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梧無妻無子,永昌公主為他披麻戴孝發喪,哭得險些暈過去。
趙王為沈白梧辦的葬禮非常盛大,整個陵安一片雪白,如同在五月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喪車過路的時候民眾紛紛跪拜在路兩邊,大家都知道死了一個大人物,可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我回到了姬玉身邊,姑娘們大都很開心我回來,尤其是夏菀和子蔻,唯一肯定不歡迎我的嫦樂卻不在了。
是趙王問姬玉要走嫦樂,納她為如夫人了。
舉辦葬禮的成光君府十分忙碌,有個晚上我睡不著覺半夜出來散步,府里還有人在走動燈火通明,我突然很想再去看一看沈白梧的靈位,走到他的靈堂附近卻看見了姬玉。姬玉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站在沈白梧的靈堂之外靠著牆出神。
看見他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這幾天他的臉色都不太好,或許這不是他第一天站在這裡了。
我提著燈籠走到他身邊,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映著燈籠的火光盈盈發亮,卻很空闊。
「你後悔了?」我問道。
「哈……我後悔什麼?」
「後悔給沈白梧一個圓滿,讓他解開心結安然去世。」我也轉過身靠在離他不遠的牆上,頓了頓說道:「其實你根本沒有說讓他先走,也沒有說讓他找你兄長,對吧?」
沈白梧就是背叛了你。你恨沈白梧,不然你不會殺了唯一能救他的裴牧。
你能帶他一起逃跑當年應該很信任他吧,他把你丟下獨自逃走還有你此後被裴牧折磨的漫長歲月里,你失明失聰甚至想要求死的時候,你該多麼恨他。
但是你又不能徹底恨他,他已經因為自己的錯誤受盡折磨內心煎熬。而且他曾經是這個世上唯一完整知道你在燕國過往的人,也是你曾經真心欽佩的朋友。
沈白梧去世了,曾經陪你共度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的人就全部消失了。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仰起頭後腦抵在牆上勾勾嘴角:「你猜啊。」
他很少提起那段過去,就算提起也都是笑著的。
我搖搖頭,說道:「我還是不說了。」
「不過我真意外,你居然會覺得我這麼好心。我還以為你眼裡沈白梧是高風亮節正人君子,而我便是殘忍無情虛偽卑劣等等等。」姬玉的語氣里滿是嘲笑。
「沈白梧是君子,也是有缺點的凡人。他自然也會自私懦弱,也會高傲孤僻,但又善良正直,溫柔勤奮。他這一生都處在巨大的矛盾中,如果他是個壞人,哪怕比他現在壞一點,都會過得好很多。這一點恰恰證明了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沈白梧稍微有肉的時候笑起來是有梨渦的,蒼白的臉上淺淺的一個,非常溫柔。
這簡單的畫面卻讓我覺得傷感,生命如此脆弱。
姬玉轉頭看了我一眼,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淡淡道:「你果然很喜歡他。」
我轉過臉來看著他,他則看著月亮,清輝沿著他的眉骨鼻骨下頜線流瀉下來,如同清冷畫卷。是的,清冷,他明明是笑著的卻看起來很冷。
我繼續說道:「你確實殘忍無情虛偽卑劣,但如果說在我眼裡的話,我眼裡的你溫柔善良熱烈又率真,曾是天下最好的少年。」
姬玉怔了怔繼而投來驚詫目光,他走了幾步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深深地看著我:「你在說誰?」
他的陰影投在我身上,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剛剛還有在走動的僕人此刻卻都沒有再出現了,仿佛這世上只剩了我們兩個人。
或許是因為生命脆弱性的巨大威壓,也或許是這時候的月光太冷,燭火太微弱,姬玉的眼神太深刻,我居然生出了一點孤勇。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我,而我不眨眼地望著他的眼睛,伸出食指輕輕地點了點他的前襟:「那個人叫做阿夭,那個人其實是你。」
在呼吸相聞的距離里,我看到姬玉的眼睛睜大了,滿眼的不可置信兵荒馬亂,以至於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我反而覺得輕鬆,這輩子從來沒這麼輕鬆過。
「十四年前你混在使團里來到齊國,在王宮裡教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小姑娘唱《桃夭》,給她講故事。那個小姑娘就是我,你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我心心念念你十四年。不過你早就忘記了吧。」
姬玉露出迷惑的神色,好像想起了什麼端倪但又好像記得不清楚了,喃喃道:「你是……」
果然,即便我說出來他也未必能回憶清楚,那只是三天而已。
我向他走去,我每前進一步他便後退一步,像是完全下意識的動作。我便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要他不能再退。
「其實沒關係,忘記就忘記了吧,反正你也不是阿夭。阿夭早就死在燕國了不是嗎?」
姬玉怔了怔,他低眸看了一眼我扯住他袖子的手,再抬眼的時候目光里就多了幾分怒氣:「你是說,你喜歡的僅僅是阿夭?」
我點點頭:「可以這麼說。」
「你開什麼玩笑?」
「我從來不開玩笑。」
姬玉看了我半晌突然笑起來,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他,低眸看著我:「怪不得……地震時你喊我『阿夭』,喝醉了也喊我阿夭。怪不得我吻你的時候你完全不躲避。我還說你最初明明很討厭我,怎麼會突然這麼在乎我。」
他眼睛沒有笑,紛繁複雜的情緒混亂地攪在一起,不知道是悲涼還是不甘。
「阿夭已經死了,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姬玉一字一句地狠狠地說。
他很少有這樣強硬駭人的氣場,我微微避開他的眼神然後再次看回去,說道:「我知道,我很清楚。所以我才告訴你我喜歡的人已經死了,我只喜歡他。」
姬玉就這麼盯著我半晌,突然輕笑一聲丟開我的手,後退了兩步冷冷地看著我,說道:「你幹嘛要告訴我這些?」
我想了想,輕輕笑道:「我突然很想念阿夭,你就當個笑話聽吧。」
姬玉嗤笑一聲,他狠狠說道:「你還不如恨我。」
說罷他轉身就走,背影決絕,留我在原地自己揉著剛剛被他握住的手。
子蔻同我說嫦樂原本是趙國青魚坊有名的舞姬,趙王還是白楓公子的時候就喜歡去看嫦樂跳舞,可嫦樂卻對姬玉一見鍾情毅然決然地跟姬玉離開。趙王心傷了很久,他對姬玉的厭惡還有這一層原因。
如今沈白梧一死趙王就對姬玉發難,處處為難,嫦樂不願連累姬玉便答應嫁給趙王。
子蔻講完這事不禁唏噓,嫦樂明明這麼喜歡公子,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那時我整理著東西,心想是啊,嫦樂很喜歡姬玉所以才輕易受騙。
趙王已經和樊國合作,怎麼會傷害作為使者的姬玉呢?多半是姬玉和趙王達成了什麼交易,拿嫦樂換了別的東西。然後他們再一個□□臉一個唱白臉,令嫦樂心甘情願入局。
看看,喜歡上姬玉多麼可怕,歡欣地把刀子交到他手裡,他便總有一天會狠狠地捅你一刀。
我回想著和子蔻的對話,視野慢慢里看不到姬玉了才輕輕鬆了一口氣。我歷來很擅長演戲說謊,這次卻是最緊張的一次。
我不能讓他知道他手上有我的刀。
月光清幽,我去沈白梧的靈位前祭拜,期望他在彼岸安好,無災無痛。期望他下一輩子長命百歲,與愛人白頭偕老。
最後再與他告別。
沈白梧的葬禮之後,姬玉要離開趙國了,下一站是衛國。
吳國趙國樊國余國這場混戰,衛國除了借道給樊國出兵之外並不摻和,作壁上觀。衛國一向不喜歡戰爭,大多數的戰爭中都保持中立,並不像是姬玉這樣的說客該去的地方。
姬玉該有的布置已經差不多做完了,這次去衛國並不是為了遊說主君,而是去看望他的表妹辛然的。
我們把東西裝車的時候子蔻一邊裝一邊跟我閒聊,說姬玉每兩年都會去看望辛然一次,在衛國停留一兩個月。
「辛夫人可好了,即便是對我們都是和顏悅色的,回回都備禮物給我們。」子蔻滿眼期待,從裝貨物的車上跳下來拍拍手,回身看了一眼仍舊披著素縞的成光君府,眼裡就有些悵然。
「以前幾乎每年公子都來成光君府的,之後大約再也不會來了吧。」
我跟著回身看了一眼成光君府門口。
三個月前我便是在這裡被沈白梧叫上馬車直奔宮城的,那時候他皺著眉冷著臉,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更早的時候,我第一次在走廊里見到他,就覺得他如同要化不化的雪,從頭到腳的潔白。以白衣開始,以素縞結尾。
初見不解其中意,再見已是泉下人。
我拉著子蔻說道:「走吧。」
眼底一片紫色的衣角出現,子蔻行禮道:「公子。」
我轉臉看去,卻見姬玉目不斜視地從我們這裡經過,提起衣角上了他的馬車。
子蔻察覺到這氣氛不對勁,靠過來小聲對我說:「你和公子生氣了?」
我想了想,微笑著點點頭。
「大概吧。」
既然不是為了遊說而是為了探望表妹,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姬玉就不會見我了。這大約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雖然我已經隱約明白,他早晚會知道我仍然愛著現在的他這件事。
那就留到以後再去辯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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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過往都攤開了說了,下一卷他們終於要好好談戀愛了……
留下老母親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