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他醒了過來,他似乎沒有想到自己能睡著,醒過來的時候怔怔地看了我很久。
我卻無暇給他什麼反應,因為我的肩膀已經僵硬到失去知覺了。他靠在我肩膀上時幾乎把全身力氣都卸給了我,我能撐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實在是不容易。
我慢慢轉動著胳膊揉著自己的肩膀,那裡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他神色複雜地說:「你幹嘛不喊醒我?」
「我怕你再拿匕首要殺我。」我對他笑笑。
若他這個時候問我疼不疼,我肯定不會再說「還好」,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很疼了。不過他也沒有問我,只是皺著眉頭揉揉太陽穴,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窗外。
夜裡我們到達了一個小村鎮,鎮上最好的客棧里只剩下一間客房了。掌柜的說完只剩一間房之後,很順暢地說了一句——你們夫婦二人住正好。
姬玉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會換一家客棧,誰知他說:「是啊。」
於是他就領了房牌上樓了,我隨他走進房間,這房間不大不小裝飾得十分簡樸,床倒是挺大的,兩個人睡也不會打架。
我環顧四周然後問他道:「為什麼要住一間房?」
「只剩一間了,我不想住差的房子。」姬玉輕描淡寫道,然後微微一笑:「你害怕麼?」
我也報以一個笑容,說道:「不害怕。」
按道理來說我成為了他的婢女之後就是他的女人,他有權力對我做任何事情。不過子蔻說過,除非自願姬玉不會強迫她們。
以姬玉最近的心情,我不覺得他會有什麼興致。更何況他讓我和他睡一起大約是因為那噩夢的關係。他靠在我肩膀上睡著的時候並沒有做噩夢,他應該是想要驗證如果我在身邊他是不是就不會做噩夢了。
晚上姬玉讓我睡在靠牆的一側,幸而是冬日而且我們有兩床被子,我穿著尚且不薄的睡衣裹著被子先行睡去了。姬玉過了一會兒才躺在我身邊,他像往常一般留了一盞燭火在桌上,散發出昏黃的光芒。
我背對著他,聽著他綿長的呼吸,感覺到一絲不自在。
說起來母親去世後我就再沒有和人同床共枕過了,上次姬玉睡著了我又特別困就很快入睡,這次能知道有個人醒著躺在我旁邊,這真是讓人很不適應。
「阿止。」他突然說話。
「嗯。」
「唱首歌吧。」
「……」
我實在是無言以對。
他剛剛說話的聲音懶懶的,既不像是玩笑也不算非常認真,我還是實事求是地回答了:「我五音不全,我不會唱歌。」
「你試試看啊,《漢廣》就不錯,調子不難。」
「我真的……」
「你試試。」
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已經能預見到他一會兒將怎麼嘲笑我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的身體開始輕微顫抖起來,從平躺轉變為半側臥,我們倆背對背我都能感覺到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還是把這首歌唱完了,然後閉上嘴巴準備睡覺。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即興改編的,從頭到尾沒有一個音對也是很不容易。」姬玉悠然地說道。
這可能是這幾天他最開心的語氣了。
但我卻不覺得開心。
我小時候許多人喜歡這樣拿我尋開心,讓我唱歌或者跳舞或者繡花然後嘲笑我。那時候我母親還活著,她對我說誰讓你做你便說不懂不會,實在拗不過要做,別人非要笑那就讓別人笑去,他們笑你你就在心裡笑他們,一群無趣的人。
我歷來如此,可是對於姬玉卻不能像對別人那樣輕輕鬆鬆地一笑而過。
我雖然早已築起銅牆鐵壁,但他是我圈在銅牆鐵壁裡面的人。
姬玉見我一直一言不發似乎也察覺到不妥,他說道:「你生氣了?」
「我只是困了。」我低聲說道。
姬玉笑起來,他說:「好吧,那我唱給你聽賠罪。」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他居然一連唱了三首,從《漢廣》唱到《蒹葭》再唱到《月出》,銜接得自然流暢。姬玉唱起歌來的聲音和平時說話很不一樣,非常清澈乾淨如同少年一般,那些歌從他的嘴裡唱出來,即便是我原本不喜歡的曲子也變得好聽了。
如同月光,如同清溪,會不會原來他的願望也是成為這樣的人。
只是清溪流經了污濁骯髒之地,無可挽回地不復當初。
我在他的聲音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破曉,我不知何時和他面對面睡著。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像是之前那個同床共枕的晚上一般,不過這次沒有那麼用力,只是鬆鬆地抓住。
他非得抓住我的手,可我又不會跑。
我雖然這麼想著,也由著他繼續抓住我。他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被子外面,好看的人連頭髮也好看,光滑烏亮如同緞子一般,不像我的頭髮乾乾的又毛躁,摸起來也有些扎手。
睫毛也很長,在眼睛下面落下一片陰影。
眼下的青黑好了許多,看來昨晚睡得還可以。
他會娶妻麼?將來或許也有個人可以像這樣每天早上看著他醒來,她還可以絲毫不畏懼地抱住他,可以親吻他,可以說愛他。
那應該是個熱情真誠,一往無前的女孩,即便是被騙也不放棄,被傷害了也仍然甘之如飴,即便是千百次失望仍然會愛著姬玉的人。
不像是我這樣自私的,因為厭惡受傷所以不肯付出真心的人。
我正看著,他皺了皺眉慢慢地醒過來,眼神迷茫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漸漸清醒。
幸好這次他醒過來的第一反應不是拿刀抵在我脖子上,一醒來就面對那種情形真是挺不舒服的。
他看著自己的手,手心裡正攥著我的手腕,喃喃自語:「為什麼……」
我沒回答,只是把手抽回來笑著對他說:「早上好。」
「你是不是給我下藥了?」
「……你忘了你百毒不侵了,我給你下什麼藥?」
姬玉被我說服,皺著眉摁摁太陽穴。
因為晚上休息得好,姬玉的精神恢復了許多,在馬車上甚至開始處理信件了。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信,時常有鴿子落在我們窗前或者車上,帶來各種各樣的信息。
「楊即查到了我準備好的證據,他和昌義伯提起趙國有心背叛,結果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姬玉順手把看完的紙條浸在水裡,看著字跡模糊繼而完全融化。
看起來事情很順利。
「你的線人真多。」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好像沒看出來,呂姝家的顧媽媽也是我的人。」姬玉微笑著看著我。
這個人一旦恢復了精神也就恢復了他可怕的本性。
姬玉把手頭上的信件處理完之後,悠然問我道:「你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我想了想,問道:「期期如何了?」
「沒什麼消息,大約是安心養胎。」
「我聽說趙國新任國君很討厭說客謀士之流,你要怎麼遊說他?」
「就是因為他很討厭說客……」姬玉淡淡地說:「我才在吳國費了這麼多時間,讓他除了我的建議沒有別的選擇。」
看來趙國之行,他已胸有成竹了。
接下來的幾天,很不巧的我們投宿的客棧都人滿為患,常常只剩一間房間。我便與姬玉同床共枕了好幾天,每天早上醒來他必定是抓住我的手腕的姿勢。他似乎已經不做那些噩夢了,也不知為何還會一直抓著我。
期間因為姬玉出手闊綽,還惹上了兩伙盜賊,一夥死在姬玉的毒下,一夥直接被姬玉盡數抹了脖子。
不得不說,他身手挺好的。宋長均跟我說姬玉以前最愛不過琴與劍,現在我也能想見他多年習武,劍法該是不錯的,只是不知為何用匕首而不佩劍。
抵達趙國都城的前一天是元宵節,我們住店的城鎮放了煙火,店老闆為人熱情,一個勁兒地勸我們去看看。我和姬玉走在小鎮的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煙火繁盛,到處都是熱烈的氣氛。
我以前以為他不喜歡煙火,原來他只是不喜歡黑暗,所以會格外厭惡煙火熄滅後一片漆黑的夜幕。但今天街上燈籠掛得很多一片亮堂,他甚至有些開心地買了一個蓮花燈,提在手裡優哉游哉地走著。
「我失明一年之後重見光明的那天就是元宵節,滿城的燈火。」姬玉輕聲說著,他把燈舉起來湊近了,眼睛裡反射出橘色的光芒。
「我喜歡元宵節。」他這麼說道。
我看著他,在他的身後煙火騰空而起光芒大盛,我身邊的許多人雙手合十開始祈願。這好像是當地的習俗,人們會對著煙火許願。
於是我也雙手合十,跟著人群向著天邊絢爛的煙火祈願。
姬玉有些詫異,他回頭看看煙火,再看著我。
「你居然也會許願。」
我笑笑,放下手。
「你許了什麼願望。」
「許了關於你的願望。」
姬玉更為驚訝,他問道:「什麼願望?」
「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這位快樂的君子啊,希望你萬壽無期。
姬玉愣了愣繼而忍不住笑出來,他說道:「我今年才二十六又不是老頭子,萬壽無期?你這是祝哪門子的壽?」
「你活得長,我才能活得長啊。」我淡淡地說。
姬玉無奈地搖搖頭,下一次煙火綻開的時候他也雙手合十許願了。許完願他說道:「我也許個願給你,許願你能長胖,你太過瘦削真怕把你手腕捏斷了。」
我笑了,他也笑了。人來人往光影交錯之間的世界,度過了一個很好的元宵節。
從今天起,我也會喜歡元宵節的。
從今天起,我不再討厭煙火,也會試著相信有神明,我希望我的願望能夠得以實現。
原諒和愛總是難以消解仇恨,但漫長的時間可以,我希望他有著長長的一生,可以用很多很多的時間慢慢撫平他的憤怒和仇恨,然後獲得幸福,這是我的願望。
也是我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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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就要進入第二卷了
我們的沈白梧出場~~
各位除夕快樂,新年快樂呀!新的一年萬事如意,順利平安~~
特殊時期一定要保重身體,注意防護。
大家都要「樂只君子,萬壽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