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手從我的身後伸出來攬過我的肩膀,柏木香氣瀰漫開來。姬玉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慵懶道:「你在幹什麼啊?」
近來我已經越發習慣他的纏人了,淡然笑道:「看帳本呀。」
那些以密文記載的冊頁在我手中翻來翻去,我一邊看一邊問道:「宋國使者走了?」
「嗯,剛走。」
「宋王還是想讓你參與謀劃?」
「他見過我怎麼幫他父王的,自然是想讓我參與了。厲琰此人是個心狠手辣的野心家,連自己父親都敢殺,我還是不要攪和他的事為好。」
姬玉說著就伸出手摁住我的帳本不讓我再翻,我便順著他的心意合上帳目轉身來看他。
自從我生辰那日之後,他在我面前幾乎完全顯露了本性,是優雅也沒有了儀態也沒有了,懶懶散散甚至於任性。可我慢慢習慣之後,就更加喜歡他這樣。
他手肘撐在桌子上支著下頜,認真問道:「你以後想怎樣生活?」
我想了想答道:「嗯……最好是住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吃喝不愁閒適自在。夏有涼風冬賞雪,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姬玉眯起眼睛,按這幾天的經驗來說,他這是不高興了。
「……你覺得不妥?」我於是問道。
「聽起來真不錯,就是沒有我。」姬玉皮笑肉不笑。
「……」
姬玉那邊氣哼哼地站起身來作勢要走,我趕忙伸手去拽住他的袖子,他悠悠轉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些什麼。
這種情形,我是不是該哄哄他?
我自知理虧這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補救,我一向不太會哄人。於是我攥著他的袖子無聲地搖了搖,看著他的眼睛默默求饒。
姬玉看了我半晌,哼了一聲又坐下來,說道:「知道錯了,就重說一次。」
我得了他遞過來的台階便馬上走下來,複述了一遍剛剛的願景主語全用的我們,姬玉這才稍稍滿意。
我見危機解除,便問他以後想要怎麼生活。
姬玉劃拉著桌面的手指頓了頓,他笑著搖搖頭:「我以前從沒想過復仇完了要做什麼。如今你在我的生活里就好,既然我還沒有願望就先完成你的願望吧。」
我皺皺眉剛想說什麼,姬玉就搶先打斷:「不勉強不違心你值得我樂意,你還想問什麼?」
「……」
「所以說你這個毛病得好好改改,每天默念三遍——姬玉就該對我好,他不對我好我就掐死他。」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被他這句話逗得忍不住笑出聲來,看來他把我的反應摸得相當清楚了。見我笑起來他也跟著笑,掐掐我的臉說著我笑起來好看極了要我多笑笑,說著說著他想起來什麼,起身從書架上跳出一幅捲軸。
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他給我畫的畫像,畫了三天就因為綁架事件終止了,他把這畫像也帶到了宋國啊。姬玉把那捲軸遞給我,說道:「打開看看。」
我接過展開,荷葉荷花之間坐著一個天青色衣裙的姑娘,她挽著高髻發間一支白玉簪子,眼角微微下垂帶著隱約的笑意,明明是平凡的容顏卻有種透出紙面的鮮活靈氣,畫畫的人一定很用心。
這個人對於畫師來說,應該是個很重要的人。
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心底有陣陣暖意。我第一次覺得期期那滿屋子的畫像完全沒什麼稀奇,我的這幅可以抵過千百幅。
「只有三天而已,你畫得真好。」我看著姬玉由衷地說道。
姬玉勾勾唇角坐在我身邊,悠然道:「其實兩天就畫好了。」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當然是……」姬玉眼神有點飄忽,但語氣十分理直氣壯:「當然是因為那時候我還生你的氣。」
也是,當時我們可以說是在冷戰。若不是因為畫像這件事大約都沒有理由見面,而且這幅畫一看就能看出來畫師的心思,當時他定然不願意拿給我看的。說不定還打算偷偷藏起來呢。
我看著姬玉這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說道:「你要是早點把這幅畫拿出來,我大約早就相信你愛我了。」
或許是我表現出來得意的神情,姬玉看了我一會兒趴在桌子上嘆息道:「我怎麼就什麼都跟你說了呢,看來以後要任你拿捏了。」
「姬玉就該對我好,他不對我好我就掐死他。」我謹記他的教導現學現賣。
姬玉瞪大了眼睛,然後無奈地和我笑成一團。
我也趴在桌子上與他對視,笑意慢慢沉澱下去之後我輕聲說:「姬玉……姬泊言……泊言,我有時候會有點害怕,這樣太幸福了。」
姬玉目光灼灼地看了我半天,伸出手刮刮我的鼻子:「瞧你那沒見識的樣子。」
「……」
「這叫什麼幸福?等安定下來之後,你嫁給我做我的夫人好不好?」
我愣了愣,然後輕輕笑起來,牽著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是不是第一個說要娶你的人?」姬玉眉眼彎彎地篤定道。
「……」我的笑容就有點僵硬。
這點僵硬果然逃不過姬玉的眼睛,他微微皺起眉頭,露出山雨欲來的微笑道:「之前有誰說過要娶你?」
我不知當不當講,覺得最好保持沉默。但是姬玉是何許人也,無師自通地咬牙切齒道:「沈、白、梧?」
我只能默認了。
「要是他能活下來,他要娶你你嫁不嫁?」他拋出了這個致命的問題。
說實話按當時的情形,我真的可能會嫁給他……雖然我對他並沒有愛情,但是他可以給我安穩的生活。可是今非昔比,我決定相信姬玉自然就不會再想嫁給別人。
在我思考的當口姬玉騰得站起來,無視我的呼喊聲氣呼呼地走了。走到門口還回頭跟我說:「你不用掐死我,直接氣死我得了。」
說完不聽我的回答就頭也不回地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門。
我在原地愣了半晌,一時間哭笑不得。他早先就看不慣我對沈白梧好,不過因為面子的原因不肯表露,現在這醋性倒是越來越大了。
姬泊言可比姬玉難伺候多了。
這一次我磕磕絆絆地哄了姬玉好久,好說歹說直到我把定做的玉帶鉤拿來送給他,姬玉才面色稍霽。他拿著那玉帶鉤端詳了半天,確認這確實是極好的玉,感嘆道居然能看到回頭錢然後便隨身佩戴著,方才勉勉強強地原諒了我那時的遲疑。
日子長了我總感覺姬玉實際上脾氣不太好,可是不忍心對我發脾氣,總是氣一會兒就給我台階下要我去哄他了。
他這樣子可真是新鮮,誰能想到溫文爾雅笑裡藏刀的姬玉會這樣呢?
只有我能看見的這個姬玉真是可愛。
宋國的事情姬玉撇得差不多了,就開始著手安排以後的生活,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姑娘們的安排。
他跟姑娘們說了要退隱的想法,姑娘們一貫支持他這次紛紛表示還要繼續跟隨他。夏菀是從小侍奉姬玉的,碧渃是她的幼妹,墨瀟南素都是孤兒,她們都無處可去。姬玉表示會帶她們一起走,把她們當妹妹看待,待她們願意的時候備一份厚厚的嫁妝讓她們嫁人。
而對於萊櫻和聆裳,姬玉把她們倆叫過來聊了許久。聆裳的父親韓伯還健在,而萊櫻一直與聆裳關係很好,姬玉打算把他的財產都贈予她們。
「韓家人為我經營的產業以後都歸他們自己,剩下的那些就送給你和萊櫻經營。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嫁人過相夫教子的日子,有這些產業你們一輩子就吃喝不愁了,聆裳你想回你父親身邊侍奉也無礙,萊櫻又喜歡理帳經營,倒是非常好。」姬玉語氣輕鬆,這般三言兩語,就將自己富可敵國的財產送了出去。
萊櫻和聆裳都愣住了,她們第一反應都是拒絕,兩個人都跪在地上請姬玉允許她們繼續侍奉。
「世間的一切都是短暫相會,聆裳,萊櫻,你們的日子還長著。去過你們的生活吧。」姬玉笑著將她們一一扶起。
聆裳和萊櫻都紅了眼睛,萊櫻問道:「可是公子你把錢都給了我們,你怎麼辦呢?」
「我那些錢都是怎麼來的?錢還可以再掙,你們無需懷疑我經商的能力吧。」
姬玉好好地將她們安撫了很久,語氣溫和態度卻堅決。最後萊櫻和聆裳終於含淚跪謝,接受了這份大禮。
最後姬玉還打算安排一場「死亡」,他這十年樹敵太多風頭太勝,如今急流勇退了難保沒有人想要陷害或者騷擾他。最好這位名滿天下的「姬玉公子」突然逝世,便再無人去尋找他。
做完所有設計規劃用了七天的時間,姬玉休息的時候靠在我的身上,陽光燦爛地落在他的鼻翼臉頰,他閉著眼睛輕聲說:「好累啊,這大概是我做的最後一個局了。」
「要不要我幫你?」
「不要。」他乾脆利落地拒絕,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看著太陽,眼裡澄澈的糖稀色溫暖如秋日。
「都十一年了,居然就要這麼結束了嗎?」
十一年,不斷地失去黑暗痛苦痛恨復仇的十一年,一條鮮血淋漓的窄路走到今天,突然面前出現了一條灑滿陽光的大路。
他低低地笑起來,意義不明地說了一句:「這麼便宜我的嗎?」
那天的陽光很好,空氣很乾淨,他靠著我的身體很溫暖。我沉迷在這種幸福和溫暖里,並沒有仔細思考他為什麼有這樣隱隱約約的憂慮。
直到很久以後,姬玉倒在我懷裡流了很多的血卻仍然笑著說——我就說,我怎麼配得上這樣全身而退的好結局。
十一年鮮血淋漓的窄路,並沒有就此結束,它繼續於一個我們誰也沒有想到的人身上。
新任周天子,姬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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