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裡,穆雪開始了進入山門的第一次修行。閱讀
蘇行庭在課堂上唯一留的課業是要大家學會「觀心、止念」。簡單來說就是學會入靜。
入靜是幾乎是所有修行門派必修的功課。
此事看似簡單,其實並不容易。
只因人打出生起,心中就難免會有各種念頭,稱之為識,也被稱為妄念。想要靈台清明,擯除妄念並非容易的事,特別是對這樣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而言。
夏彤打坐了沒多久,懊惱地躺倒在通鋪上,「怎麼辦呀,根本沒辦法做到先生說得那樣,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嘛。」
「你都想什麼了?」剛剛洗漱完畢,端著水盆進屋的穆雪問她。
「我不小心想到今天早食的烤鵪鶉實在很好吃,不知道明早還會不會有這道菜。」夏彤雙手捂住了小臉,「我知道不能想的,可是我越是拼命叫自己別想,就越是忍不住去想它。現在滿腦子都是油汪汪的鵪鶉在飛來飛去。嗚嗚嗚。」
穆雪哈哈一笑,安慰她:「別急,慢慢來。」
「可是你看,圓子好像都成功了。」
圓子是屋內另一位女孩,因生得珠圓玉潤,白白淨淨,被大家愛稱為圓子。
此刻肉乎乎的圓子盤坐在榻上,雙手結印,雙目緊閉,神色安寧,對周邊的喧鬧毫無反應,似乎已入定境中去。
「哇,圓子好厲害啊。」
「圓子成功了。」
屋裡的孩子小聲驚呼,悄悄打量。
只見那盤坐在通鋪上的女孩白胖胖的小臉呼吸和緩,胸腔微微起伏,慢慢發出了清晰的呼嚕聲——原來是睡著了。
「哈哈哈。」
眾人笑著把迷糊的圓子搖醒。
所謂入靜,是不能去刻意地想一些雜念,但也不能讓腦海完全放空,否則就會像圓子這樣很快進入夢鄉,而不是有意識地修煉了。
穆雪在通鋪上盤腿坐下,雙手鬆松交疊,拇指相互抵,眼睫低垂,放鬆心情。
心中開始默念蘇行庭傳授的口訣,
「至妙之要,先存後忘。」①
慢慢的,她進入了一個很玄妙的境界,眼中明明可以看見屋子裡有人在眼前來回走動,但卻又似乎視而不見。耳中明明可以聽見屋內有人說話的聲音,卻又仿佛完全沒有聽見。
神識清明而安逸,宛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它念起時船身起,它念消時船身落。管它怎生潮起潮落,舟自悠然自得。
這樣的狀態久了,呼吸漸漸變得綿長而有節奏,天地間的靈氣開始絲絲縷縷匯聚進身體中。
穆雪睜開了眼睛,她不能再練下去了。
蘇行庭只教他們怎麼進入定境,但入靜之後的功法口訣還沒有傳授。
對穆雪來說,入靜不難,難得反而是她過於快入靜。多年修行的一些習慣已經刻在骨子裡,放鬆神念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開始在靜中采天地靈氣為己用。
歸源宗的功法是在靜中煉精化氣,也就是將後天的精氣煉化為元氣,從而固本培元,強身健體,達到性命雙修的目的。
這和魔修的功法大相逕庭。比如她自己,是以術入道,在極度專注於製作法器的過程中,引天地靈氣煉器化物。後慢慢習慣直接提取靈氣煉至精純,反哺己身。可以說和歸源宗的丹道幾乎是一個完全相反的過程。
除了穆雪,也有一些孩子似乎已經找到訣竅,端坐著入了定境。
畢竟是用金問道萬里挑一的孩子,大多數資質優秀,異於常人。
當然也有坐不住的孩子,早已經起身走動。更有乾脆直接躺在通鋪上,呼呼入睡的。
一個基礎的入靜,蘇行庭給了大家充足的時間練習,還交代不必勉強。
因而這裡的孩子們根本沒有多少真正的緊迫感。
庭院裡嬉鬧玩耍的笑聲透過紙窗傳了進來。
夏彤正齜牙咧嘴地在把自己的腳掰直,不住叫喚:「哎呦,麻了,腿麻了。」圓子歪著身體,正和一個隔壁的小姑娘玩翻花繩。
那一張張笑嘻嘻的小臉無憂無慮,天真而單純。
穆雪的腦海中慢慢回憶起一張張和這些孩子年紀相似的面孔。
那些同樣年幼的面孔上充滿的是緊張,焦慮和戒備。眼神中全是兇狠,那是一群狼仔,快要餓死的狼。
那一批和自己同時被買回去的孩子有多少人?是三十人還是四十人?
那時候的師父上的第一堂課,是直接不管不顧地為所有的孩子靈氣灌體,通督脈周天。並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承受靈氣通督,在那第一天,當場就有數人爆體而亡。
當時,小小的穆雪站在一片倒下去的屍體中瑟瑟發抖。
她不敢回頭看死了多少人。只全力以赴,瘋狂地修行。
所有的孩子都在拼盡全力的努力,以求擺脫那種隨時會被死亡追上的恐怖。
在這樣瘋狂而專注的練習中,穆雪終於由術悟道,成為了一名煉器師。
等她回頭看去的時候。身後已只剩寥寥無幾的數人。四十個年紀相近,掙扎求生的孩子,大部分都沒了。
夜晚的時候,穆雪反覆做著噩夢。
夢境中那一個個面色蒼白的孩子擁擠地站在她身邊,仿佛他們還一起在那殘酷的師門中修習。永遠無法從那暗無天日的學堂中掙脫。
穆雪在黑暗中拼命奔跑。身邊是一個又一個倒下的身影,她不敢停下腳步,也沒有能力拉起任何人。
紅蓮拉住她的一起跑,「別回頭,往前走。活著,只要自己能活著就好。」
「幽冥朗照,如月臨江②,消爾雜慮,護爾心神,邪火不生,魔幻難侵,觀心得道,靈台靜明。」
一道清凌凌的聲音在穆雪耳邊響起,仿佛清悅的鈴聲,叮一聲在她心頭盪開,將那些蒙住心智的噩夢吹散了。
穆雪醒了過來,
這是有人用傳音入密的道法,將她喚醒,免她被心魔所迷。
穆雪爬起身來,推開一點窗戶,明亮的月光立刻透過窗戶的縫隙泄進屋中來。
庭院對面的屋脊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同門師兄。
此人穆雪見過,剛到化育堂的那天夜裡,她受靈氣所感,神識出遊,被守在院子中的這個人嚇了回去。
這一次,那人只是有些不耐煩地看過來一眼,示意她回屋睡覺。
原來這是師門的特意安排,讓這些道法高深的師兄值夜,守護他們這些剛剛開始修行,容易出岔子的新人。
穆雪躺回了床上,枕著手臂,合上眼睛。
心中慢慢覺得安定了。
幽冥朗照,如月臨江,消爾雜慮,護爾心神。
消爾雜慮,護爾心神。
原來真正的師門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在屋頂上連蹲了幾夜的付雲有些鬱悶。
新弟子入門,按慣例師門會派遣優秀的弟子輪流在化育堂守夜。
第一日輪到的是他,那天夜裡,他明明察覺到一股強大而陌生的神識在暗中一閃而過。
因而他放心不下,特意申請連續值守數日。
但想像中陌生強大意圖不軌的敵人一個也沒有發現,倒是每天晚上都有半夜哭醒的,尿床的,吵著要回家找父母的小娃娃鬧得他焦頭爛額。
這不,剛剛還有一個修行過急,做了噩夢的小包子。害得他不得不動用傳音入密**將她喝醒。幸好,這隻包子總算沒有哭著要他哄。
想起剛剛從窗戶縫隙中探出來的白生生的小臉,已經有了黑眼圈的付雲嘆了口氣,決定明晚換人,再不幹這種帶奶娃娃的事了。
夙霧才醒,朝陽將吐未吐。
清晨的九連山脈呈現出深深淺淺的綠色來。
半山腰裡,沖虛觀傳來悠悠鐘響。
那些始終被白霧掩蓋的山峰隱隱約約透出瓊樓玉宇,仙宮寶殿的金輝。惹人遐想,令人嚮往。
青磚鋪就的一塊廣場上,葉航舟帶著一群皮實的小弟子打拳。
教得是一套九宮擒拿手,招式一共九九八十一勢,打起來虎虎生風,連綿不絕,一套拳路下來,渾身真氣流轉,微微冒汗,很是暢快。
相比起打坐入靜,這樣的拳術更讓這些年幼好動的弟子喜愛。
並不是每一個年幼的孩子,都那麼容易能從坐中入靜。
有些孩子就是怎麼也坐不住的性子,要強制他們在打坐中靜下心來是十分困難的事情。但不代表這些孩子就不合適修行。
蘇行庭因此特意安排武學上頗有天賦的徒弟葉航舟,來負責帶這些活潑好動的孩子們學一套拳法。
因材施教,引導他們從動中入靜,達到殊途同歸的效果。
唯一讓葉航舟有些惋惜的是,願意跟著他學拳法的都是些男孩,女孩竟然一個都沒有。本來女孩子們體質更為較弱,比起男孩更應當在幼年的時候,學一些強身健體的武學才對。
大概是自己選的這套功法名字太難聽了。葉航舟有些失望地想,要是選一些蘭花捻葉手,摘星閉月拳。師妹們可能就會喜歡點。
「葉師兄,你在這裡做什麼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
葉航舟回頭一看,石岩欄杆的間隙中,露出一張熟悉的小臉來。
「是小雪啊,我教大家打拳呢。」葉航舟看見了穆雪,走了過去,和這位師父內定的小師妹套近乎。
「為什麼要學凡間的武學呢?是為了先生們說過的動中生靜嗎?」穆雪開口問道。
「哎呦,你還知道動中生靜啊。不錯不錯。」
穆雪笑嘻嘻地,「可是我不太明白,靜中求玄明明更容易得多。為什麼要用這麼曲折麻煩的辦法呢?」
葉航舟搓了一把小師妹的兩個丸子頭,給自己的師妹開小課,
「我們道修和佛修、魔修皆不相同。他們想要拋卻皮囊肉身,元神超脫於天外。而我們卻講究性命雙修,惜福養身,看重肉身鼎爐。」
「從小練習體術拳法,除了能夠以動入靜,更能夠淬鍊肉身爐鼎,對你將來的修行是大有補益。別的不說,我們逍遙峰的弟子,沒有一個體術差的,連鐵柱峰的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他在穆雪的身前蹲下身來,帶著點期待,「師妹,你要不要和我學拳?」
小師妹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應該不太喜歡這樣的修行方式。
但想不到穆雪思索片刻,點頭同意了。
返視,逆聽,調息,對穆雪來說都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只有這觀心止念卻將她難住。因為不得不刻意摒棄數十年養成的種種修行習慣和心性,反使她心魔頻生,定靜難守。
她苦思多時,終於在看到葉航舟教學拳術時想到了辦法。
以動止念,由動中入靜。
從此廣場上一群打拳的隊伍末尾,就多了一個矮矮小小的身影。艱難吃力地揮著小手小腳,認認真真模仿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