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他感覺自己的舌頭明顯有些發大,聲音雖然含糊不清,但表達的意思卻足夠清楚:「美元?」
餐飲部主管是個老實人:「怎麼可能。我們的水牌價就是三十八塊一瓶,人民幣。」
「等等!」陳洪當時就急了:「我以前在東青省喝過威爵紅酒,那時候的賣價可是一千二啊!怎麼你這才三十八呢?」
價位上的巨大落差在陳洪看來簡直是一種侮辱。今天邀請的是重要客戶,用他平時的話來說:單瓶低於五百塊的酒根本不上桌,這是對客人最基本的尊重。
陳洪立刻把目光投向坐在斜對面沙發上的傅躍輝,指著桌上的紅酒瓶,很不高興地問:「老傅,這種酒在外面至少賣一千塊,你這兒怎麼才一百塊不到?該不會是假酒吧?」
大家都是生意人,換了平時陳洪根本不會這樣說,畢竟大家都要面子。可是現在他酒精上頭,只想著自己在客戶面前臉上無光,絲毫沒有考慮過傅躍輝。
傅躍輝也很惱火。他知道陳洪今天宴請客戶想要凸顯排場,可是之前從餐飲部那邊得到的消息,知道「威爵」其實是一種低檔紅酒,當時就覺得意外,卻搞不懂陳洪為什麼特意要求這種酒,只能先拿來再說。
後來聽著陳洪誇誇其談,傅躍輝總算明白陳洪其實不知道這種酒的真實價格,想要過去解釋又一直沒有機會,正醞釀著該怎麼幫助陳洪把這事掩蓋過去,卻聽到陳洪反問自己是不是賣假酒……傅躍輝頓時火冒三丈,於是冷冷地回道:「陳老闆,我這裡的酒水全都明碼標價,工商局每年都會派人過來核查,童叟無欺。」
「我看你就是故意販賣假酒!」陳洪腦子裡滿是烈怒,被醉意籠罩的他毫無理智可言。
眼看著兩個人針鋒相對,被宴請的客戶連忙站起來打圓場:「老陳,別那麼激動,坐下,有什麼事好好說。」
陳洪感覺很沒面子,他拿起擺在桌上的紅酒瓶,指著瓶身上的英文標籤,肥胖的面孔被酒精刺激得一片漲紅:「這標籤上清清楚楚寫著是美國原裝酒。酒的品質就不說了,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我們就從這酒本身來分析:能得到商務部認可的進口原裝酒,本身就有質量保障。就算美國本土葡萄便宜,生產紅酒的成本低,可是用輪船橫渡太平洋把酒送過來的運費肯定得有吧?這其中涉及多少人工?還有,入關必須交稅,這又是一筆開支。進來以後還要層層分銷,到了傅老闆你這兒,應該算是銷售的最後一環。你是開會所的,賣酒水是為了盈利。咱們算是老熟人了,如果你說這酒三十八塊一瓶,算是成本價給我,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可你水牌價才這麼點,還好意思說是進口原裝酒……哼,騙誰呢?」
陳洪說得有理有據,在場的人紛紛點頭。
傅躍輝急了:「我從不賣假酒,這酒的確是真的!」
陳洪鄙視道:「才賣三十八塊的進口原裝酒……你告訴我哪兒進的貨,有多少我要多少。」
傅躍輝大怒:「我有進貨單據,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進貨單也能偽造。」陳洪喝多了,說話口氣很沖:「賣假貨,當然要有假的單據。」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雙方已經鬧的不可開交。
於是兩個人不約而同拿出手機撥打110報警。
……
張建國以前處理過類似的糾紛。他對傅躍輝說:「不要急,是是非非總會有個結果。不過這事不歸我們警察管,我只能把這些紅酒暫時封存,明天送到質監局那邊做個鑑定,一切等鑑定報告為依據。」
陳洪愣住了:「不是說有什麼事情都找警察嗎?」
傅躍輝急了:「這事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得解決。我開店做生意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賣假酒。張警官,都說人民警察為人民,你得給我個公道啊!」
張建國耐心勸道:「傅老闆,我們處理民事糾紛也得按規矩來。我不是專業的紅酒鑑定師,也沒有資格對酒的品質做出評價。這事兒只能交給質監局,而且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得出結論,至少得十五個工作日。」
聽到這話,陳洪和傅躍輝面面相覷。其實事情不大,說穿了就是個面子問題。怒火上頭急了才打電話找警察,與其說是求助,不如說是評理,偏偏無法當場解決,還要鬧到質監局等上半個月……陳洪現在的酒勁下去了不少,人也變得冷靜。他有些後悔,想要到此為止,卻抹不下這張臉。
「傅老闆沒賣假酒,這酒的確是美國原裝貨。」
虎平濤的聲音不大,卻在此時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張建國連忙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道:「小貓,別亂說話。這事還是按規矩來,把酒封存,交給質監局處理。」
「好的。」虎平濤點頭答應:「我只是就事論事,說說我自己的看法。」
陳洪面色有些陰鬱,他打量著這個年輕的輔警,冷冷地問:「年輕人,不懂就不要隨便亂開口。」
虎平濤沒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瓶尚未開封的「威爵」紅酒,指著瓶身上全英文標籤上的一行小字,認真地說:「這裡註明了是餐前酒,也註明了美國原裝酒,但不是所有外來的東西都能賣高價。很多國人吹捧外國葡萄酒,認為口味和質量上乘,價格自然也就昂貴。其實紅酒在國外根本不是什麼高上大的消費品,尤其是一些低檔酒,已經淪落到在商店裡跟礦泉水競爭。比如依雲(evian),就比這瓶威爵在國外的售價更貴。」
陳洪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當然知道依雲礦泉水,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輔警竟然用礦泉水和葡萄酒做對比,而且聽起來還有理有據。陳洪隱隱感覺這件事可能是自己先入為主,走進了某個誤區,可為了臉面,他無論如何也必須撐下去。
虎平濤沒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道:「加利福尼亞是美國最大的葡萄產地。說到廉價葡萄酒,就必須提到查爾斯.肖這個人。他在加州的納帕開辦了一家釀酒廠,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他的產品每瓶收費13.5美元,因為產品口碑很好,屢獲國際獎項。可是到了九十年代初,因為種種原因,肖破產了。接手他釀酒廠的公司自己就有葡萄園,從源頭上降低了成本。」
「採摘機械的出現降低了人工,比原來節省了百分之三十費用。」
「最後,葡萄酒不再使用橡木桶發酵,而是在普通輕便桶里添加橡木片,並且用最便宜的天然軟木做木塞。」
「這樣一系列改革下來,原本13.5美元的葡萄酒成本直線下降,只賣1.99美元的廉價葡萄酒開始全面占領市場。在短短几年時間,就賣出了八億瓶。」
陳洪再次怔住了,不由自主地說:「感覺有些粗製濫造啊!」
虎平濤笑道:「其實很多國外酒商也對此有看法,詆毀該公司的產品質量低劣,採用機器收割的酒桶里有大量樹枝,甚至還有鳥類的屍體。該公司的回覆是:有,但都過濾掉了。」
陳洪心中有些頹然,指了一下虎平濤手裡的那瓶紅酒:「你說的該不會就是這種酒吧?」
「我不知道。」虎平濤坦言:「我只是舉個例子。不是所有國外原裝葡萄酒都是售價超過上千塊的高檔貨。其實味道好的葡萄酒在國外也很便宜。一瓶一美元,一箱六瓶,很多人都是一箱箱的買回家,因為店主不願意拆開賣,那樣做實在太麻煩了。」
「國外市場上充斥著大量各種品牌的廉價葡萄酒,價格從一美元到兩美元不等,其中就包括很多大品牌酒廠。這在市場上不是什麼秘密,因此我們國內的進口批發商沒必要再大費周章進行二次勾兌。再次裝瓶和人工都要錢,摻假造假的成本更高,遠遠不夠那點利潤。」
說著,虎平濤走到陳洪面前,低聲勸道:「傅老闆是你的朋友,既然他都說了這批紅酒有完整的進貨單據,惡意欺詐的可能性就極小。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走質監局鑑定的路子,但我基本上可以確定,質監局出具的檢查報告單上,會認定這種酒是真貨。」
他幾乎是貼著陳洪耳朵說這番話,就是為了顧及對方的臉面。
陳洪心中一動,緊繃的神情明顯放緩。他皺著眉,以同樣低沉的音調問:「可是我以前在東青省喝過的紅標威爵,牌子和包裝跟這個一模一樣,真的是賣一千多塊啊!」
這是困擾他最大的問題。
「不外乎兩種可能。」虎平濤低聲道:「第一種:你被騙了。第二種:國人對舶來品有著盲目崇拜。尤其是前些年,只要是外來商品就能賣高價。但隨著時間和各種信息普及,我們的科技也在不斷進步,外來商品售價也降了下來。最顯著的例子就是耐克,以及奔馳、寶馬之類的豪車。」
陳洪低著頭,短粗的手指捻著下巴,感受著柔軟皮下脂肪的同時,腦子也不斷閃過無數個念頭。
虎平濤說的這些話有理有據,而且很容易查證,只要打開手機,上網隨便搜一下就行。
陳洪心中已有了悔意————早知如此,有何必把關係鬧得那麼僵?
虎平濤看穿了陳洪此刻的想法,再次湊近低聲笑道:「傅老闆是個實在人,其實今天這事就是個誤會。說開了,大家以後還是朋友。」
一句話點醒了陳洪。
他不再猶豫,大步走到桌前,拿起一瓶開封的紅酒,倒了兩杯,端著走到傅躍輝面前,遞過去,誠懇地說:「傅老闆,今天這事是我的錯。我喝多了,自罰一杯,還請見諒。」
說完,他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在場的人都感覺很意外,傅躍輝也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抿了口酒,應承著陳洪,視線卻落到了站在遠處的虎平濤身上。他有種感覺,如果不是虎平濤湊近陳洪說了些自己聽不到的話,今天這事肯定不能善了。
想到這裡,傅躍輝走了過去,對虎平濤感激地說:「小兄弟,今天你可幫了我大忙了。」
張建國走過來介紹:「這是我們所里新來的輔警,他叫虎平濤。」
「你姓貓?」傅躍輝是省城本地人,他隨即大笑著拍了拍虎平濤的肩膀:「剛才你說的那些話很專業啊!來來來,咱們好好喝一杯。」
「上班時間不能喝酒。」虎平濤婉拒:「其實這不是什麼高深的專業知識,只要多花點心思在網上搜一下都有。另外,還請傅老闆給我們做一份筆錄。」
「好的好的。」傅躍輝點頭應承,眼裡卻充滿了對虎平濤的讚賞:「真沒看出來你水平這麼高,能看懂全英文標籤,還知道這麼多業內的事情。小伙子,你當輔警可惜了啊!要不來我這兒怎麼樣?至少是個副主管。」
虎平濤笑了笑,打開藍色封皮的記事簿,沒有答話。
張建國有些不樂意:「傅老闆這就是你不對了,怎麼當著我的面挖人?」
傅躍輝笑道:「我說的難道不對嗎?小貓是輔警,又不是在職在編的警察。他現在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千多,要是來我這兒,免試用期,直接給他月薪六千。」
張建國有些惱怒,卻找不到回應的字句,只能把目光投向正在與陳洪做筆錄的虎平濤。
雙方已經達成共識,事情就很容易解決。做完筆錄,虎平濤把記事簿遞給陳洪讓他簽字,認真地說:「陳老闆,如果你對處理結果有異議,或者之後有別的想法,同樣可以把紅酒送到質監局做檢查。」
陳洪「刷刷」在紙上簽名:「不用了,我相信你。你這年輕人很不錯,做事情有分寸,要不就來我的公司上班吧!呵呵,薪水我肯定比傅老闆給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