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讓辛然幫我帶一句話,她卻什麼都說了。山洞裡和樹上我們說過的每一句她幾乎原原本本地複述給姬玉聽,連同我跳下去之前囑咐她的那些。有時候她忘了什麼還會回頭補充,非常詳盡。
「……最後她跳下去之前,讓我給你帶話,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與你相會不勝榮幸,恕她先行離去了。」辛然的描述在這裡停止。
姬玉低眸聽著辛然的話,手在袖子裡握成一團,看不出情緒。
辛然說完了便有些擔心地看著姬玉,問道:「所以……表哥你真的被試毒……你的手真的傷了嗎?」
姬玉沒有出聲算是默認了。辛然眸光閃爍著,半是憤怒半是難過道:「這麼多年你怎麼就什麼都不說呢?連我也瞞著……」
「我覺得那些事情,和你並沒有什麼關係。」姬玉淡淡地應道。
辛然就噎住了,她仿佛不可思議般看著姬玉,然後似乎有些悲哀地笑起來。我想她終於在顧零之後見識了姬玉的決絕與界限分明,便是她是他最疼愛的女子,他仍不打算讓她分擔任何事情。
「怪不得阿止要我看著你,要你別再逞強了。」頓了頓,她嘆道:「表哥你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阿止一定也很心疼你。」
姬玉眸光閃了閃。他並沒有執著於他的過去和我的囑咐,而是問辛然我為什麼會以命救她,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我自認和她的交情沒有深到以命相酬的地步。她殺人的時候乾淨利落,發現樹裂的時候我甚至想她會不會殺了我。但是她救了我,救我之前說的全是關於你的事情。」辛然提著茶杯蓋在茶杯邊沿研磨著,說道:「我覺得她跳下去是因為你,因為喜歡你。或許在她眼裡我對你很重要,所以為了保護我可以犧牲性命。」
姬玉聞言愣了愣,幾乎是脫口而出的不可能。他說她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
後半句卻沒有說完。
我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做這種蠢事,是吧?
辛然觀察著姬玉的神色,她喟嘆一聲說道:「你不相信她,她也不相信你。我以前聽說你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你,這便是人間最美好的事情。怎麼到了你們倆身上卻變成了這樣?」
姬玉沉默著沒有回答,晨光安靜地漫上他的衣襟漫上他的臉頰,絲緞的布料發出圓潤的光芒,他抬眼的時候眸色被陽光照得一片淺金色,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
「我要等她醒過來,聽她自己說。」他這樣說著,又像是昨天篤定我掛在崖壁上那般,這一次是賭我會醒過來。
辛然說要親自探望我,他們就一起回到了竹溪居,辛然還把蓉蓉也抱來了。病床上的那個姑娘臉色蒼白容顏憔悴,這麼遠遠看著比平時還要不好看幾分,我想這個姑娘隨便丟在人群里,很快就淹沒不見了。
辛然坐在我的床頭,她懷裡的蓉蓉小聲說道:「阿止姐姐睡著了。」
「這是你娘親的救命恩人,蓉蓉,你跟姐姐說讓她早點醒過來,表舅有話跟她說呢。」辛然溫言對蓉蓉說道,蓉蓉不明所以,還是乖乖地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煞有介事地認真道:「阿止姐姐,你早點醒過來,表舅在等你呢。」
說完,她又自作聰明地加上一句:「表舅很忙的,不要讓他等太久。」
我忍不住笑起來,蓉蓉果然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孩子。但是整個房間裡所有人都神情肅穆,只有我一個遊魂在笑,這場面也很奇怪。我轉過臉看著身側的姬玉,他淡淡地看著病床上的「我」,沒有笑似乎也沒有非常悲傷。
從昨天到現在他都很奇怪,好像此時靈魂出竅的並非是病床上的我,而是一派翩然優雅的他。
有最好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們照顧我,姬玉在這裡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做的。他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那些在趙國時絡繹不絕的信鴿如今也不斷地落在了竹溪居。他的桌上放了許多那些信鴿帶來的用密文書寫的紙條,他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便開始看紙條,偶爾在白紙上抄錄一些,我走過去看到他抄錄的情報全是與信野公相關的。
又一個要承受姬玉怒火的人,信野公大約會死得很慘吧。
他拿起一張紙條,我下意識地出聲提醒:「這張你剛剛抄過了。」
姬玉自然沒有聽見我這遊魂的聲音,不過他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愣了愣然後嘲諷地輕笑一聲,看了那紙條片刻便點燃燒了。
他平時並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姬玉燒完那紙條似乎是睏倦了,趴在桌子上像是休息,眼睛卻沒有閉上。他目光放空了一陣兒,突然輕笑著低聲道:「裝睡裝到真睡著,真有你的。」
我怔了怔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原來那時候他知道我在裝睡。
我就這樣身不由己地跟著姬玉,其實姬玉的一天很安靜,從早到晚都在處理各種事情。情報,來溝通情況的禁軍統領,甚至衛國君主也派了使者與姬玉商量應對綁架之事,一天下來可謂沒有喘息的時機。他今天表現依然完美效率卻不太好,思維也好動作也好都慢下來,連帶著飯也吃得少了。
衛國物產豐富,廚房送來的一桌飯菜顏色鮮艷種類繁多,姬玉撐著下巴挑了幾筷子,夾起一隻蝦左看右看好像硬是要看出美醜來似的,低低地說了一句:「虧你能想到那麼多形容詞。」
語氣里有輕微的不忿。
他這是在說……當時我給沈白梧形容食物的事情?若不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真要懷疑他知道我就在他身邊了。
姬玉又吃了幾筷子便放下了,這食量與他平時相去甚遠。
這忙碌的一天終於即將結束,姬玉準備休息了。或許是太過疲憊,他決定今天休息之前要——洗澡。
他對小廝說準備浴桶的時候我便呆立在當場,浴桶搬來注滿熱水之後姬玉便要他們退下。夏菀以前也跟我說過,姬玉洗浴的時候絕不要別人侍候的。
於是這個房間裡就剩下了他,和他看不見的我。
姬玉開始解衣帶,因為天氣熱他只穿了兩件,我見那手指攥著絲質的衣帶幾下迴轉,紫色的外衣和裡衣便從肩上滑落,露出他白皙如玉的肩膀,我方才從僵硬的狀態中猝然驚醒,迅速轉身捂住眼睛。
然後想著,為什麼已經轉身了還要多此一舉地捂住眼睛。
我放下手掌,便聽見身後有繼續脫衣服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那些衣服就落在了床邊的椅背上,餘光里是一片深淺不一的紫。不一會兒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我呆立半晌只覺得一個遊魂應該是沒有心跳的,為何我現在卻好像心跳如鼓。
我便如蝸牛般慢慢地回過頭看去,姬玉背對我大半個身子沒在浴桶中,只能看見他露出水面的肩膀和後背。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微微走近了些,卻看見他白皙的後背上大片紅色的傷疤,如同紅了一片的楓葉林。
這樣的傷疤沈白梧胳膊上也有類似的,不過比姬玉的面積小很多。他說是當年試毒的時候皮膚潰爛,最後留下來的疤痕。
姬玉身上的面積居然這麼大,當時他該多疼啊。
有這麼明顯的傷疤,怪不得他不要別人侍候他洗澡。
我伸出手想去觸碰他的後背,那手指卻穿過了他的身體。我才遲遲想起來現在我什麼都碰不了。
現在他看不見我,我突然生出了許多勇氣,很想抱一抱他。
正在我出神之時姬玉沐浴完畢從浴桶中起身,我立刻低頭後退。狹窄的視線里姬玉修長的腿一閃而過,留下一片淋灕水光,待我再次抬起頭來他已經擦乾身體穿上褻衣,去喊小廝收拾。
我方才長長鬆一口氣,看著下人們一陣忙活之後離開,姬玉留了一盞燈便上床休息了。算來他已經三天沒睡,剛剛又沐浴了一陣,應該馬上就能睡著吧。
我這樣想著便坐在了他的床頭,看著他擁著被子閉上眼睛,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有睡。我百無聊賴地看看他,再看看窗外的明月,再看看那盞悠悠燃燒的燭台,不知道自己這個不速之客還要待上多久。
且不論是不是我的願望,神明甚至已經給我機會看姬玉洗澡了,想來是十分完美,之後還會有什麼別的事情麼?
想到洗澡二字姬玉的身體又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有些心煩意亂。正在這時姬玉的呼吸卻開始紊亂,眼睫顫抖了片刻猝然睜開,整個人像是溺水一樣大聲喘氣。
他又做噩夢了,不過這次他十分少見地醒了過來。
姬玉盯著天花板片刻,翻身起床披上外衣,推開門就出去。我踉蹌地被拽著緊跟他,便看見他跑到了隔壁「我」休息的房間,徑直推開房門進去。
夜色朦朧一片黑暗裡他甚至沒有先去點燈,而是直奔我的床邊拉起我的手腕,捏著我的脈搏安靜了一會兒人才鬆懈下來,喃喃道:「只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