之後,若有不明之事,來逍遙峰尋我便是。」
隨後指著門洞的位置,「進去吧,那裡自有其他師兄接著你們。我還需趕往下一處。」
廣場上的人群艷羨地看著門洞前那塊普普通通的石階。
在他們心中,穿過這個神奇的門洞,一腳踏上石階,便可平步青霄,得道成仙的幸運兒。
可惜被選出來的孩子十分年幼,這下才反應過來自己即刻便要離家遠行,頓時顧不得,光宗耀祖得道成仙,且先哇一聲哭了出來,扒拉著家人的脖子,不肯放手。
他們的家人只怕也沒有想過自己家的孩子能從數萬人中脫穎而出,同樣還處於茫然失措中。一時間哭得哭,勸得勸,亂成一團。
葉航舟開口幫忙哄孩子,「不打緊,並不是從此見不到家人。
只要你們的家人去九連山下的清虛觀遞名帖,隨時可以相見。中秋除夕,宗門放假的時候,也都可以回家同家人團聚。」
穆雪聽得此說,心中十分驚訝。她一直聽說修靈界講究的是滅人慾,存天理。清心寡欲,斬斷凡俗之情。甚至有要求捨棄皮囊肉身,了卻人世姻緣,一心於深山中修行大道。
但聽這個此人的口氣,似乎和自己想像中的世界大不相同。
基本每個城市都要鬧這麼一出離別的哭鬧,葉航舟摸摸鼻子,耐心等待。
小師弟師妹嘛,可以理解的,剛上山的時候,沒有一個不要哭上幾日鼻子。
他突然覺得有些奇怪,低頭一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穿一身半舊的土布襖子,安安靜靜地和他一樣站在門洞邊等到。
見他看過來了,那小娃娃也抬頭看他,烏黑的髮鬢,白生生的小臉,眉目靈動,雙眸清凌凌的,嫩嫩的小手抬著,一隻發著光的蝴蝶停在手背上,一張一合地扇動著金色的翅膀。正是雲溪城內選出來的三個孩子之一。
「你……不哭的嗎?」葉航舟忍不住問道。
普通人家的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鎮定的。
「啊,都要哭的嗎?」小女孩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似乎在反思自己的不同尋常,思索應該怎麼應對這樣的情況。
「那倒沒有,你師兄我當年便不曾哭過。」葉航舟被她的神色逗笑了,問她的名字,看她手上的蝴蝶,「這顏色挺漂亮,想必會有師長喜歡。」
穆雪敏銳地從他的話語裡捕捉到了信息,叉著小手行了個禮:「進了宗門之後,還有其它考核的嗎?師兄悄悄告訴我一下。」
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娃,圓墩墩地給他行了禮,脆生生地叫師兄,葉航舟覺得自己被萌到了,蹲下身來,悄悄在她耳邊給她泄了點題。
「進山門之後,新弟子都住在化育堂,各大主峰的師長們會輪流過去講學。這個時候就該注意了,若是喜歡那一位師叔的絕學,就一定在他面前好好表現,沒準就希望成為親傳弟子。」
說完站起身,沖穆雪擠擠眼睛,示意她保密。
換了一個普通的六歲小孩,可能也不能從這話中聽出多少意思。但對穆雪來說,這幾句話的信息量可太大了。
原來宗門分為內外兩部,只有內門弟子才能得到真正的師承。
而師長們挑選徒弟的方式,一是看栩目蝶的顏色,二大約是看初入門時的修行表現。
幻境溯源,金蝶問道,
穆雪是萬萬也想不到,這個世界的道宗門派竟然捨得用這樣昂貴的方式挑選弟子。
直接在幻境中追尋本源,自己即便想要隱瞞也瞞不住。
她悄悄左右打量,發覺其它兩個孩子手中的蝴蝶,都光彩奪目,顯然比她手中這隻來得耀眼。
在魔靈界之時候,聽聞傳中的道修的門派都極其教條講究。要求弟子品性至善至美,博愛濟眾,捨己為人,一身浩然正氣。
醫修年叔就時常說道,「呸,那些道修表面說著濟世度人,立身持正,裝得人模狗樣。實則背地裡殺人奪寶,搶奪仙緣,一點不手軟。」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還是咱們魔修率性而為,才是真正的正道。」
當時聽得這話之人包括穆雪,全都大聲贊同,對傳說中裝模作樣的道修嗤之以鼻,把他們批得一無是處。
穆雪回溯幻境中自己的所作所為,萬幸那時候還算沒把自己那些坑蒙拐騙,不折手段的黑歷史回憶出來。
細細數去,怎麼也多少次流露出冷漠,功利,兇狠的等等應該不太符合標準的情緒。穆雪鬱悶地發現,以自己的稟性只怕很難夠上道修弟子風光霽月的標準。
事到如今,也只能對著手中泛著淡淡光芒的蝴蝶祈禱,靠意念祈禱這一屆弟子整體水平都不行。
等到了化育堂,自己再小心謹慎,努力表現,好歹能夠勉強苟個入門。
餘下兩個孩子終於不哭了,百般依依不捨,流著鼻涕眼淚,跨進了那個通向仙山的門洞。
穆雪舉步穿過門洞,踩上那帶著苔痕的石階。
樓閣台榭,熱鬧人間瞬間消失不見。眼前是青山谷道,芳草依依。石階的盡頭,雲霧繚繞,露出一角紅牆青瓦,古觀威嚴。
穆雪舉步往上走去,聽見身後有人喊她。
她回首看去,一道光溜溜的門洞,憑空立在山道上一個小小的陣盤之上,門洞之內是那煙火熱鬧的雲溪城。
兄長張大柱站在門洞內,搓著手,眼巴巴地看著她,勉勉強強笑著,眼眶卻已經紅了。
「妹……妹妹。哥聽說山上的修行也是不太容易的。」少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你若是受不了,就回家來便是,家裡還有爹娘和哥哥們呢。」
他拼命抓緊最後的時間揮動胳膊,「照顧好自己,多吃點飯,等著哥哥和爹娘過去看你。」
門洞閉合,兄長的身影不見了。人聲鼎沸的家鄉被隔絕在了千里之外。
寂靜森山,明月凌空,松風陣陣,山路上陸陸續續走著幾個哭哭啼啼的小孩。
穆雪看著眼前石階上那失去亮光的陣盤,心中湧上了一種奇怪的情緒,脹脹得有些酸澀。
這樣的情緒她十分陌生。
她本來沒有家,也沒有血脈至親,大道之上毫無羈絆,埋首奔行,苦修不輟。
在這個世界不過生活了六年,那個凡塵俗世的家,難道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