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與我們玩耍了半晌,辛夫人適時地到來接蓉蓉,姬玉便捲起畫紙說先去處理別的事情。辛然笑著揶揄姬玉實在是大忙人,她又問姬玉有沒有給我安排事情,可不可以讓我陪她修剪花枝。姬玉看了看我,答應了辛夫人。
到他走的時候我都沒有能看到他畫了些什麼。
辛然目送姬玉遠去,然後叫奶母來帶蓉蓉玩,就真的帶著我去她的花園。辛夫人種了滿園子的芙蓉花和薔薇花,此時正是季夏時節,薔薇花已謝而芙蓉花未開,滿園子的綠意盎然。
我聽子蔻說辛然非常愛花,這園子裡的綠植都是她親自打理。今日辛然叫其他奴婢遠遠候著,只讓我陪著她進花圃里,她拿著剪子,熟練地修剪那些病蟲枝和壞枝。辛然悠然說道:「這花啊就像孩子似的,得時時關照才能長得好,再過幾個月芙蓉花開,這段時間尤其要小心看護呢。」
這裡不比水邊亭子涼快,她面頰上出了一層薄汗,神情卻是極專注的。我幫不上她的忙便搖著扇子給她也給自己扇風,辛然看了我一眼,笑起來:「阿止姑娘,你這樣扇扇子很快手就酸得不行了。你肯定沒有學過怎麼照顧人吧?姬玉也沒有刻意教你,他並不希望你真的成為一個僕人。」
我搖扇子的手頓了頓,換了另一隻手搖,確實剛剛那麼一會兒我的手就酸了。
「夫人,您叫我過來想做什麼呢?」
「哈呀,夏菀沒告訴你嗎,我對新來的姑娘總是很好奇的。你放心我沒有惡意。」辛然眨了眨眼睛,已經為人母的她此刻居然顯露出幾分天真的美麗。
待滿園子花開的時候,她站在花海里一定是人間最美的風景吧。
「我只是聽夏菀說姬玉和你生氣了,我一開始還不相信今日見了卻是真的。姬玉在生你的氣呢。」辛然咔嚓一聲剪斷了一段枝葉,她看向我笑道:「我許多許多年沒見過表哥生氣了,他生你氣卻又拿你沒辦法,這可真是新奇有趣得很。你們為何生氣啊?」
任誰也都說姬玉脾氣好很少生氣,大約是真正見過他發怒的人都死了。
「只是一些小事,夫人不必介意。」我答道,繼而岔開話題:「您一直都這麼喜歡養花嗎?」
辛然道:「是啊,從小就喜歡。我小時候還一直發愁,姬玉那麼討厭花將來嫁給他我可怎麼辦啊。」
我看著這位美麗溫婉的女子,想到她身上的那些故事。顧零曾跟我說辛然尚在襁褓之中就和姬玉定了婚約,從小到大她一直都非常仰慕並相信姬玉。在姬玉與他父親那場曠日持久的拉鋸中,唯有她一直站在姬玉這邊。
姬玉去燕國為人質,她便等了姬玉整整五年,便是天子要收回賜婚她也不肯。待姬玉十九歲歸來洛邑,他卻是毀了婚約出走,而她終究是改與衛國清寧君訂婚。
個中緣由不難猜測,辛然的父母親人全在周國,兄弟亦在朝中為官。姬玉若真的娶了她帶她離開洛邑,天子便可以拿辛然的家人要挾姬玉。姬玉想要復仇,是不能把這樣的軟肋留給天子的。
縱然辛然多年陪伴支持,他還是捨棄了辛然。
「現在想來幸好我沒嫁給姬玉,不然哪裡種得了這一院子的花。」辛然一邊剪著枝葉一邊笑起來,笑容里沒有一絲陰霾,看來已經完全不介懷了。
她指著院子裡東邊的一片木芙蓉說,那是她剛剛嫁過來的時候清寧君給她種的,清寧君早就聽說她喜歡養花便在院子裡開闢出花圃。她嫁過來的時候正是秋天,木芙蓉開滿了院子燦若朝霞,清寧君有些忐忑地站在花叢中期待地看著她,她第一次看到這種花就愛上了它們,和花叢里年輕的他。
「遇見燁南我才知道原來愛也可以不用拼命追逐,可以是安安靜靜地日久天長。其實他遠沒有表哥那樣驚才絕艷,但是他善良又謙和,而且非常愛我,我也很愛他。」辛然嘆息一聲,她遠遠地看著那片花海目光卻像是一路看到了遙遠的過去,染上幾分悵然。
她嫁給清寧君四年,他便出意外去世了。
辛然終於剪完了這一片的花枝,擦著汗返迴廊中休息了。我一直安靜地跟著她,她趴在廊邊的美人靠上,笑意嫣然地看著我:「讓你聽了半天我的故事,你該厭煩了吧。」
我搖搖頭:「不會。」
「這些話我也跟嫦樂講過,她反覆跟我確認我是不是已經對姬玉沒有心思了,我反覆肯定之後她還是不開心。或許是她也明白即便我對姬玉沒有心思,姬玉也不會喜歡她吧。」辛然接過我手裡的扇子搖著。
我看了她一會兒,問道:「您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呢?」
辛然眨了眨眼睛:「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不要有什麼關於我的誤會。至於你和我表哥之間的事,那是你們的問題你們自己解決。」
季夏悶熱的風伴著院裡青草綠樹天然的清香拂來,她穿著楓葉紅的衣裙搖著團扇,笑得明媚動人。這便是我心裡最該和姬玉在一起的那種姑娘,自信大方又滿懷熱忱。
「我可以問夫人幾個問題嗎?」
「嗯,你問。」
「當年姬玉毀約,你不怨恨他嗎?」
「怨過。」辛然大方地承認,繼而說:「但是他和天子決裂其中的難處我也明白。當年若不是有萬般難處他不會捨棄我,他絕不會害我。」
「您就這麼相信他?」
辛然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好笑,她點點頭不容置疑地說:「我信他。」
我想說什麼,卻又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能笑著附和說道:「是啊,他是不會害你的。」
我最羨慕的無非就是這幾句話——我信他,他絕不會害我。換了別人我只當是又一個被姬玉哄騙的小姑娘,可這是辛然。我無法說她是心思單純又或者是自信過頭,因為她說的都是真的。
姬玉不會害她,也不會利用她。
辛然做的那些讓她名聲大嘈的事情背後應當有姬玉的指點,他雖然毀約了卻也讓她嫁給良人,幫她在衛國獲得前所未有的名聲與地位,以至於天子不敢拿辛然要挾他,以至於現在辛然過著舒服又安穩的日子。
他若是一心要對一個人好,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過得差。
如今還有誰能有辛然在姬玉心裡的這般地位呢,嫦樂鬱鬱不平的便也是這一點了。
而後的幾天每天早上我都會去夏蔭亭,姬玉也每日準時赴約為我畫像。有蓉蓉在身邊我和他之間的氣氛不至於太過尷尬,但是也沒有多少好話。唯有一次蓉蓉不知從哪裡拿了條刷了青漆栩栩如生的玩具蛇,獻寶似的掏出來給我看。我看到的第一眼便嚇得掉頭撞進了姬玉的懷裡,那瞬間姬玉抬手似乎下意識想安撫我,但是又放下來。
在這個空隙間我便後退避開他,只聽見他輕聲細語地讓蓉蓉以後不要再拿蛇來了,蓉蓉委屈地說這個玩具可好玩了。
——可是阿止姐姐怕蛇。
姬玉的聲音帶著笑意,從他嘴裡說出「阿止姐姐」這幾個字,聲音低低的柔柔地撩撥心弦。
我餘光里看他,他這樣鳳目微彎再加上溫言軟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眼心跳便不知所以地失了節奏。
要偽裝不喜歡確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姬玉為我畫像的第四日是清寧君的冥誕,辛然要去酈更城外最大的濟源寺為清寧君禱告。當日姬玉便暫停畫像一事,陪辛然一道上山。
辛然穿了一身素衣,不戴任何髮飾,如同一朵潔白的木芙蓉,蓉蓉也是如此。姬玉雖未著白衣也穿得相當素雅,我們八個姑娘和府內許多奴僕一道跟著他們,這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山上去。
佛寺清雅,上山的青石台階邊參天大樹鬱鬱蔥蔥,前日下了雨,石階便有些濕滑。我和子蔻走在隊伍最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她還與我竊竊私語問我公子給我畫像的事情。我回答的時候稍一分心腳下便一滑,踉蹌向後栽去,眼見著子蔻驚慌地向我伸出手卻沒有能拉住,身後卻有人接住了我。
是走在我們後面的一隊人里的小廝,那人扶穩了我我便向他道謝,聽見後面他頭戴帷帽白紗遮面的主人問道:「怎麼了?」
「前面有位姑娘差點滑倒。」
那主人便轉向我,溫和道:「姑娘可有事?」
「幸得這位小兄弟相助,無事。多謝先生。」我向他行禮。
主人便笑起來說不要緊,召回小廝接著往山上走。我轉臉的剎那一陣風吹過,掀開那主人帷帽下的白紗,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兩鬢斑白面目慈祥。
我怔了怔然後轉回頭,子蔻也看到了主人的長相,小聲對我說這麼大的歲數還爬山實在是難為了,不過看腳步還是很輕便的。我只是笑而不語。
子蔻似乎沒有發現,這位老者長得和姬玉很像,尤其是鼻骨臉型,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舉手投足間氣質尤為雍容華貴。
若是我沒有猜錯,這位便是姬玉的死敵。
他的父親,周天子陛下。
天子出現在這裡應該是來找姬玉的,不過他自投羅網來找姬玉,是想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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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風血雨預警!(第二份便當加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