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上馬車逃走的時候姬玉的狀態已經不太好了,他又吐了幾次血,神志有些模糊不清。碧渃匆匆給他診了脈,只是覺得他很虛弱卻查不出原因。
姬玉靠在我的肩膀上衣襟沾滿了血跡,他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是陣法反噬……沒有什麼藥靠我自己撐。」
我低聲問他:「為什麼?」
陣法啟動的時候我就想問他祭了什麼,那時他噓聲叫我不要問,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以自己為祭。那麼自私而聰明的人,把各路王公貴族耍得團團轉的人,慣於利用別人的人,怎麼會想到犧牲自己呢
姬玉輕聲笑起來,淡淡地說:「既然要退隱,自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我可是……很認真的。」
我聞言攥緊了他的手,他便把頭埋在我的肩窩裡慢慢說道:「解藥的藥方,在你的玉佩里,中間是空的……打開有個字條。」
腰間那枚玉佩泛著溫潤的光芒,我這段時間一直戴著它。這是在樊國姬玉第一次送我的禮物,我曾經當了換盤纏又被他給贖回來了。
……從一開始,他就把解藥給我了?
我突然有些迷惑,姬玉的善惡像是矛盾的,卻又模糊成一片。
他虛虛地抱住我的肩膀,埋在我脖頸處的聲音悶悶的,只有我們兩個能聽清。
「這局面我能猜到的……你還記得我說,我從沒想過復仇完要做什麼……因為我最初的設想就是和天子同歸於盡。我早已經為了報仇變成和他一樣的惡人……那憑什麼他要國破家亡而死,我卻能安然無恙呢?」
「我知道是我一直執著於你,若你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當初如果嫁給沈白梧你也會很幸福。如果我撐不過去,你就……」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我推開他打了他一巴掌,墨瀟差點跳起來被夏菀拉了下去。
姬玉懵懵地看著我,我抓住姬玉染血的衣襟,聲音顫抖地說道:「是你要我相信你的,你不能騙我。」
「你……」
「我會保護你的,所以你要撐過去。」
我看見自己的淚落在他的衣服上,跟著血跡一起蔓延成深色的花朵。
姬玉眨了眨眼睛,陽光透過馬車沒有蓋嚴實的窗戶落在他的臉上,只是一道豎著的光亮,光亮中他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淺淺的花雕酒。
他低聲道:「你說實話,沒有我你能好好生活嗎?」
所有的一切,一切逃離糾結沒有他的日子紛至沓來,曾經有那麼多次我試圖離開過沒有他的生活,都是他硬生生把我拽回來。
可是我搖搖頭,我說:「不能。」
我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姬玉又吐出一口血來,在眼神渙散前他抱住我說——好的,那我為你活著。
一個月後,宋國樊國交界處的邊陲小鎮。
我疊好被褥推開房門沿著走廊里的台階拾級而下,路過的小廝端著水盆向我行禮。我在這間客棧里住了三天,小廝已經和我混了個臉熟,他見我想要下樓就拉過我輕聲說:「葉夫人還是別下去了,來了一群苗疆的怪人,下去惹晦氣。」
我露出驚訝神色道:「苗疆怪人?做什麼的?」
小廝豎起手掌搭在嘴邊,神神秘秘地說:「趕屍人啊,陰森森的。苗疆這些東西最邪性,那些巡邏的官兵都繞著他們走。哎呀你看那些官兵先前是搜城,現在又在外面到處巡邏,他們要抓的人什麼時候能抓到啊?」
我偏過頭,淺淺一笑:「說的是啊。」
縱然小廝好意提醒我我還是要下樓吃早飯的,一到大堂里便看見五六個頭戴斗笠黑紗全身黑衣的人烏壓壓地站在櫃檯前和掌柜的討價還價,似乎是他們出價很高,貪財的掌柜的終於答應讓他們住一晚,但也僅僅是一晚。
我看了這些人一眼,便眼觀鼻鼻觀心吃我的早飯了。
待夜深之時眾人睡去,一片萬籟俱寂中有人敲我的房間,我打開門便看見那苗疆的黑衣男人。他生得極其魁梧雄壯,一言不發地走進來房間裡來解開他戴的面紗斗笠,再脫去寬大的袍子,原來他其實是個瘦削的男人,之所以看起來魁梧是因為他背上還背著一個男人。
他把綁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解開放在我的床上,我低聲道謝。
苗疆人笑道:「果然官軍只是草草看了兩眼,沒發現問題。夫人不必言謝,之前承蒙您相助我們才撿回性命,區區小事。」
他說明日他們便要啟程回去苗疆,提前與我道別了。我便應下,再三言謝。
男人又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坐在床邊看著那個面色蒼白不省人事的俊美男子,那是已經昏迷了一個月的姬玉。
當日我們逃離宋都之後不久,姬玉就受陣法反噬吐血不止最後暈倒,碧渃說不知道他還有多久才能醒來。
姬央已經將韓氏滅族和姬玉的淵源昭告天下,掌握姬玉暗產的韓家人多半都像聆裳一樣憤怒,曾經他的眼線們一瞬變成了仇人。暗產不能去明面上的產業一定會被查,現在姬玉可謂是砧板上的肥肉,哪個國家都想來分一刀,我們只能暗暗逃亡。
若是落在別的國主手裡倒還好,厲琰心狠手辣又深知姬玉的能力,他若抓住了姬玉為防止他逃跑,大概會不客氣地讓姬玉「失去逃跑能力」,所以當時姬玉才用這種代價巨大的方式離開。
不過目前看來,這個代價是我在負擔。
我拿著濕毛巾擦擦床上面色蒼白的人的臉,俯身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一個月了,你該醒了。」
他無聲無息地合著眼睛,燭火昏暗的光芒在他的臉上跳躍。姬玉總是神采奕奕意氣風發的,生了病也氣勢凌人,怎麼會這樣安靜虛弱地睡著,好像稍稍用勁一捏就碎了。
我洗漱過後躺在床上,挪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望著他安靜的睡顏慢慢地說最近發生的事。
姬央以原本燕國的領土為誘餌,引得各國追逐姬玉,同時也讓宋國暫時不敢攻打周以免招致別國敵對。如今姬玉失蹤一個月,我讓南素潛入王宮中找到期期,讓期期勸說厲琰早日攻打周以免別國抓到姬玉,局勢複雜化。
另一方面我請夏菀去找辛然,讓辛然放出風聲說姬玉其實已經被周天子抓住了,周天子開出這樣豐厚的報酬全是假的,是為了防止被宋國攻打。辛然的娘家人都在洛邑,她說話可信度還是很高的。
最後我讓萊櫻去找已經嫁給趙王的嫦樂,請她煽動趙王趁亂從背後侵吞周的領土。
原本我是和墨瀟一起帶著姬玉逃亡的,前些日子遇到了巡查墨瀟引開官兵之後就與我們走散了。我和那些苗疆人同行幫了他們一些忙,他們便答應幫我把姬玉帶進這座城裡。
「這一個月真是不得安寧,不過就各方面的來信來說,局面已經開始亂了。只要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沒人能抓住你,必定有國按捺不住攻周,姬央守不住國土兌現不了承諾,矛盾自解。」
我輕輕摩挲著姬玉的手指,把該匯報的正事都說了一遍,仔細想想看也沒有什麼疏漏了。
月亮慢慢地落下去,天邊慢慢地浮現出亮色,蟲鳴鳥叫一派清越的聲音,太陽要升起來了。我定定地望著姬玉,小聲說:「我有好好地保護你,你也得好好活著。」
最艱難的時候我不禁懷疑,他之前對我的好是不是就是為了騙我這時候拼盡全力地保護他。
但是轉念一想,便是他對我沒那麼好,不說喜歡我,我也會拼盡全力保護他的。
有什麼辦法呢,我對姬玉向來是毫無辦法的。他要是想騙我我哪裡有還手的餘地——這不就是我以前不肯承認喜歡他的原因麼。
「你說你原本就是該死的惡人,我也這麼覺得,你把這種局面丟給我我應該掐死你。」我輕聲地平淡地說著,他自然是毫無聲息地躺著並不應答。
我看了他半晌,嘆息一聲親吻他的臉頰。
「醒過來讓我罵你一頓吧,我還從來沒有罵過人呢,泊言。」
這座鎮子上的日子很安定,因為是宋國和樊國交界處平時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大家對我這樣的陌生人習以為常,我來之前官兵已經搜過這座鎮子繼續向下一個了,通緝的畫像只有姬玉的,我這樣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女人自然很少遭到懷疑。
我就將姬玉藏在了我的房間裡,一邊觀察官軍風向一邊等他醒過來。碧渃說要時常跟他說說話,說不定他能快點醒過來,所以我總是有事沒事就和他說話。
我從前不知道我居然這麼能說話。
「我在想,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性格就算非常喜歡你,離開了你也能波瀾不驚地好好生活?」
午休時刻街上很安靜,我躺在他身側想著今天的話題是什麼。想來想去想到了他暈倒前說沒了他我也能好好生活。
「我以前也是這麼覺得的,你上次問我的時候我才發覺,其實不是。」
那種「生活」就像是一個氣泡,包裹著虛無的空氣。
這個世界上儘是與我不在意的人我不在意的事,我為了保護自己免受傷害於是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於是這個世界也和我保持距離。我無法像我遇見的那些人一樣平凡地快樂,融入日常的幸福中。
刺破了這個泡沫,我才發現落下淋漓的水滴都是你。
曾經是我惦念的阿夭,後來是我深愛的姬玉。唯有你是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繫。
我輕輕地說著,然後蜷縮著身體靠在他的懷裡,慢慢地說:「你快醒來吧,我要撐不下去了。」
他胸膛里一向安穩的心跳聲,突然有了些許錯亂。