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姬玉面見樊君十天後,蘇琤在一天傍晚來到項少涯府上,直奔姬玉而去。那時姬玉正在教我下棋,聽說蘇琤來訪我便避到屏風之後,幾乎是剛剛走到屏風後我就聽到蘇琤走進來。
她喜歡音樂,身上總是帶著玉璧,步行之間玉璧相撞便有清脆聲響。平日裡這聲響總是不疾不徐高雅動聽的,今日卻亂了節奏,一片嘈嘈雜雜。我聽她匆匆行禮,便坐在姬玉身側。
「我們私奔吧。」她這樣說道。
姬玉和她之間有一盞燈,我透過絲質的屏風看到燈火搖曳映照下蘇琤模糊的側臉,便是模糊也是美麗的側臉。
初見時她高高揚起下巴,問我她和期期誰更美。現如今她卻握著姬玉的手,顫抖又卑微地說——我們私奔吧。
姬玉溫言道:「郡主何出此言?」
「父皇要把我許配給衛國的世子。他說……樊國要出兵援余,需要借道衛國……衛國又強盛……我也不懂這許多,總之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一定要讓我嫁給那個人。」蘇琤難得如此慌亂又傷心,語氣都是不穩的。
姬玉拍拍蘇琤的肩膀,不易察覺地和她拉開距離。
「我在衛國之時見過世子清彥,他年長郡主四歲,青年才俊相貌堂堂,並且戀慕郡主已久。郡主此番聯姻,未來便是衛國的王后,姬某在此恭喜郡主了。」他就著空出的距離微微俯身行禮,那距離正正好不多不少。
蘇琤那邊沉默了,她似乎震驚至極,半天不能言語。
「你恭喜我……你居然……」她咬著牙說:「我就是不想嫁他,我才不要被他們當物品交易去,我想嫁給……」
「郡主!」姬玉的聲音仍然溫和但有了堅決,蘇琤於是停住話頭。
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說:「郡主,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我與少涯一向交好,禮義不可違。」
他一字一句地說出「禮義不可違」這幾個字。蘇琤顫了顫,也站起來,一步一步逼近姬玉,舉起手來放在他的胸膛上。她一直盯著姬玉,眼睛眨也不眨:「你莫管禮義,你只需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你想不想娶我?」
姬玉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郡主天人之姿,才藝絕佳,世上豈有人不喜歡?難道喜歡就能娶你嗎?」
蘇琤搖搖頭,她有些急切。
「自然不是,那得是我喜歡的人才能娶我。」
「所以郡主覺得,你是喜歡我的?」
「是……」蘇琤的眼睛眨了眨,低下來。
她這樣的性子,主動說出這種話,想來是用情已深。
姬玉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低頭深深地注視蘇琤的眼睛:「玉妝郡主,你真的了解我嗎?」
「我們認識才不過兩個月,我果然是你值得託付終身的人嗎?郡主殿下,一時的動心是有的,一輩子卻是漫長得多的事情,切莫執迷。」
蘇琤顯然沒有把姬玉的話聽進去,她說道:「你……是不是擔心我不能忍受居無定所,四處奔波,不能忍受缺少奴僕,親力親為?」
「是,你確實不能忍受,而且也不必忍受。」姬玉笑著,他擦去蘇琤臉上的淚,慢慢說:「郡主殿下就該一輩子高高在上衣食無憂,這對你來說遠比愛情重要得多。蘇琤,我是不會跟你私奔的。」
蘇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說到底,你就是不夠愛我。」
姬玉想了想,說道:「如果你想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蘇琤慢慢後退幾步,心灰意冷地跌坐在地。
她的孤注一擲和他的遊刃有餘,顯得她的狼狽愈加狼狽。
幸而她還不知道,與衛國的聯姻就是姬玉的建議,她和清彥的婚事是姬玉一力促成。
姬玉喚我出來送蘇琤,我從屏風後走出向蘇琤行禮。她眼神空空地看向我,忽然抬手從頭上拔下一支朱釵,銀光閃爍間徑直刺向自己的脖頸。我和姬玉幾乎是同時出手,那朱釵接連在我的手臂和他的手臂上劃出長長的傷口,最後被姬玉握住。
鮮血從我的手臂上流淌下來落在他的手臂上,與他的血混合一處。
蘇琤捂住嘴巴,她沒有驚叫出聲,只是無聲地哭泣。
「項老夫人待你這樣好,你方才可有一瞬想過,你若死在項家,老夫人該多傷心?」姬玉慢慢地說,蘇琤搖頭再搖頭。
美人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愛。我看向姬玉示意他先離開,姬玉點點頭,說道:「阿止,你勸勸郡主殿下吧。」
他鬆開手,朱釵落下地上發出清脆的叮噹響聲,伴著從他指縫間滴落的血珠,如同圍著朱釵點點綻放的梅花。他的血色比普通人要深一點,染紅袖子的樣子更加觸目驚心。蘇琤轉過臉去不看他,姬玉便笑笑離開了房間。
當姬玉的腳步聲遠去之後,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笑,顫聲說:「我是玉妝郡主,我身上流著王室的血,父親和陛下他們那麼疼我。可是他們那麼容易就把我賣了!賣給那個我從沒見過的什麼皇子!憑什麼,憑什麼?」
我默默地看著她,仿佛透過她看見了期期。若不是齊國亡了,期期或許也會有這麼一天。凡事都有代價,這便是作為公主皇子被寵愛凌駕於千萬人之上的代價。
「連那些鄉野村姑都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為什麼我不能……」她哽咽著說。
我蹲下來,在她面前與她平視,看著她瀲灩的一雙眼睛,平靜地說:「那些鄉野村姑真的比您差上許多嗎?」
她對我怒目而視,我笑笑:「自然您是王室貴胄,聞名九州的美人,可出身,美貌,國勢這些並非是您自己掙的。至於才情,若您終日勞作苦於溫飽,哪裡有餘裕學習詩書音樂?說到底那些平民姑娘未必沒有聰慧美貌的,只是運氣不如您罷了。若她們都像您這樣埋怨,這世上也有太多不可原諒之處了。」
「你在說什麼?尊卑有別……天命如此!」蘇琤瞪著眼睛看我,傲慢和憤怒蓋過了悲傷。
我忍不住笑起來,搖搖頭:「郡主可知每年有多少國家滅亡,多少『尊貴』的貴族為奴為婢?信尊卑有別,不如信有得必有失。若想占得十全十美,只怕是鏡花水月一無所有。再者說,活著最差的情形也不過一個死。您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麼?清彥究竟是怎樣的人,將來會待您如何也未可知,您若是不願信他就去逃婚,別管清彥也別管姬玉,摒棄榮華富貴去做個平民女子,將來便可以有婚嫁的自由。若是您又想要尊榮又想要自由,只怕是貪心太過。」
蘇琤怔怔地看著我,憤怒悲傷衝撞在一處,最後糾纏成沒有著落的茫然。最後她捂著眼睛匍匐在地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若是他,我一定選自由。我是真的喜歡他……我真的很喜歡他……」
如果沒有姬玉,她也許不會如此狼狽。
如果不知道他的好只是做戲,如果不知道他溫柔的笑容背後是滿滿的算計和心機,如果當真以為自己被這樣一個人愛上,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不會動心的吧。
我把朱釵撿起來擦乾血跡,插回她的髮髻里,輕聲說:「人心易變,難得始終。郡主,你回去好好睡一覺,等醒過來的時候,就把關於姬玉的一切都忘記了吧。姬玉不值得你為他放下尊嚴,是他配不上你。」
蘇琤抬起哭紅的一雙眼睛盯著我,驚詫繼而疑惑,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也不管沾了滿手血。
「你是誰?」她注視著我。
我沉默了一下,然後笑著說:「我是姬玉公子的奴婢阿止。」
「普通奴婢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你到底是誰?」
「我是阿止。」
「你!」她攥緊了我的手,微微靠近我仿佛想從我身上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她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誰?」
紅著一雙眼睛,眼睛裡還有淚,再怎麼想表現得威嚴也難。
我不禁笑著搖搖頭:「郡主殿下,我是誰很重要嗎?現在的我就是阿止,僅僅是阿止。」
無論蘇琤怎麼問我只有這麼一句話。她雖然氣憤疑惑,卻也無可奈何。
其實這無關我如何,只是她終究不能接受自己被一個普通姑娘勸服。
蘇琤離開的時候眼睛還腫著,但是神情已經恢復了冷淡高傲的樣子,甚至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冷。她一身橘紅色長裙從庭院中走過,沒有再去找姬玉,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回去宮中。
姬玉叫我去處理傷口,我到房間的時候嫦樂剛剛幫他處理好傷口。他靠在軟塌上看書,左手拿著書,右小臂上裹著紗布一直延伸到手背。嫦樂皺著眉頭說:「幸好是皮肉傷,您這是彈琴的手啊。」
說罷她轉眼看向我,有些不耐煩地喊我過去包紮傷口。
我低頭看看的我胳膊,大約兩指長的傷比他只長不短,傷口上的血跡已經凝固,留下斑駁的印記。只是我又不會彈琴也不會作畫更不會跳舞,這胳膊自然就沒有那麼金貴。
嫦樂用清水擦乾淨我的傷口,給我上藥。
我對姬玉說:「蘇琤走了。」
姬玉點點頭,淡淡地說:「今日之事不要多言,就說我是自己劃傷的。」
他看起來平靜甚至於淡漠。蘇琤的來訪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連她試圖自殺都沒能挑起他太多的情緒,這和曾經對蘇琤溫柔體貼的姬玉判若兩人。
他出戲很快。看來這個人一直以來被很多人愛著,所以也習慣了揮霍。
我希望阿夭能夠被很多人愛著長大,不要像我這樣。但是我也希望他是真正的善良,溫柔,光明,就像我遇見他時那般。
姬玉轉過頭來,問我:「你看我做什麼?」
我笑著說:「看您真是好看。」
人心易變,難得始終。
如若他不是阿夭,我應該不會這樣討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