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果然那「石溪杜氏」就向我們發難了,那位小姐是跟著她大伯一起來的,她向大伯哭訴說她不過是撞了一下姬玉,好心好意地拿了水果來賠罪,卻遭受了姬玉言語上的侮辱。
他們在船上人多勢眾,家丁將我和姬玉團團圍住,大伯非要姬玉給小姐賠禮道歉,嚷嚷著天道不存我們這種落魄士族也敢來和卿大夫家叫板,看這架勢就算賠禮道歉完了還要打一頓才能了結。
雖說姬玉言語間確實輕蔑了杜氏一番,但他們對這輕蔑的原因好像絲毫不為恥,可見衛國人連無恥之徒都無恥地直率。
姬玉見他們這麼多人倒也不怕,悠然地把我護在身後看著那肥碩的中年男人發怒,再看著維持秩序的船長趕過來。
看見船長帶了一群夥計來,那杜氏大伯更為得意,大聲報了一遍自家門楣,要船長把我們趕下船去。
那年逾五十的老船長,因為多年的水上生活佝僂著背而顯得蒼老,他聽完杜氏的囂張宣言卻並不答話,而是沉穩地走到姬玉身邊行禮道:「先生。」
姬玉略一點頭,笑道:「這段時間備的水果很新鮮,有勞了。」
「您太客氣了,都是應該的。」老船長轉過身來對杜氏說道:「我只是個幹活的,趕誰下船這種事情我做不了主,得要船主發話才行。」
他以手掌示意姬玉的方向,平靜說道:「這位就是這艘船的主人。這條河上過路的船,十條有八條都是這位先生的。」
杜氏一家人瞠目結舌地看著姬玉和我,我有些驚訝但很快便理解了,姬玉這般單獨行動一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包括乘坐自己的船。
船員們的數量自然大大超過杜氏家丁,局面瞬間反轉,姬玉笑著搖頭,從容道:「如何,現在我這個落魄士族可以叫板了嗎?」
場面上已經失了優勢,杜氏大伯內荏色厲道:「怎麼,船主就可以欺負人了嗎?原本就是你做錯事情,以後杜家的生意還想不想做了?」
「你家小姐如何出言不遜威脅我妻子,我暫且不說。你們杜家的生意,我還真不願意做了。」姬玉微微一笑,對船長說道:「等船靠岸就把他們趕下去,以後這條河上我不想再看見杜家人杜家貨物的痕跡。」
他轉眼看向杜家人,悠然道:「你們要是願意游過來,我倒是沒意見。」
待下一次船靠岸的時候杜家人果然毫不客氣地被趕下去了。姬玉這番舉動在船上掀起了不小的風波,當日雙方對峙時圍觀者不少,現在各個猜測姬玉的身份。我們那間只可謂中等的房間一時之間拜訪之人絡繹不絕,姬玉找了幾個船員守在門口,誰也不見。
我問他:「既然你是船主,為何只定一間房?」
姬玉看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說:「我得隨時隨地看著你,以防你跑了。」
我一時無言。
沒幾天就到了宋國都城,姬玉在宋都有一所自己的宅院,夏菀她們都已經先行來到了這裡等著。
姬玉拉著我下船時夏菀帶著許多僕人在渡口接我們,她面有憂色眉頭緊皺,見到了姬玉神情沒有舒緩反倒更加憂慮。夏菀快步走到姬玉身邊低聲說:「洛邑的消息,天子兩日前病故。」
天子病故。
姬玉的眼睛睜大了,不自覺地放開了我的手。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迅速衝擊出他堅硬的外殼,姬玉眸色深沉,嚴肅問道:「消息來源可靠麼?」
夏菀的嘴唇動了動,面有悲色:「是……顧零傳的消息。」
我和姬玉不由地一怔。
若說別人也就算了,顧零斷不可能以天子的生死撒謊。
按顧零的性格,這麼多年來兢兢業業地忠誠於天子,自天子和姬玉決裂之後他就沒有再跟姬玉私下聯絡過。誰知道這破天荒的頭一遭,居然傳的是天子的訃告。
姬玉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氣氛低沉地向前走,著夏菀立刻跟在他身後以求助的目光看著我。
此刻姬玉的心裡必定是驚濤駭浪,他是靠著滿腔仇恨與憤怒一路越走越窄直到今天,天子突然離世不知他……
我這麼想著姬玉卻突然慢下腳步,他回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就如同這一路上拉著我怕我跑了一樣。然後他繼續向前走去,只是步子沒之前那麼快了。
他的指尖冰冷,力氣卻很大。
這個不尋常的舉動仿佛是有一粒種子撥開他周遭的陰雲密布,倔強地發出一枝芽來。
姬玉府邸低調卻精緻,可惜我沒有能仔細觀摩就被他拉著一路穿過前廳大堂,走到了他的居所所在。聆裳萊櫻墨瀟南素她們見了我面色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向姬玉行禮之後也沒有跟來。
進了居所姬玉顯然心緒混亂,似乎是怕自己說出不恰當的話。他把夏菀叫來匆匆囑咐幾句,便關上房門直撲情報而去了。
夏菀擔憂地看了一眼姬玉的背影,轉頭對我說:「你別怕,公子並沒有將你逃跑的事情傳開,只是跟姑娘們說有事交給你單獨去做。所以面對她們時無需尷尬。」
他向來如此周到。
我點頭言謝,夏菀繼續說道:「還有一事,公子去尋你之前說等你回來之後便不再是他的僕人而是他的賓客。姑娘們多少都知道你的身世,公子吩咐以後不再叫你阿止了,改稱九九。」
「九九姑娘,你不再是依附於公子的婢女阿止,你是你自己了。」夏菀淺淺一笑。
姬玉這般把我抬到和他平等的位置,顯得很有誠意。
然而此刻我已經顧不上這個,天子猝然離世的消息帶來的震撼過於巨大。說到這件事情夏菀長長地嘆息一聲,她望向姬玉緊閉的房門然後又看向我,一貫溫柔少言的姑娘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我從小跟隨公子,深知天子陛下是他的一塊心病,但是你回來了我就放心了。」
夏菀說完這番話也不待我回應,便笑笑轉身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姬玉這一處院落叫做棲意閣,我的房間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間隔壁,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桌上放著一個漆木箱子,我上前打開後發現裡面赫然躺著我逃跑路上當掉的所有東西。
「這些是公子一路上贖回來的,你看看有什麼落下的沒有?」夏菀在旁邊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撥了撥這箱子裡的首飾玉佩衣裳,當時我在酈更當了一半,剩下的東西都是在驛站碼頭這些人流混雜地區或當或賣,便是姬玉再怎麼找也該有一兩件找不到才對。
可是它們全在這裡,一件不差。
姬玉可真是個執拗的人啊……
他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下午,連晚上夏菀去送晚飯姬玉都沒有開門,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回去,因為語句過於簡短而難以揣摩情緒。待夜幕降臨之時書房裡燃起火燭,他挺拔的剪影印在窗上,似乎還在認真處理公務。
我站在台階下仰頭看著窗上他的影子,那影子過於正常了,他平時處理事務時脊背哪裡會挺得這麼直?他該微微弓腰,以手撐著下巴眉眼低垂,流露出漫不經心的意味才對。只有當他受到刺激,瀕臨崩潰的時候才會有這樣如同刀削一般堅硬的脊背。
如同面對裴牧和顧零時那樣。
這麼想著我不自覺地走上台階站在門前,伸出手時卻突然清醒過來。我這是在做什麼呢?我能做什麼呢?
安慰他,勸阻他,開導他,我能做這些事嗎?
我算什麼呢?
這些天他對我格外溫柔,我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這麼想著我伸出的手就慢慢地放下來,正在此時姬玉緊閉了一天的房門突然開了,他房間燭火的光芒隨著房門推開落在我身上。他站於門後長發半束半披,眼眸里一片漆黑,低頭看著我。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卻聽他低聲說:「想進來就進來吧。」
然後他轉身走進房間裡,在書桌之後坐下來。我略一躊躇便走進房間轉身關上房門。
房間裡燭火明亮,照得這間書房的每個角落都很清晰。大約因為不常住,這個書房布置得十分簡單,書架上的書也不太多,只是桌子和書架都用的是上好的小紫檀木外形優美,便是擺在那裡也夠好看了。
書桌上攤開了幾十張白花花的紙片,姬玉一張張拿起它們放到火燭上燒了,眼裡只余那一點跳躍火焰明亮著。他說道:「各方消息核對來看,他是真的死了,中風跌倒而死。」
「如今宋國計劃攻打周已是勢在必行,姬央那個廢物能成什麼大器,這個節骨眼上天子斷不可能放心把周交給他。也就是說,天子不是自殺。」
姬玉的聲音淡淡的,說不上悲傷也談不上開心,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一般說道:「所以他真是意外死去的。」
「他沒有活著看到周覆滅,這麼死去也是一瞬間的事情,沒什麼痛苦。」
姬玉手一松,那些已經燒成灰燼脆弱不堪的白紙化成碎末飄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漸漸積攢起一片灰白。
他突然開始笑,滿懷嘲諷滿腔不甘地笑起來,眼睛裡空空如那些灰白的灰燼。
「憑什麼,憑什麼……他憑什麼就這麼死了!他還不夠痛苦,他還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他該徹夜難眠痛不欲生,他該親眼看著自己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他要痛哭流涕他要……」
姬玉的聲音被我打斷,我跪在他身側把他抱在懷裡,他的額角牴著我的肩窩,我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難過就哭吧,姬玉,哭出來就好了。」
「……呵,我報完仇了,我為什麼……要……哭……」他扯扯嘴角好像是想笑,可是下一秒我的衣襟就濕了,一開始只是一滴暈開的水漬,然後越來越多變成一片水澤。他的身體開始顫抖,顫抖地伸出手來扯住我的衣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聲。
「我好想喝酒……我想大醉一場……但是不行……我姐姐她就是因為……」姬玉抓緊了我的衣袖,說不出來話。
他已經不喝酒,不彈琴,不練劍了。
這場曠日持久的復仇終於結束於他最後一個仇人的猝然離世。
可是姬玉並不暢快,他甚至不能解脫。
這麼多年來他靠著憤怒和仇恨轉移的那些痛苦悉數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難道不知道就算他的仇人都悽慘地死去了他愛的人們也不會回來嗎?
他難道不知道傷害已經在他身上留下深沉的烙印,永生永世也不能消退嗎?
他難道不知道其實這十一年來的復仇根本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嗎?
姬玉這麼聰明的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可是就算他知道他也別無選擇,因為他是姬玉,這世上最驕傲最倔強的姬玉,他必定會做這無濟於事的復仇。
我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顫抖,這個人的氣息貼著我的胸膛,燙得我心疼。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哭了,我抱著這麼一個十幾年來歷經磨難卻從沒有哭過的男人,哭得比他還要慘烈。
我的阿夭啊一直活在這個人身體裡。
這個人是我的姬玉。
我的姬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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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下線了,隱藏小boss蓄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